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祥和二十三年，明州。
这年秋气早，树叶还没来得及黄，一场风来就纷纷下落。河水一早一晚的已经凉到入骨，几乎下不去手了。可穷人家哪怕数九寒天，大雪封山，该干嘛还得干嘛。
这不，乌河边好几个妇人正蹲在那儿浣衣。
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搓了搓冻到失去知觉的手指，叹道：“这天儿实在怪！祭月节才过多久，就冷成这样！这个冬，怕是格外难过了！”
右边的瘦削妇人，头也没抬，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敲着衣服，疲惫而麻木地道：“年年难过，年年过，不然，还能寻死咋滴？”
“那可由不得你！”左边的刘氏接过话头，“就说这祭月节吧，大家等了大半宿，月亮就是不出来。无月可祭就已经够不祥的了！不曾想……”
“别说了！”旁边的老妇人是刘氏的婆婆，不让再说。
这安县行的是古礼，还保持着春祭日，秋祭月的传统。
今年的祭月节，一夜无月。
到了后半夜，有人夜里起来小解，睡得懵懵的，睁眼见月光铺了满地，亮如白昼，抬头一看，惊喜变惊吓——月亮倒是出来了，却是轮血月！
一层腥红色的影子笼着一轮圆月，暗影幢幢，诡异非常。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像是孩子受了惊。
那人不由自主地哆哆嗦嗦地扭过头，往声音来处一看，树梢上的暗影中，仿佛有张灰白色的人脸，当即吓得惊声尖叫，拔腿就跑，可没两步就跌倒在地。
这一叫一跑，倒惊起了那东西，骤然间腾空而起，扑了过来。
那人倒伏在地上，不敢再看，眼睁睁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朝自己扑来，全身筛子似地簌簌抖动，想大声呼喊，舌头却已经不听使唤，嗓子里只发出了听不分明的，“救、救、救——命啊——”
就在那影子扑到身上的瞬间，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全身僵住了。
可那影子一掠而过，空中又传来一声孩子似的惊叫，在夜空中远去了。
这人才睁开眼，抬头望去，那个遥远的影子仿佛形似一只巨鸮。
周围重又恢复了宁静，可这一惊一吓之间，这人已经直接便溺了一地，可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无力地倒伏在了自己的秽物之中。
第二日，这人就病了，再没能下得床来，熬了一段时间，终于在前一天死了。
这天，全安县的人只怕都在议论这事。
有说他运气不好，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东西。也有说他必定是自己作了孽，才会在祭月节当日被上天降罚。但几乎所有人都隐隐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那刘氏让婆婆喝止了片刻，等把洗完的衣服收好，偷看了婆婆一眼，终究没忍住，又压低了声音对旁边的妇人道：“老人都说，但逢血月，必见血光。这安县，怕是自此不安了！”
旁边两人也都迫不及待地又嘀咕了起来。
“你们听说没，那夜，正好有香客宿在灵墟观，看见了无道人对着血月长叹。”
“叹什么？”
“说是，‘没有一场震烁安县的血光之灾，这一关，是过不去的！’”
“能多大？还能比十五年前那场大？”
“连了无道人也无化解之法吗？”
“你还有完没完！”刘氏的婆婆将一盆衣服往腰侧一挎，站起来催道：“走了！”
“是！”刘氏连忙起身，朝老姐妹们使了个眼色，几步跟上了婆婆。
婆媳两人穿过浅滩，走上河边的土路，见前方有队人马正不紧不慢地走着。
那马车并不张扬，但只看那车和马的成色，还有那几个跟车走着的丫鬟仆妇的打扮，就知道是富贵人家。而且，这家人除了家丁，还有好几个孔武有力的年轻护卫随侍。
老妇一看便知，这是官家亲眷，压着步子跟车慢慢走着，不敢轻易越了过去。
这时，那车夫却突然勒马停下。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向婆媳俩打听道：“老人家，敢问这镜湖还有多远？”
那妇人打听的镜湖，因水清可鉴、形似圆镜而得名。而湖畔的山也因山形清峻，秀丽婉转，便叫美人山。湖傍着山，山映入湖，正像一个对镜弄妆的娇俏少女。
尤家庄就因这极秀美的湖光山色而闻名这明州内外，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人慕名前来。
婆媳俩朝那中年妇人行了个礼，才恭顺地笑答：“各位贵人，就顺着这条道，继续往西北走，再有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
***
果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湖上的水气就扑面而来。
马车里的人大概也闻到了。帘子的一角打了起来，露出了一张圆圆的肉脸来。
那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只露了个头，睡眼惺忪地看着外面，娇滴滴地问刚才问路的中年妇人：“孙妈妈，我们到了吗？”
孙妈妈笑道：“是，小姐，马上就到了。”
说着，她向旁使了个眼色，两个家丁就快步去打前站了。
等夫人在车里稍事休息、整理好仪容，仆从就来报，已经在湖边的亭子里收拾干净，安好屏风，摆上桌椅了。
孙妈妈先亲自把小姐抱了下来，交给一旁的丫鬟轻霜，重又打起帘子，恭敬地等在一旁。
车里，坐着个身着天青色衫裙的年轻妇人。她向外看了一眼，才低头躬身钻出马车，一抬脸，露出一张清婉秀丽的鹅蛋脸，薄施粉黛，眸光潋滟，一头乌发如云，举动如弱柳扶风，简直让一旁的美人山、多情水齐齐失了色。
不远处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妇人，看着这仿佛从画上下来的主仆几人，竟呆住了，见她们朝凉亭走去，也似无知觉地跟着走了几步。
那美妇人见此人虽穿着寒酸，但干净整洁，脸上虽憔悴衰弱，看着是吃过不少苦的样子，但举手投足仍不失风韵，甚至还残存了几分气度，断不是什么粗笨的山野村妇。
于是，她侧首吩咐孙妈妈道：“你且去问问，她看着我们干嘛，可是有什么需要。”
孙妈妈到了跟前，那妇人才仿佛回了魂，未及答话，竟先自落下一串泪来。
轻霜见了不由好笑，正要说什么，抬眼就撞到夫人制止的目光，忙收了回去。
那妇人忙抬手擦了擦眼泪，又欠了欠身，这才不好意思地道：“民妇陈氏，见过几位贵人，适才看到贵人，一时竟看呆了，失了体统！想到自己女儿，一时又情难自抑……还望贵人莫怪！”
“你女儿……也跟我一般大？”那美妇人问。
“不，夫人您看着应是要小几岁。”那妇人回道，随即又自言自语似地道：“要不是……她也该儿女绕膝了。”
“你女儿怎么了？”孙妈妈顺口一问。
那妇人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得出来，只苦笑了笑。
“不说也罢，谁家还没有一点难言之隐。”那美妇人嘴角微微一弯，和善地看了那妇人一眼，转头对孙妈妈道：“有缘相遇，就赏她一口茶吃吧，再给她拿几锭银子。”
孙妈妈应道：“是，我们夫人最是心善了。”
说罢，美妇人就让轻霜带着孩子，一起径直入了凉亭。
那妇人接了茶吃，却没接那银子，遥遥拜谢过，便走了。
一旁闲坐车头的车夫看着那妇人没拿银子，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她一遍，不屑地“嘁”了一声，似是看不惯人拒绝这天上掉下的银子。他扭过头去，闭上眼打算养神，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转头对着那妇人，张了张口，有大惊之色。
凉亭内，夫人抬手按在额角，微微皱眉道：“我这头疼得紧，许是坐车久了，孙妈妈，你帮我好生按按。”
“轻霜，你带小姐去转转，不要在这吵着夫人。”孙妈妈先吩咐道： “小孩子本就好动，今天坐了这许久车，也真难为她了。”
她看了一眼周围，又道：“把人都带上！这样，就留老黄在这，其他人都去，定要护小姐周全。”
轻霜得了令，带着呼啦啦一队人走开。
随着孩子的嬉闹声慢慢远去，夫人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等轻霜抱着玩累睡着的小姐回到凉亭，夫人和孙妈妈却不见了。留守的管事老黄说，夫人小憩了一会儿，便由孙妈妈陪着沿湖散步去了。一行人便在凉亭歇息等候。
可孩子睡醒了，不见娘亲，立刻便要拉着轻霜去寻。
轻霜拗不过，只好带着人又沿路找去。
结果，一行人没走出多远，老黄就听到一声尖叫，喧闹之声随之而起。
等他冲过去一看，见秋霜紧紧抱着小姐，颤抖着手，指着湖边的芦苇丛，口齿不清地道：“死……死……死人！”
老黄低头一看，果然，一个男人倒伏在芦苇丛底的浅水中。水很浅，刚没过那人身体，背上甚至还有一片露在水面之外。
他使了个眼色，护卫立刻上前把人翻了过来，一探鼻息，已经没气了，但余温尚存，应该才死没多久，身边还扔了个酒壶，闻着酒气不小。
旁边的人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猜了起来。
“这是喝醉了，跌入水中溺死了吧！”
“肯定是醉了，不然怎么可能溺死在这么浅的水里？但凡翻个身就死不了。”
“这么浅的水，怎么会那么寸呢？！”
“这要不是亲眼看到，谁能信——这么浅的水也能淹死人！”
原本靠在车头打瞌睡的车夫被吵醒了，挤进人堆里，看着那死人的脸，怔了怔，惊得连说了两个：“这不是！这不是！……”
“你认得这人？”老黄问。
“整个安县，就没有不认识他的！”车夫道，“他就是这安县的县尉，曾义！”
车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发怵，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这青天白日的，天上仍挂着半轮月亮。他望着天，喃喃道：“怎么连曾县尉这样的人，也……”
***
乌河水流经镜湖，在数里之下，穿安县县城而过。
河边的柳树下，一个年轻男子正躺在浣衣的石板上，晒着太阳睡大觉。
一旁的茶馆里，几个客人闲看着窗外那人，悉数摇头。
“这王家的列祖列宗，看到他这个样子，在底下怕是不得安宁啊！”
“谁说不是呢！”
“这王家本是县里有名的耕读世家，这王宣朗，年方十四就名动州县、才经四方，多好一根苗子，却不愿考取功名，偏要当那下贱的不良人。”
“当不良人也就罢了，成日里好吃懒做，不见他抓贼捕盗，只见他睡觉了。还大言不惭说，他这辈子，就活四个字——混吃等死。”
那睡觉的男子似是嫌吵，眉头皱了皱，但眼皮都没掀一下，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时，一个不良人打扮的官差匆匆跑过茶馆看客，站到那睡觉的年轻人面前，猛地摇起他来：“王宣朗！王宣朗！出大事了！赶紧起来！”
“咱们这安县，能出什么大事？”王宣朗甩开了那拉他的胳膊，翻了个身，不满地嘀咕道，“多大的事，也别耽误我睡觉！”
“别睡了！真出大事了！李县令命所有人速回公廨！”
“出事？不还有曾县尉呢嘛？”
“出事的人，就是曾县尉！”刘坚急得一跺脚，道，“曾县尉他……死了！”
“什么？！”王宣朗猛地睁眼坐了起来，神魂都惊飞了。
上午，一个妇人去递状纸鸣冤，在公廨里闹得不可开交，他索性溜出来躲清静。没想到，一会儿功夫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两人回到公廨，见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曾县尉可是好人呐，怎会出了这等事？”
“这可是本县几十年来最得力，最得民心的县尉！”
“让一让！让一让！”
两人往前一步步挤进去。
这时，一个悍勇的妇人，抬手就扒开了人群，几下就挤到了王宣朗前面，嘴里还在大声喊着：“刘宝昀！你个***，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正是先前在河边浣衣的刘氏。
刘氏上手就拎住一个年轻人的耳朵，不由分说地往外拖：“我叫你看热闹！不好好学门手艺，安身立命，成日里到处浪荡什么？”
刘宝昀让他姑当街暴打，是这安县城常看常乐的一大盛景，即便在这个当口，也引发了一阵不敢太张扬的哄笑。
王宣朗看着那年轻人从自己面前被拎出去，脸上竟仿佛有几分羡慕，脚下倒也没停，快步走进了公廨，远远就见堂上有个美妇人，虽戴着面巾，脸看不真切，但那姿态就足以动人。
他脚步一顿，脱口而出：“这是哪里来的……大美人。”
“不得无礼！”斜刺里杀出来一个人来，喝止他道。
此人正是曾县尉的左右手、王宣朗的师傅杨昭。
王宣朗笑笑：“夸！我就夸夸。”
经仵作初步查验，曾县尉的确是溺水而死，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也没有中毒的痕迹。
“这种事……虽说罕见，但也不无可能！”李县令哀叹了好一会儿，甚是惋惜地道，心中已经斟酌起，如何给这场不幸的意外做个漂亮的收尾。
就在这时，有人拨开门口人群，冲了进来：“报——”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看了过去。
“大人！”来人喘息着大声报道：“曾夫人在家悬了梁，已经去了！”
“什么？！”李县令大惊道，顿了顿，抬眼见底下人欲言又止，一副脑仁疼的样子问，“怎么？还有谁没了？”
“没……没了。”马博看了看周围的人，不明就里地回道：“眼下是没了。小的是想问，是不是要立刻去通知……”
李县令却没听到似的，对着张县丞大声感慨了起来：“曾夫人乍闻死讯，竟当即追随夫君而去！曾县尉夫妻伉俪情深，属实难得！本县一定厚葬这对伉俪，方能对得起曾县尉为我安县百姓辛劳半生。”
见李县令这般，下面的人不敢再多话了。
等仵作验过了曾夫人邵氏，问题却来了——邵氏的确是上吊窒息而死，但死亡时间却比曾县尉早了至少两个时辰。
这追随夫君而去一说，显然就立不住脚了。
“你确定？”李县令似乎不愿接受这样的结论，“可否有误？”
“绝无可能。”仵作回道。
“你可看仔细了？”见仵作一脸坚决的样子，李县令看了张县丞一眼，一甩袖子，坐下不语了。
据城门守卫说，曾县尉早在卯时就出了城门，再未回过，显然不会知道夫人卯时后上吊的事。
这夫妻两人同日殒命，还都是看起来高度疑似意外、自尽的方式，未免太巧了！
“不会……真是街上传的鬼脸夜鸮杀人吧？”马博低声嘀咕道。
杨昭看着这一个比一个不省心的下属，喝止道：“你瞎说什么！”
马博直眉楞眼地道：“不是我说的。街上都在说，这不到十二个时辰，已经连死三人，却滴血未见，定是那……邪物所为。”
这年秋气早，树叶还没来得及黄，一场风来就纷纷下落。河水一早一晚的已经凉到入骨，几乎下不去手了。可穷人家哪怕数九寒天，大雪封山，该干嘛还得干嘛。
这不，乌河边好几个妇人正蹲在那儿浣衣。
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搓了搓冻到失去知觉的手指，叹道：“这天儿实在怪！祭月节才过多久，就冷成这样！这个冬，怕是格外难过了！”
右边的瘦削妇人，头也没抬，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敲着衣服，疲惫而麻木地道：“年年难过，年年过，不然，还能寻死咋滴？”
“那可由不得你！”左边的刘氏接过话头，“就说这祭月节吧，大家等了大半宿，月亮就是不出来。无月可祭就已经够不祥的了！不曾想……”
“别说了！”旁边的老妇人是刘氏的婆婆，不让再说。
这安县行的是古礼，还保持着春祭日，秋祭月的传统。
今年的祭月节，一夜无月。
到了后半夜，有人夜里起来小解，睡得懵懵的，睁眼见月光铺了满地，亮如白昼，抬头一看，惊喜变惊吓——月亮倒是出来了，却是轮血月！
一层腥红色的影子笼着一轮圆月，暗影幢幢，诡异非常。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像是孩子受了惊。
那人不由自主地哆哆嗦嗦地扭过头，往声音来处一看，树梢上的暗影中，仿佛有张灰白色的人脸，当即吓得惊声尖叫，拔腿就跑，可没两步就跌倒在地。
这一叫一跑，倒惊起了那东西，骤然间腾空而起，扑了过来。
那人倒伏在地上，不敢再看，眼睁睁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朝自己扑来，全身筛子似地簌簌抖动，想大声呼喊，舌头却已经不听使唤，嗓子里只发出了听不分明的，“救、救、救——命啊——”
就在那影子扑到身上的瞬间，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全身僵住了。
可那影子一掠而过，空中又传来一声孩子似的惊叫，在夜空中远去了。
这人才睁开眼，抬头望去，那个遥远的影子仿佛形似一只巨鸮。
周围重又恢复了宁静，可这一惊一吓之间，这人已经直接便溺了一地，可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无力地倒伏在了自己的秽物之中。
第二日，这人就病了，再没能下得床来，熬了一段时间，终于在前一天死了。
这天，全安县的人只怕都在议论这事。
有说他运气不好，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东西。也有说他必定是自己作了孽，才会在祭月节当日被上天降罚。但几乎所有人都隐隐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那刘氏让婆婆喝止了片刻，等把洗完的衣服收好，偷看了婆婆一眼，终究没忍住，又压低了声音对旁边的妇人道：“老人都说，但逢血月，必见血光。这安县，怕是自此不安了！”
旁边两人也都迫不及待地又嘀咕了起来。
“你们听说没，那夜，正好有香客宿在灵墟观，看见了无道人对着血月长叹。”
“叹什么？”
“说是，‘没有一场震烁安县的血光之灾，这一关，是过不去的！’”
“能多大？还能比十五年前那场大？”
“连了无道人也无化解之法吗？”
“你还有完没完！”刘氏的婆婆将一盆衣服往腰侧一挎，站起来催道：“走了！”
“是！”刘氏连忙起身，朝老姐妹们使了个眼色，几步跟上了婆婆。
婆媳两人穿过浅滩，走上河边的土路，见前方有队人马正不紧不慢地走着。
那马车并不张扬，但只看那车和马的成色，还有那几个跟车走着的丫鬟仆妇的打扮，就知道是富贵人家。而且，这家人除了家丁，还有好几个孔武有力的年轻护卫随侍。
老妇一看便知，这是官家亲眷，压着步子跟车慢慢走着，不敢轻易越了过去。
这时，那车夫却突然勒马停下。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向婆媳俩打听道：“老人家，敢问这镜湖还有多远？”
那妇人打听的镜湖，因水清可鉴、形似圆镜而得名。而湖畔的山也因山形清峻，秀丽婉转，便叫美人山。湖傍着山，山映入湖，正像一个对镜弄妆的娇俏少女。
尤家庄就因这极秀美的湖光山色而闻名这明州内外，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人慕名前来。
婆媳俩朝那中年妇人行了个礼，才恭顺地笑答：“各位贵人，就顺着这条道，继续往西北走，再有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
***
果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湖上的水气就扑面而来。
马车里的人大概也闻到了。帘子的一角打了起来，露出了一张圆圆的肉脸来。
那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只露了个头，睡眼惺忪地看着外面，娇滴滴地问刚才问路的中年妇人：“孙妈妈，我们到了吗？”
孙妈妈笑道：“是，小姐，马上就到了。”
说着，她向旁使了个眼色，两个家丁就快步去打前站了。
等夫人在车里稍事休息、整理好仪容，仆从就来报，已经在湖边的亭子里收拾干净，安好屏风，摆上桌椅了。
孙妈妈先亲自把小姐抱了下来，交给一旁的丫鬟轻霜，重又打起帘子，恭敬地等在一旁。
车里，坐着个身着天青色衫裙的年轻妇人。她向外看了一眼，才低头躬身钻出马车，一抬脸，露出一张清婉秀丽的鹅蛋脸，薄施粉黛，眸光潋滟，一头乌发如云，举动如弱柳扶风，简直让一旁的美人山、多情水齐齐失了色。
不远处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妇人，看着这仿佛从画上下来的主仆几人，竟呆住了，见她们朝凉亭走去，也似无知觉地跟着走了几步。
那美妇人见此人虽穿着寒酸，但干净整洁，脸上虽憔悴衰弱，看着是吃过不少苦的样子，但举手投足仍不失风韵，甚至还残存了几分气度，断不是什么粗笨的山野村妇。
于是，她侧首吩咐孙妈妈道：“你且去问问，她看着我们干嘛，可是有什么需要。”
孙妈妈到了跟前，那妇人才仿佛回了魂，未及答话，竟先自落下一串泪来。
轻霜见了不由好笑，正要说什么，抬眼就撞到夫人制止的目光，忙收了回去。
那妇人忙抬手擦了擦眼泪，又欠了欠身，这才不好意思地道：“民妇陈氏，见过几位贵人，适才看到贵人，一时竟看呆了，失了体统！想到自己女儿，一时又情难自抑……还望贵人莫怪！”
“你女儿……也跟我一般大？”那美妇人问。
“不，夫人您看着应是要小几岁。”那妇人回道，随即又自言自语似地道：“要不是……她也该儿女绕膝了。”
“你女儿怎么了？”孙妈妈顺口一问。
那妇人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得出来，只苦笑了笑。
“不说也罢，谁家还没有一点难言之隐。”那美妇人嘴角微微一弯，和善地看了那妇人一眼，转头对孙妈妈道：“有缘相遇，就赏她一口茶吃吧，再给她拿几锭银子。”
孙妈妈应道：“是，我们夫人最是心善了。”
说罢，美妇人就让轻霜带着孩子，一起径直入了凉亭。
那妇人接了茶吃，却没接那银子，遥遥拜谢过，便走了。
一旁闲坐车头的车夫看着那妇人没拿银子，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她一遍，不屑地“嘁”了一声，似是看不惯人拒绝这天上掉下的银子。他扭过头去，闭上眼打算养神，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转头对着那妇人，张了张口，有大惊之色。
凉亭内，夫人抬手按在额角，微微皱眉道：“我这头疼得紧，许是坐车久了，孙妈妈，你帮我好生按按。”
“轻霜，你带小姐去转转，不要在这吵着夫人。”孙妈妈先吩咐道： “小孩子本就好动，今天坐了这许久车，也真难为她了。”
她看了一眼周围，又道：“把人都带上！这样，就留老黄在这，其他人都去，定要护小姐周全。”
轻霜得了令，带着呼啦啦一队人走开。
随着孩子的嬉闹声慢慢远去，夫人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等轻霜抱着玩累睡着的小姐回到凉亭，夫人和孙妈妈却不见了。留守的管事老黄说，夫人小憩了一会儿，便由孙妈妈陪着沿湖散步去了。一行人便在凉亭歇息等候。
可孩子睡醒了，不见娘亲，立刻便要拉着轻霜去寻。
轻霜拗不过，只好带着人又沿路找去。
结果，一行人没走出多远，老黄就听到一声尖叫，喧闹之声随之而起。
等他冲过去一看，见秋霜紧紧抱着小姐，颤抖着手，指着湖边的芦苇丛，口齿不清地道：“死……死……死人！”
老黄低头一看，果然，一个男人倒伏在芦苇丛底的浅水中。水很浅，刚没过那人身体，背上甚至还有一片露在水面之外。
他使了个眼色，护卫立刻上前把人翻了过来，一探鼻息，已经没气了，但余温尚存，应该才死没多久，身边还扔了个酒壶，闻着酒气不小。
旁边的人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猜了起来。
“这是喝醉了，跌入水中溺死了吧！”
“肯定是醉了，不然怎么可能溺死在这么浅的水里？但凡翻个身就死不了。”
“这么浅的水，怎么会那么寸呢？！”
“这要不是亲眼看到，谁能信——这么浅的水也能淹死人！”
原本靠在车头打瞌睡的车夫被吵醒了，挤进人堆里，看着那死人的脸，怔了怔，惊得连说了两个：“这不是！这不是！……”
“你认得这人？”老黄问。
“整个安县，就没有不认识他的！”车夫道，“他就是这安县的县尉，曾义！”
车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发怵，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这青天白日的，天上仍挂着半轮月亮。他望着天，喃喃道：“怎么连曾县尉这样的人，也……”
***
乌河水流经镜湖，在数里之下，穿安县县城而过。
河边的柳树下，一个年轻男子正躺在浣衣的石板上，晒着太阳睡大觉。
一旁的茶馆里，几个客人闲看着窗外那人，悉数摇头。
“这王家的列祖列宗，看到他这个样子，在底下怕是不得安宁啊！”
“谁说不是呢！”
“这王家本是县里有名的耕读世家，这王宣朗，年方十四就名动州县、才经四方，多好一根苗子，却不愿考取功名，偏要当那下贱的不良人。”
“当不良人也就罢了，成日里好吃懒做，不见他抓贼捕盗，只见他睡觉了。还大言不惭说，他这辈子，就活四个字——混吃等死。”
那睡觉的男子似是嫌吵，眉头皱了皱，但眼皮都没掀一下，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时，一个不良人打扮的官差匆匆跑过茶馆看客，站到那睡觉的年轻人面前，猛地摇起他来：“王宣朗！王宣朗！出大事了！赶紧起来！”
“咱们这安县，能出什么大事？”王宣朗甩开了那拉他的胳膊，翻了个身，不满地嘀咕道，“多大的事，也别耽误我睡觉！”
“别睡了！真出大事了！李县令命所有人速回公廨！”
“出事？不还有曾县尉呢嘛？”
“出事的人，就是曾县尉！”刘坚急得一跺脚，道，“曾县尉他……死了！”
“什么？！”王宣朗猛地睁眼坐了起来，神魂都惊飞了。
上午，一个妇人去递状纸鸣冤，在公廨里闹得不可开交，他索性溜出来躲清静。没想到，一会儿功夫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两人回到公廨，见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曾县尉可是好人呐，怎会出了这等事？”
“这可是本县几十年来最得力，最得民心的县尉！”
“让一让！让一让！”
两人往前一步步挤进去。
这时，一个悍勇的妇人，抬手就扒开了人群，几下就挤到了王宣朗前面，嘴里还在大声喊着：“刘宝昀！你个***，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正是先前在河边浣衣的刘氏。
刘氏上手就拎住一个年轻人的耳朵，不由分说地往外拖：“我叫你看热闹！不好好学门手艺，安身立命，成日里到处浪荡什么？”
刘宝昀让他姑当街暴打，是这安县城常看常乐的一大盛景，即便在这个当口，也引发了一阵不敢太张扬的哄笑。
王宣朗看着那年轻人从自己面前被拎出去，脸上竟仿佛有几分羡慕，脚下倒也没停，快步走进了公廨，远远就见堂上有个美妇人，虽戴着面巾，脸看不真切，但那姿态就足以动人。
他脚步一顿，脱口而出：“这是哪里来的……大美人。”
“不得无礼！”斜刺里杀出来一个人来，喝止他道。
此人正是曾县尉的左右手、王宣朗的师傅杨昭。
王宣朗笑笑：“夸！我就夸夸。”
经仵作初步查验，曾县尉的确是溺水而死，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也没有中毒的痕迹。
“这种事……虽说罕见，但也不无可能！”李县令哀叹了好一会儿，甚是惋惜地道，心中已经斟酌起，如何给这场不幸的意外做个漂亮的收尾。
就在这时，有人拨开门口人群，冲了进来：“报——”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看了过去。
“大人！”来人喘息着大声报道：“曾夫人在家悬了梁，已经去了！”
“什么？！”李县令大惊道，顿了顿，抬眼见底下人欲言又止，一副脑仁疼的样子问，“怎么？还有谁没了？”
“没……没了。”马博看了看周围的人，不明就里地回道：“眼下是没了。小的是想问，是不是要立刻去通知……”
李县令却没听到似的，对着张县丞大声感慨了起来：“曾夫人乍闻死讯，竟当即追随夫君而去！曾县尉夫妻伉俪情深，属实难得！本县一定厚葬这对伉俪，方能对得起曾县尉为我安县百姓辛劳半生。”
见李县令这般，下面的人不敢再多话了。
等仵作验过了曾夫人邵氏，问题却来了——邵氏的确是上吊窒息而死，但死亡时间却比曾县尉早了至少两个时辰。
这追随夫君而去一说，显然就立不住脚了。
“你确定？”李县令似乎不愿接受这样的结论，“可否有误？”
“绝无可能。”仵作回道。
“你可看仔细了？”见仵作一脸坚决的样子，李县令看了张县丞一眼，一甩袖子，坐下不语了。
据城门守卫说，曾县尉早在卯时就出了城门，再未回过，显然不会知道夫人卯时后上吊的事。
这夫妻两人同日殒命，还都是看起来高度疑似意外、自尽的方式，未免太巧了！
“不会……真是街上传的鬼脸夜鸮杀人吧？”马博低声嘀咕道。
杨昭看着这一个比一个不省心的下属，喝止道：“你瞎说什么！”
马博直眉楞眼地道：“不是我说的。街上都在说，这不到十二个时辰，已经连死三人，却滴血未见，定是那……邪物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