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一掌拍在了马博的后脑勺:“街上、街上,你是街上那无知愚民吗?不管杀人的是鬼脸还是夜鸮,都得给我抓回来!”

    刘坚忙帮着岔开话题:“难道是夫妻吵架,一个在家上吊,一个出去喝酒,结果不小心也……”

    一旁年长些的大胡子老侯摇了摇头,轻笑一声:“你们这些小年轻,刚成亲、没成亲的,不懂。”

    “不懂啥?”马博直眉楞眼地问。

    杨昭看着几个小年轻,无语地道:“这曾县尉夫妇,几十年夫妻了,还有什么天大的架可吵?又至于要死要活的吗?你以为是少年夫妻呢,这般较真?”

    “若真不是意外,”刘坚边想边道:“那这凶手也太猖狂了,敢杀一县之县尉,不光藐视王法,还挑衅官府!”

    “不!”王宣朗笑笑,淡淡地道:“用假装意外这种手法,恰恰说明凶手不想挑衅,不想牵连到自己,很聪明!”

    “如果是同一人所为,”老侯接过话道,“也说明凶手很是自信,同日出手,连毙两命,够稳,还够狠。”

    马博:“还能不是同一人?”

    王宣朗看了他一眼:“是不是同一(伙)人所为,还言之过早。”

    堂下嘀咕着堂下的,堂上的李县令也正对着张县丞犯难。

    “这没了县尉,案子谁来查?就算即刻上报,新的县尉一时半会也到不了任。县官之死,不可轻忽!”他满脸哭相,摊手道:“可本县手头这么多事……”

    “大人不必忧心!”老黄笑道:“我家老爷说话就到了。”

    李县令和县丞互看了一看,同时问道。

    “此话怎讲?”

    “你家老爷是?”

    老黄:“正是新上任的明州司马陈万霆。”

    “陈司马!”李县令和县丞惊得又互看了一眼,随即又都看向了一旁蒙着面巾的妇人,“那这位夫人是……”

    “正是我家夫人。”老黄朝陈夫人抬手一指道。

    “原来是陈夫人!”李县令忙疾步见礼道:“失礼了。”

    陈夫人还了一礼,柔声带笑地道:“今日,我家大人本是要一同来游湖的,但临出门被一些事绊住了,稍晚一步便要来汇合。不想,竟遇到了曾县尉这事。”

    她顿了顿,语带惋惜地道:“我当时就着人赶紧去迎我家大人,应可为县令解燃眉之急。”

    “好!好!好!太好了!”县令对张县丞使了个眼色,拊掌道,“司马能亲查此案,那是本县之福,也是曾县尉的……不幸之中的大幸啊。”

    “这陈司马好……福气啊!”王宣朗在嗓子里嘀咕道。

    杨昭看了他一眼,低声斥道:“一州司马,也是你议论得的?”

    话音未落,一队人马已经拥着一个身着便服的男人进来了。

    来人正是陈司马。

    这陈万霆四十有六,虽微微有些发福,但依然走路生风,颇有英武之气。

    李县令连忙起身下堂来迎,几相见了礼,立刻安排陈家家眷暂去后堂歇息,同时着人去收拾整理官舍,好让他们入住。

    他也正好借故走开,转身回望,见陈司马果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已经点了一干人等,准备办案。

    张县丞笑道:“大人现在总可放心了?”

    李县令看了他一眼,抬手指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要你多嘴!”

    两人自去不提。

    ***

    镜湖周围已经查访了一遍,没人见过曾县尉,也没人见过什么可疑之人,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最先接触现场的正是陈司马自家的下人。

    曾家也查访了一遍,均无所获。

    县尉夫妇死了,竟一丁点线索都没有!陈司马捻了捻胡子,问杨昭:“这曾县尉,可有仇人?”

    杨昭回道:“曾县尉年少时,给自己改名,单名取了一个义字,号公明,人称‘雪中炭’,最是急公好义,颇得人心,是远近出名的大善人,应该…..没什么私仇。”

    陈司马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有公仇了?”

    杨昭迟疑了一瞬,老实答道:“这个嘛……他毕竟当了多年县尉,手下不知经过多少案子,捕过不知多少贼寇恶人,这些人里谁心存怨恨……可就说不清了。”

    “说说看。”陈司马扫了下面人一圈,道,“谁想到什么就说,有一丝嫌疑的,都不放过。”

    下面有个声音低低地道:“陈氏。”

    陈司马抬眼去看,却没看见是谁在说:“什么陈氏?”

    底下的人立刻小声议论开了。

    “哪个陈氏?”

    “还有哪个?就是尤家那个,十五年前那个!”

    “你出去有些时日了,所以不知道——新近大赦,她也在其列,回尤家庄有些日子了,一回来就鸣冤。”

    大家议论纷纷之时,刘坚看了王宣朗一眼,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倒似又神游物外了。

    “怎么回事?”陈司马看着杨昭:“你来说。”

    杨昭看了底下人一眼,回道:“他们说的是尤家庄因大赦出狱的妇人陈氏,这妇人今日又来递状纸鸣冤,被赶了出去。”

    陈司马疑惑道:“怎么回事?”

    杨昭回道:“这是十五年前,安县乃至整个明州轰动一时的大案。这陈氏有个女儿叫尤蕙如,当时只十三四岁,小小年纪大义灭亲,举证亲爹娘杀人夺财,还……”

    “吞吞吐吐什么!”陈司马斥道。

    “还纵多人……奸污她。这些人里有尤家的族人、近邻等几十人,甚至……还有这姑娘的……亲爷爷、叔伯!”

    陈司马惊道:“亲爷爷、亲叔伯!还几十人!天下竟有这等恶事!”

    “可不!” 杨昭道。

    陈司马又问:“当时供状可说了,这尤家夫妇为何要这么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说是因为她幼弟意外死了,父母对她生了怨恨,这才对其百般折辱。”杨昭道。

    “所以这个案子当时震惊州里,办得也是大快人心,当年的县令和县尉也都因此高升了,曾县尉也是那次立功,才得以从耆长,破格升为了县尉。”

    “既如此,这陈氏喊什么冤?”

    “这陈氏当年就抵死不认,尤其恨曾县尉,口口声声说,成了厉鬼都不放过他,定要那曾家满门……”

    “这是为何?”

    “因为当初帮这尤蕙如掀起这大案的,正是其干爹干娘——也就是曾义夫妇。”杨昭又道,“不过,那陈氏也不只恨曾县尉。当时的县令和县尉,连同刺史、朝廷和……皇上,她都咒骂了。一介妇人,一时的疯话,倒也不一定作得真。”

    陈司马突地笑了,难怪那李县令急于脱手,不只是因为县尉之死棘手,还因为背后牵扯了如此大案,不小心就会震动朝野、上达天听。

    好一个滑不留手的李丘李大人啊!

    “大人?”杨昭见陈司马沉默了,试探地叫道。

    陈司马回过神来,厉声发话:“既有重大嫌疑,还不速速将那陈氏拿来问话。”

    ***

    杨昭一个眼神,刘坚即刻带了人去拿。

    陈司马思忖片刻,又叫杨昭:“将那陈氏的状纸拿来看看!”

    杨昭回道:“状纸……未接。”

    “为何不接?”陈司马明知故问道。

    “李县令的意思。”杨昭低声地回了一句,忙又大声道,“但内容,大伙都知道。”

    “她把当年认的罪全否认了,说是屈打成招,被强逼着画的押,故而……”

    “一告县尉曾义,蒙蔽幼女,叫唆其诬陷祖父母、父母与叔伯,并诬告三十余人,大造冤案,致十数家家破人亡。”

    “二告明州刺史钱盛文、魏州长史孙德立——也就是当年的县令和县尉,上到当年的刺史,乃至刑部的复核官员不察之罪。”

    “三告其女尤蕙如,诬告祖父母、父母和叔伯的不孝之罪。”

    陈司马边听,边暗自忖道,这陈氏既然已经获赦,不好好过日子,何苦来哉?

    上告州府上官,下告一县的实权人物,这可不是什么好走的路,她一介民妇,即便豁出命去,也不见得有用。何况,告的还有自己女儿,一个母亲竟真如此狠心绝情?

    陈司马琢磨了半晌,又想起了什么,突然问:“这曾家可还有什么人?”

    杨昭道:“曾家大儿子年少从军,几年前战死沙场,还有个……”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还有个小儿子!”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官衣的英武男子走了进来。

    “曾参军!”陈司马虽新上任,但州里的官员已经见过不少,来人正是本州司法参军曾伽南。他很快明白了过来:“难道……”

    曾伽南见礼道:“正是下官。”

    陈司马看了堂外一眼,对着那不见人影的李县令冷哼了一声,转过眼,同情加劝慰地看着曾伽南,温和地道:“你都知道了?”

    “家里下人已速报予我知。”

    “曾参军节哀!”陈司马顿了顿,为难地道:“不过,你若要插手此案,恐怕……”

    “下官明白。”曾伽南道,“据我大历律《六典》,官与被鞫人有亲属仇嫌者,皆听更之。??下官本就是缉捕判案之官,熟悉律法,自知回避。”

    陈司马点点头,话已说到,但事不必做绝,因而并未屏退他,示意杨昭:“你继续说,那尤家和……曾家,是怎么回事?”

    杨昭也看了曾伽南一眼,继续说了下去。

    这曾义年少父母双亡,在街头讨百家饭,穿百家衣,乞儿般长大。但这人极聪明,跟谁都能交朋友,后来不知在哪里学了一身的好功夫,竟让他混进了县廨。

    他同尤家的尤惟深,年岁相近、性情相投,结为了异姓兄弟。

    这尤惟深婚后多年才艰难得了个女儿,认了曾义作干爹,后来,还干脆让这女儿跟曾家儿子定了亲,结为了儿女亲家。

    见堂上有人看向了曾伽南,陈司马问:“莫非就是曾参军?”

    “正是下官。”曾伽南也不避讳,回道。

    “所以那陈氏的女儿,当年那案子的苦主,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陈司马不胜唏嘘地道。

    这嫌犯陈氏与遇害者夫妇的关系,竟这般复杂,既是儿女亲家、亲朋故旧,也是官差与犯人,使其落狱的仇人。

    尤家这个女儿得来不易,很是宝贝,虽是女子,却也一直教她识文断字,后来长到近十岁,因族里的女先生辞了,便送她去了县里的女学;一开始还每日接送,可那尤家住得偏远,孩子又小,家里实在看不得她日日这般受累,便托付给了未来的婆家——曾家。

    这孩子在曾家一住就是三年多,长到了十三岁,出落成了好一个美人儿,任谁看了都犯迷糊。

    这尤家庄靠着美人山,本就出美人。

    可要说最美的,安县上下无不认同,得数尤家这个。

    大家都说曾家好福气,掐了整个安县的尖儿。

    两个孩子年岁也差不多了,转年就可以成亲了,谁知,就是这时候出了大事——这尤蕙如,竟被大夫诊出身怀有孕了。

    这种丑事不管如何遮掩,却总有走漏的渠道。

    事发后,尤蕙如偷跑了出去,却没去别处,而是径直回了最不该去的未来婆家——曾家,让曾义夫妇为她做主。

    第二日,曾义就带人拿了那尤惟深和陈氏。

    随后那段日子,先后几十人下了狱。

    尤家老爷子倒是没下狱,但那只因去拿他的时候,他请求回房换件衣服,结果进屋就拿匕首捅进了自己胸口。

    但尤家除他以外,主母袁氏、两个儿子,还有大儿媳陈氏,全都下了狱。

    而邻居王家失踪很久的夫妻俩和女儿,一家三口的尸骨,也从河里捞了起来。

    杨昭讲到这儿,堂下的王宣朗上前一步,朗声道:“大人!此案,小的也需回避。”

    “这是何人?”陈司马问。

    杨昭看了王宣朗一眼,回道:“他叫王宣朗,正是那王家唯一幸存的儿子。”

    “这……”陈司马怔了怔,失笑道,“堂下可还有需要回避的?”

    杨昭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安县就这么大点地方,祖祖辈辈世居于此的人,稍微理上一理,都有那么点沾亲带故。何况,这案子牵连的人数众多,就更是……”

    “明白了!”陈司马苦笑一声,叹了一口气道:“只怕……一个个回避下去,这安县公廨就无人可用了!”

    “若说是这尤家闹的……”马博在底下突然出了声,“我倒宁愿相信是鬼脸夜鸮。那尤家可比啥都邪!邪中之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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