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击鼓会饭时【注1:此习俗出自河东裴氏,一到饭点就敲鼓,全族人一个灶吃饭】,小桃便带着一大框冰从库房回来了。鼓声咚咚,一群灶上的婆子仆妇便抬着五六层高的食盒进了缤纷院。

    小桃挑出几块冰放在盘中摆在青瓷案上,案几精雕细镂,四面还刻出了拦水线。小桃扶着娘子跪坐于案前,冰块散发的寒气让裴落英顿时清凉不少。

    霜花在布菜,她将冷食都放回了食盒,热食推到娘子跟前。

    裴落英比划:你们也坐下吃

    霜花面露难色:“病过一场,娘子竟连尊卑也忘了。”

    小桃却看得眼馋,她也不过十一岁大的孩子,裴落英顺手拿了一块胡饼给她。小桃拿在手里咬了一口,羊肉馅儿的,油滋滋,小羊腿肚的肉又细又嫩,放了芝麻香喷喷。

    小桃连连叫着好吃好吃!

    霜花打了一下小桃的手:“没规矩,我们待会儿有吃的,怎么能吃主子的。”

    裴落英觉着这两个婢子可爱得紧,她比划:霜花也才不过二十,怎么和敬安苑的秦嬷嬷一个样了,可别把这院子也弄得暮气沉沉的。

    小桃边咬饼边躲闪霜花打过来的手,乐得咯咯直笑:“看到没,娘子说你身上有老人味儿!哎呀臭臭的!”

    霜花白她一眼:“娘子你就惯着她吧,这般没规矩当心哪天给你闯了祸”

    裴落英笑着责她:小桃,不可不敬长辈。小桃才乖了

    裴落英看着二人打打闹闹满心轻快,自从穿越来经历了惊慌,失眠,受欺负,到现在为了现代社会常见的两块冰和人耍心眼,裴落英渐渐已能想得开,这两个婢子日夜为伴倒减缓不少思乡之情

    只是她当了三十年现代人,上了班又做了五六年牛马,真心不习惯使唤人,下意识的就把霜花和小桃当成了姐姐妹妹,平等观念已经深入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想起那些刚穿过去就习惯使唤别人,还动不动就罚下人的小说女主就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由简入奢易啊,懒惰与骄奢淫逸是人的天性。她来了这一个月已经渐渐像个“主子”了,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愧对马克思主义教育。

    裴落英拿起胡饼塞给霜花: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吃。

    霜花很无奈,她语重心长地告诫裴落英:“娘子在家里可以这样,出了外面,尤其是在夫人面前断不能如此不顾尊卑。您这样伤的是河东裴氏的体面,可会叫未来夫家笑话。”

    裴落英听了有些感动:知道了,吃吧,就在你们跟前这样。

    裴落英也拿起一块胡饼一口咬下去,细腻的羊肉混着豆豉汁、花椒、以及葱白的味道,再咬一口火烤的脆脆的酥饼皮,满口留香,十分满足。【注1:饼名古楼子,出自《饼法》】

    看裴落英动口,霜花才吃了

    三个人坐在地席上,你一口我一口的吃起来。四联屏风隔绝了里外间,外间候着等食盒的婆子只能依稀听见里间热闹非常,心想到底是些孩子,吃个饭也不安生。

    话说,裴落英一边吃一边比划:我未来夫君长什么样?你俩见过吗?

    小桃和霜花两个人却瞪大了眼,齐齐出声:“娘子!连王郎君你都忘啦?”

    两婢笃定,果然是病的不轻

    什么意思?这人很重要吗?

    小桃眨眼:“娘子,你忘了你是怎么病得了?”

    难道原主裴落英生病和她未来夫君有关系?

    三人七七八八的说了半天,裴落英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王元诺和王切玉并不在别业里住。他二人都住在晋阳城中的宅邸里,在那里上学准备三年后的科考。【注2:唐士族一般会购置两处宅子,一处小的在城中,一处大的庄园别墅在城外】

    自从原主裴落英入住王家,王元诺就接她来那一日出现过,后面便再不见踪影。唐朝人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平日里仆妇丫鬟也不会像防贼似的把自家小姐围成个铁桶。

    裴落英自那日见了未来夫君便满心欢喜,可谓是一见倾心,再见倾情,眉间心上皆是郎君。如此,原主裴落英就开始心绪不宁,极想日日相伴君。

    她给王元诺写了好多诗相赠,别业的马最繁忙的业务就是给裴娘子送信,每次都送出去厚厚一沓,似是有说不尽的情丝,剪不断的离怨。这份深情厚义就连送信的仆役都感动得落泪,每日一大早就守在门口等着送信,雷打不动,坚决完成任务。

    可是,这王元诺却是铁石心肠,一封回信都没有。

    故事听到这里,裴落英都快难过地哭了,她拿着银箸狠狠地戳着碗里的两块肉,比划:这不就是渣男么!既不拒绝也不主动,有本事你就退了亲,直接告诉人家我不喜欢你!这样吊着有什么意思!天涯何处无芳草啊裴小姐!

    霜花咳了一声,示意正声情并茂演绎的小桃暂停。娘子情绪这么激动定是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可当事人完全忘了故事的主角就是她本人,裴落英激动地快站到了案几上,抓着小桃摇晃:后来呢?

    后来,小桃继续声泪俱下:裴娘子就是娘子你苦苦等侯,始终等不来回信,你宁愿相信是信没送到也不相信是人就没打算写回信。

    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裴娘子就这么狠心背着她的两个可爱的婢子,偷偷跑出去准备去寻王郎君,结果因为庄子实在太大,千家百户的迷了路,竟然一晚上都没走出这庄子。等到第二天再寻到裴娘子时,人已经快不行了!

    小桃说到这里,那日寻到娘子时的凄惨模样还历历在目,揪得她小小的心肝疼。

    然后,然后就是裴落英穿越过来了。

    庄子确实大,裴落英记得一个月前她初次醒来时就试图逃跑过,也迷了路。因为小巷子太多,房屋又都是四合院类型,除了汾水别业好识别,其他房屋很难从外边区分,搞半天连村口大门都没见过。

    只不过……这故事听起来怪怪的。

    其一,为什么原主裴落英要在月黑风高夜出去,唐朝风气开放,未结亲的男女都可以经常见面更别说结了亲的,大白天出门也名正言顺。

    其二,是否有人约了她,否则一个大家闺秀出门怎么不带一人以至于迷了路,

    其三,也是最迷惑的,她到底是如何生的病,一个月前也是夏日,这种酷暑天气应该是不会风寒感冒,就算她有先天不足之症,也不会一晚上就要了命。

    裴落英听完只有一个感觉,这里头必有蹊跷。

    果然这王家不能待啊简直就是龙潭虎穴。看来计划得抓紧了,首先找人教会她雅言以及学会写繁体字,否则即使以后离开王家,自力更生也是个大麻烦。

    霜花和小桃倒是可以教她雅言,只是写字得另找先生。求助王夫人肯定不行,原主裴落英是会写字的,她让小桃把裴落英之前写过的诗稿拿来

    “娘子做什么用?”小桃问

    烧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烧了?”

    因为瞎了眼

    裴落英手上比划着烧了,却接过悄悄藏在几卷书册下压着,准备日后临摹

    霜花把这小动作看得明白,心中默默泛起一阵苦涩,霎时红了眼圈,娘子果然还是放不下王郎君啊……我可怜的娘子,嘴硬心软呐

    饭毕,外头候着的仆妇将食盒抬了回去。小桃端水来给裴落英净手,霜花给裴落英收拾床榻,铺好凉席,拣了几块冰摆好盘放在床头,准备让裴落英午歇。

    一个小婢打帘进来,规矩地立在屏风后报说打北窗的和挖井的长工们已来了在外头候着。

    裴落英探出头看了一眼天上热辣辣的毒芒,日当正午,毒日当空,没一丝风。

    这王夫人还真是睚眦必报、爱折腾人的性格。这一开起工来叮叮当当的,午歇肯定是歇不成了。和她斗气只是苦了这些长工,真是拿生命在干活,一个不好就能得热射病,现在裴落英深刻地理解了打倒地主阶级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虽然她现在就是个地主但是她内心依然共情牛马。

    她让霜花告诉那些长工让他们先去东厢房凉快着,打窗凿井的事不用急,等日头西行了再开工,然后吩咐小桃去小厨房熬点绿豆汤,放凉水里过凉了再端给他们。

    二人应了各自去

    不一会儿霜花回来说那些长工不愿意去,裴落英问原因,霜花说他们怕耽误进度遭夫人责骂。

    裴落英听了冷笑,

    这个乡里大部分人都姓王,有姓王的贵族,也有姓王的佃农甚至奴仆。俗话说皇帝还有两门穷亲戚,这些佃农、奴仆都是失了土地的王姓族人,要么租人家的地过活,要么卖身做长工奴仆过活。【注3:出自《魏晋庄园制度史》】他们这些人构成了庄园的生产基础。

    王氏贵族不耕而食,不蚕而衣却如此苛待贫贱族人,这“旌义里”的名头好不名不副实,到底义在哪里!

    裴落英示意:夫人若打发人来监督,就说我裴落英不好伺候,左右都不满意让长工们翻来覆去重做,工期赶不起来都推到我身上,反正我虱子多了也不怕痒,他们有本事就退亲。

    霜花却急了:“我的好娘子,怎可轻易就说退亲这种话!吓死奴婢了!”

    就这么办吧……裴落英用手比划示意不用再说。一阵阵困意袭来,比划到一半径直往榻上一倒就昏昏睡去。

    裴落英日常醒着的时间是很少的,若不是今日腹泻难忍一趟趟地上茅房,再加上王夫人和杨芸容来,她这个时间必然是不醒的。往日午饭也难得像今日这样吃得齐整。

    裴落英知道自己这样必定是被人灌了药了,不是吃食有问题,就是大夫开得方子有问题。她今日就要先从大夫查起

    但是,先睡一觉再说……大脑已经死机动不了了……

    申时二刻,日头躲进云层,长工们开始动作起来,打井的打井,打窗的打窗,缤纷院一片忙碌。这时一直在外监督的小桃进来报说大夫来了。

    来的还是月前给娘子开过药的王大夫

    已经睡了两个时辰,裴落英被霜花摇醒,依然是困得睁不开眼,她听小桃这么说强撑着让进来

    她猜的没错,王夫人果然还是用得同一个大夫,这倒省了裴落英去寻人。

    之前她睡着,今日第一次看清大夫的模样

    进来的是个头上裹着幞头巾子,穿着圆领蓝袍的郎中,裴落英打着哈欠伸懒腰,眼里泛出瞌睡泪花。她表面懒散,却不动声色地打量:蓝袍和幞头簇新,但靴子上却是黄土层层,药箱也是普通黄木制的半新不旧,

    裴落英转动着她迟缓的思维,

    这应该只是王家惯用给下人看病的大夫。

    那王大夫留着八字胡,翘着小小的兰花指,神情一副高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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