裴落英从锦帐中伸出一截枯白的手腕,王大夫将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往她脉上一搭便闭起眼睛。

    见大夫一脸肃穆,房中众人也都敛了声屏住气,生怕出了动静干扰大夫诊治。就连平日最爱闹腾的小桃也乖乖立在墙根,手指头缠着衣物绞来绞去,绞得身上的翠绿丝罗半臂皱皱巴巴。

    感觉过了有半柱香的时辰,小桃有些立不住了,她频频探身向大夫看去,试图从大夫脸上的表情中窥探出一丝究竟,可王大夫却不动如山,依然闭起眼慢慢捻着胡须不言不语,倒还真有几分神医四平八稳的姿态。

    裴落英一直平躺着,困意袭来几乎有些撑不住,但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去,于是转移注意力专心研究起大夫的手指来。

    那是一双比女人还细腻的手,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故,不论男女皆不剪指甲和毛发。

    可是就连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只要稍懒些就会在指甲里藏些污垢,更何况一个男人。

    但是王大夫的指甲缝里却极其干净,甚至非常圆润有光泽,手上的皮肤比脸上的还白细,这让裴落英心中有些纳罕。

    若说王大夫是个爱干净整洁的人吧,倒也能看得出来。他今日明显是梳洗过一番才来的,身上的衣服都是崭新,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是平日就这么爱干净就是他格外重视今日看诊。

    可是,他的鞋子上却都是黄土,这又代表什么?

    裴落英静静仰望着五彩罗帐帐顶,帐顶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月季之类的花卉,栩栩如生,霎是好看。

    她转动起思维分析:

    说明他没有乘坐马车而是走路而来。

    太原府地处黄土高原,只消走上半日靴子上便会沾染黄土。在这酷暑天气一个极爱干净的人宁愿走上半日裹上一层黄土也不愿乘车,这话便说不通了。只能解释为这位王大夫生活该是颇为拮据,那身崭新衣裳极有可能是为了来王家看诊而特意换的。

    换句话说,王家府邸不是他这种大夫有资格坐诊的。

    这位王大夫或许根本就是在外找的一个不入流的行脚医。

    可是话又说回来,或许王大夫今儿就碰巧换了一身新,又碰巧今儿就愿意顶着大太阳走路不愿意乘车呢?这也是说不定的。裴落英想,不能贸然下结论。

    最让人奇怪的是,他的手为何如此洁白细腻,如果不是白嫩得异于常人裴落英也不会这么在意,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了,就好像一团乱糟糟的线摆在她眼前,线头似乎就要被理出来了却怎么也看不到,没得让人心烦意乱。

    她拧着眉烦躁地侧了下身。

    这一动却让王大夫很不满意,他重重咳了一声,

    裴落英侧头看他,笑了笑,给霜花递了个眼色。

    霜花马上会意,她走到案前倒了一盏冷茶,返身恭敬地将茶递了上去:“神医,诊了半日了,先喝口茶歇一歇罢。”

    王大夫面色才稍稍和缓,接过茶吹了吹,架子十足。

    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小桃在一旁等得干着急,她实在忍不住自己的脾气:“王大夫,您就是宫里的太医爷爷也得给发个话儿啊!”

    光摆谱了!一点实事儿也不干!本事小小的,架子倒是大大的!

    霜花也赔着笑央求道:“神医,求您给个话吧,我们娘子这病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了?您给个准话,我们也好放得下心。”

    在众人三请四请下,王大夫才开了金口:“无碍。娘子这病不碍事,吃了老夫开的药将养着就好了。”

    霜花却有些不放心,她问:“敢问神医,我们家娘子吃了您的药却一直不见好,已卧床一月有余了,这几日甚至连话也不能说了,如何是无碍?如今新开的方子吃了后何时能起身?”

    王神医却很不满地瞪起了眼睛,眉毛倒立:“你这小丫头怎得如此心急?你这是质疑老夫的医术?”

    “不敢不敢,只是我们娘子一直不见好,我们做奴婢的自然心急了些。”霜花感觉王大夫好像非常生气,她说话的语气立马软和了下去。

    王神医这才点头:“也罢,老夫不和你一个下人计较,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个人体质不同,有的人好的快些,有的人好得慢些,你家娘子就是那好得慢的,她只需吃着药养着即可。只是你们这些下人也忒浮躁了些。”

    “只是不知要养多久……都养了一个月了…”小桃小声嘟哝着表达不满,霜花怕王大夫听到又生气赶紧捂住小桃的嘴。

    这大夫脾气这般古怪,若不是她们出不去请不来别的大夫,娘子的病又完全仰仗他,她们也断不会这样忍气吞声。

    裴落英默默听着这几人的对话,心中有了些计较。

    她伸出手来在空中比划,小桃在一旁替她翻译:“敢问这一个月来王夫人为我延请的神医就是王大夫您吗?”

    王大夫一手捻着他没几根的胡须,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神医不敢当,略通一二耳”

    裴落英虚虚拱手:是三娘失敬了,我身子虚弱不能为神医看茶,望神医不要见怪。

    王大夫眯起眼表现得十分大度:“哪里哪里,娘子身子养好才是。”

    敢问神医,为何吃了您的方子后这一个月我如此嗜睡,莫不是这方子出了什么差错?

    王大夫有些没好气:“你一个深闺妇人懂什么方子?吃了药嗜睡是正常的,老夫这药就是有让人安睡的功效!”

    可我这嗜睡也太过奇怪,不仅没日没夜地睡睡,忘性也变大了,吃了药后前儿刚做的事,第二日却能忘了大半,三娘愚钝,没听说过治病治好一样却治坏一样的,这岂不是白治?况且你这方子吃了快一个月了一样都没治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大夫听出来了,这裴小娘子是找茬来了,他心中非常不快,把头一扬,下巴高高昂起,一副受了多大侮辱的模样:“既然娘子质疑老夫的医术,就请另请高明!今日就回了王夫人,你裴娘子老夫伺候不起!”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陈词,颇有一番名士风流。

    可裴落英并没有被他这副君子死节、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给唬住,

    王神医,我听说每个大夫在当学徒时是在地方医学馆就学,学有医、按摩、针、咒禁四门,其中,医之下又分体疗,疮肿,少小,耳目口齿、角法。学习《素问》和《神农本草经》,每月一次考试,九年无成者退学。【注1:出自《新唐书百官志》】

    敢问神医就学于何医馆?裴落英在霜花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面上浮起一层寒霜,眼神直直逼视他:

    “神医既自诩医术高明,将来说不定能给王夫人、裴老太太看诊,三娘不才出身河东裴氏,托人查个医学馆的就学资料还是不难的。

    这样知根知底的,以后夫人,裴老太太用起人来也放心不是?王神医您可能不知道我们裴老太太最是注重底下人的底细清白干净,坑蒙拐骗最是让裴老太太痛恨。”

    裴落英猜测王夫人定是没有查问清楚王大夫的底细便把人打发过来了,这种人只要跟他来真的,他就像那被吹起来的皮球,外表看着鼓鼓囊囊,实际一戳就破。

    这一番话让王神医感觉脊背有些发寒,来时只听一个穿着紫色襦裙的女婢子跟他说裴落英是一个落魄士人的闺阁女儿,得了不好的病,让他随便看看不用放在心上,况且王家人看着像是并不待见这位娘子,所以他才在裴落英面前摆足了架子。哪曾想她竟出身河东裴氏。

    姓裴的那么多,只河东裴氏声名显赫,一般庶民等闲是不敢招惹的。至于为什么王家这么苛待她,这却不是王大夫能想的出的了。左右都是庙里的大佛,两边他都不能得罪。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样想着王大夫渐渐又冷静下来,只要过了眼下这关,日后任凭她查,自己早已远走高飞。

    于是强言道:“小娘子大可派人去查,清者自清!只是老夫忙得很,可没闲工夫陪你这个小娘子扯这瓜皮!”

    于是他收拾了药箱作势就要走,裴落英给了一个眼神,霜花和小桃就立刻把屋门一栓,挡在门前。

    尤其是小桃,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死死盯着他,龇着两颗虎牙只待主子一声令下

    王大夫看这架势慢慢顿住了脚步,声音也冷了下来,他转过身冷冷盯着裴落英,抓着药箱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娘子这是要作甚?难不成是想软禁老夫?”

    软禁你?裴落英冷笑,神医说得哪里的话?怎么能说是软禁?我明明是抓一个江湖骗子”

    “小娘子这是何意?”王大夫听到这话却也不动声色

    何需费那般周折去医学馆查你?今日我便能定你的罪!

    哼,王大夫不禁冷笑起来,脸上写满了不信。

    “大夫常年抓药、把脉、写药方,手上必起老茧,可是你的手却不一样”裴落英示意霜花过去,

    霜花走过去用了大力抓起王大夫的手,细细一看,大声说:“娘子,果然没有老茧!”

    霜花虽为一等丫鬟,但也是从粗使丫鬟一级一级升上去的,什么粗活重活没做过,看着人柔柔弱弱的,力气却着实不输男子。

    “不仅没有老茧,还异常细腻白嫩”

    霜花又看了看,也很讶异:“是的娘子,这大夫的手竟比我的手还嫩!”

    这一来二去,王大夫终于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发狠地从霜花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喝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让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什么?”

    “挤奶工,众所周知奶乳乃美白佳品,宫中的娘娘常用牛奶沐浴以保证皮肤滑嫩。你一介男子又不靠美色侍人,除非从事的营生能常年将手泡入奶里,否则养不出这样好的一双手。”

    裴落英说得极为笃定,听得霜花和小桃一愣一愣的

    裴落英定定地看着王大夫的眼睛,她虽然是在用手比划,王大夫却好像能听到她的声音,她仿佛一字一句在说:我实在是想不到作为一个大夫有什么必要常年将手泡入奶乳中。

    除非你不是。

    如若你觉得我冤枉了你,我们现在就去裴老太太跟前理论理论,实在不行,我们就公堂见,若果真是我冤枉了你,该赔多少我裴落英随你开价!

    若是你真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假冒神医骗了王夫人和裴老太太,可不是今日我三言两语这么简单的!

    屋中一片寂静,不同于先前诊病时众人的小心,现在是一片死寂。

    王大夫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颓然无声。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眼中终于露出了惊惶:“小娘子确实聪慧,小人…小人姓牛不姓王,是邻县给牛看病的,因小人经常给母牛下|奶,所以手难免会变得光滑细腻一些……因家贫就想出来找些营生……一月前……有人找上小人,要小人扮成大夫到王家给娘子看病……”

    这跟裴落英猜的差不离。

    所以,是谁指使你给我开这些方子的?

    “是……”牛大夫垂着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是一个叫菊儿的奴婢。”

    菊儿?

    霜花听到这个名字十分诧异:“莫不是敬安苑秦嬷嬷的外甥女,夫人的二等丫鬟菊儿?”

    “正……正是”牛大夫不敢看裴落英

    说,她是怎么指使你的?

    “回小娘子的话”牛大夫声音莫名有些发抖,他发现自己面对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娘子时竟然有些害怕:“是……是每次看诊时,菊儿就会找机会直接把药包给我,我按着包里的药给娘子开方子……”

    这番话说完,小桃忽然恍然大悟,她叫出声:“怪不得每次你给我家娘子看完诊都不写方子,也不让我们抓药,却在隔天直接把药包送来,我还以为是你这个人有什么毛病……”

    今日的药包给了吗?裴落英问

    “没……还没……”牛大夫小心翼翼地看了裴落英一眼:“今日是娘子突然召小人来府上看病,我和菊儿往常约好拿药的时间通常是在晚上。”

    那今晚……?

    牛大夫赶忙说:“今,今晚会,会拿”

    好

    今晚拿好药直接交给我,晚上我会让霜花给你留后门,你敲三声门我们就知道了。

    “好好好”牛大夫连连点头:“都,都听娘子的!”

    裴落英收回她冰冷的视线,靠回榻上盯着一只唐三彩瓷瓶不置可否,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牛大夫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别的吩咐,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那,那,那小人可以走了吧……”

    等等,

    裴落英忽然展颜一笑,笑容明媚动人,却让牛大夫在大夏日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你知道的,我被困在王家出不去。这样,你每次来看诊都悄悄把我带出去,到了晚上和菊儿约好的时间你再把我悄悄带回来。

    这次,不仅是牛大夫,连两个小丫鬟都震惊了。自从裴娘子病后,她便被以养病的名义软禁在了缤纷院,

    裴落英解释:如果我出不去,看不了大夫我这病永远都好不了。

    两个婢女一想也是。

    裴落英又对牛大夫道:你既然答应了那人的请求,想必也是想在王家搏个前程的。

    牛大夫拼命点头,正是,正是啊!谁想到却卷进你们这些人的官司里!命苦,命苦啊!

    裴落英弯起一双水汪汪的月牙眼,笑得那叫个和蔼可亲:“牛神医,您看,我出去也不为别的,只为把我的嗜睡症治好,只要我好了,甭管是谁治的,功劳可都记在你身上,这样你也能在王家长久做下去,这岂不是双赢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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