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司马一看此案的手法，就觉得不像是个刚出狱、上了年纪，还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能办到的。而牵扯出的旧案还这般大，这般复杂，牵连这般广。
他负手在堂上走了两圈，站定了，对着满堂差役训话道：“此案非同小可，事涉一县县尉，关乎朝廷颜面！尔等绝不可轻忽怠惰，定要格外尽心，力争早日破案。如此，上可慰曾县尉夫妇之灵，下可安安县百姓之心。”
“本司马初来明州，对诸多人事都不了解，你们对本司马也不了解，但这些都无妨，你们只需知道一件事——我陈万霆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是！” 杨昭领着众人，朗声应道，“必定尽心竭力，力破此案！”
几队人马分配既定，相继鱼贯而出，继续全城查访。
陈司马抬手叫住杨昭：“你先把当年案卷拿来我看看。”
杨昭迟疑了一下，才应了一声“是”，亲自去取了。
堂上众人一散，曾伽南和王宣朗相视一眼，默契地一起向外走去。
王宣朗形容懒散，一脸的漫不经心，要不是穿了身不良人的衣服，只怕要当他是个没正形的纨绔呢，那身衣服虽也没让他多出几分正形来，但至少不像个小白脸。
而曾伽南比他高出几分，也要黑上好几分，身形健硕，一看就是长期习武的样子。
这一文一武，一松弛一紧绷，倒是个有趣的组合。
出了公廨，两人也没言语，一起拐向右边，走街串巷，几个转折就进了没人的小巷。
曾伽南前后看了一眼，确认已经没人，这才问：“你……当真回避？”
“你呢？”王宣朗站住了，反问道。
曾伽南顿了顿，道：“作为州官，当回避的回避，但自家爹娘的事，做儿子的又岂有不查、不管之理。”
“那还问什么？”王宣朗径直往前走去。
“你去哪？”
“还能去哪？”王宣朗转身看着他，笑道：“城外今日是来不及去了，先上你家看看。”
曾伽南点点头。暗自查访是一回事，让人撞见又是另一回事。
出城到尤家庄，势必要撞上查访的人，不好看也不好说，但回家总不至于引人闲话。
曾家门口已经挂了白。
曾伽南远远地见那门上的白灯笼，脚步不由一顿，他怎么也想不到，上次离家竟就是最后一次看到爹娘。爹娘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这偌大一个曾家，一日之间就剩他一人了。
王宣朗看了他一眼，抬手放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曾伽南转头看他，苦笑了一下：“没事。”
曾义夫妇的尸体都还在公廨，灵堂倒已经设上了。
王宣朗边走边道：“你爹一直不喜你跟我来往，如今，受我一炷香，应该也不会……太介意吧？”
“介意！”曾伽南没好气地回道，“信不信他马上跳出来，把你打出去。”
王家的案子是曾义查出来的。按说，王宣朗感激甚至亲近曾家也是常理，可曾义就是一直不喜欢王宣朗，更不喜欢儿子同他来往。
这曾伽南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自小没什么朋友，可偏偏跟这王宣朗倒还说得上几句，莫名其妙地竟成了唯一的朋友。
王宣朗笑笑，对着灵位还要皮道：“曾县尉，您这儿子忒不像话，简直不让人省心。您放心，今后，我一定替您管教好他！”
曾伽南听出了点喜提又一个爹的意思，本就黑的脸又黑上了两分：“你管教谁？”
“走走走，”王宣朗的武力值极其稀松，但逃命的本事却极强，已经一溜烟逃了，“去你母亲房里看看。”
曾伽南无语地看着那个背影，摇头轻叹了一声，跟了上去。
门上已经被贴了封条。
两人从后窗跳了进去，又仔细查了一遍，仍一无所获。
王宣朗拉出凳子，往桌前一坐：“房间内应该并无人清扫整理，难道……凶手已经消灭了证据？”
“据下人说，家中近几日没有任何异常，也没外人来过。”曾伽南也在桌前坐了下来，又上上下下扫了一圈，目光突然一顿：“等等！”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母亲的铜镜旁，拿起旁边的一个小香炉，抬起震惊的双眼，看向王宣朗。
“怎么了？”王宣朗忙凑了过去。
曾伽南揭开盖子，只见里面一堆灰烬，抬眼看着王宣朗：“我娘从不燃香，也从不用香炉，这灰……”
王宣朗凑上去，接过手来嗅了嗅，又伸手捻了捻：“这不像香灰，倒像是……”
话没说完，曾伽南劈手就夺了过去，从铜镜旁拿起一根金簪，细细地扒拉起灰来。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果然！”
那灰里，露出了小小一片未燃尽的纸屑，小到不仔细看简直分辨不出来。
“她烧了什么？”
“是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
两人同时道。
***
公廨里，杨昭看着跪在堂下的陈氏，附在陈司马耳边，低声道：“这陈氏听说曾家夫妇死了，先是一惊，随后大笑不止，边笑边继续咒骂，倒像是……并不知情的样子。”
陈司马点点头，又朝堂下一抬下巴，示意开审。
杨昭道：“向大人一五一十说说，你今日什么时候在哪里做什么。”
陈氏脸上还真有几分幸灾乐祸、大快人心的样子，有问必答，似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处境。
“这几日夜里凉，我见婆婆的被褥太单薄，准备给她做一床冬被。于是，今日卯时就进了城，看了下布料棉花，但价格太高，最后只买了些针线、杂物和吃食，就回去了。回到庄里大约是巳时，此后，就一直在家缝补打扫，再没出去过。”
“可有人证？”杨昭问。
“我回家之时，婆婆还未到家，她一直到申时才回。至于城里，”陈氏道，“十几年过去了，街面上都换了一批人，认得我的已经不多了。但买过东西的铺子，老板总该有点印象。”
杨昭问左右：“可一一确认过？”
左右答：“都问过了，时间也都如她所说。”
问了许久，也问不出什么来，诈了诈，也没诈出什么。毕竟不了解陈司马的作派，底下人也不敢直接上刑拷问，于是，只好将她先押了下去收监。
陈司马捻起了胡子：“这陈氏，在邵氏身亡之前就进了城，而曾县尉身亡之时，已经出了城，虽说有作案时间，也有动机，但是……”
她既然一直在鸣冤，为何又突然杀人？虽说鸣冤已有一段时日，始终无果，但还远没有到绝境。
要是她已经心生绝望，愤而杀人，今晨又何须再来递状纸？
“大人，您看要不要……”杨昭示意，可否大刑伺候。
“不可！”陈司马抬手阻止道：“她如今就说屈打成招，你还想再来一回，这回改缠上你？再者说，她一介妇人，若无帮手，要一日之内连杀这两人，如何能得手？又怎可能丝毫证据都不留下。查！仔细查！”
这时，登闻鼓响。
差人去一看，击鼓鸣冤的是个老妇人——正是陈氏的婆婆袁氏。
袁氏被带上堂来，陈司马问：“你有何冤？”
“不是为我，是为我儿媳陈氏玉蝉喊冤。”
“陈氏何冤之有？”
“杀了曾家夫妇的人不是她。”袁氏心一横，道，“是我！”
“你？”陈司马一惊，却不信，同杨昭对看了一眼，“那你说说，为何要杀他们夫妇啊？”
“是他曾义害得我夫自尽，害得我儿流放，小儿子已经被活活折磨死了，大儿子还在日日受苦。让我如何不恨？”
“那你说说，怎么杀的？”
“我……我去曾家，悄悄从后门进的，去骂了那邵氏，骂得她悬梁自尽，然后又出城，刚巧遇到了曾义，见他喝醉，我不能错过机会，就一把将他推进了湖里，淹死了。”
“既是你推的，那你可知他的尸体在何处发现的？”
“这……”袁氏迟疑道，“老婆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就在湖边，具体哪一处嘛，记不清了。这人在湖上，漂到哪一处岸边也不一定。”
“他喝酒的酒壶长什么样子？”
“那酒壶，就是普通的酒壶模样，我当时也没注意，推了就跑了。”
陈司马摇了摇头，低声问：“陈氏和袁氏的婆媳关系很好？”
“不好。”杨昭道，“当年尤惟深夫妻情深，不愿纳妾，又多年无所出，她对儿媳陈氏很是不满，大家都知道。”
“那还来替她顶罪？！”陈司马想到了什么，“这袁氏可也在为当年的案子叫冤？”
“是。”
陈司马明白了，叹道：“这不是为了媳妇陈氏，而是为了给她儿子留个伸冤的人。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将这袁氏放回去。”陈司马吩咐完，又警告堂下的袁氏：“再来耽误办案，定将你一起问罪。”
陈司马回到官舍的书房，一手掐着太阳穴，一手拿着卷宗，呆想案情。有人敲门。
“进来！”陈司马放下了卷宗。
孙妈妈推门进来：“夫人知道您一忙起来就是彻夜不眠不休的，打发老奴来送安神汤，提醒老爷早点休息。”
陈万霆点了点头，问：“夫人呢？”
“夫人她头疼，已经躺下了。”
陈万霆眉头一皱，连忙问道：“哦？怎么头疼上了？”
这陈夫人何氏，名清婉，娘家也是明州的大族，虽是续弦，夫妻俩却也琴瑟和鸣。
“并无大碍，本来也是老毛病了，”孙妈妈道，“许是今日舟车劳顿，再加上又遇到了凶煞之事，许是有些冲撞。”
陈司马点点头：“她本就柔弱，见不得这些，你这几日多用心，明日再找个大夫来，好好给夫人调养调养。”
孙妈妈退下了，陈司马继续埋首案牍不提。
***
第二日清晨，陈司马刚起身，就见杨昭已经候在外面了，一脸愁容，忙招他进来。
杨昭进来就道：“那袁氏……昨夜回去就死了。”
“死了！”
陈司马睡得晚，本来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听了这话，立刻全醒了。
嫌犯陈氏还在大牢，这又死了人。
更诡异的是，那袁氏死在了卧房内，嘴里被灌满香灰，脸上、身上，甚至整个屋子里，都被画满了符咒。
这死法，立刻又掀起一波街谈巷议。
“这死法，分明就是……诛杀妖邪啊！”
“祭月节那血月，可不就早预言了？现在都应了！”
“上天先是示警，再派下鬼脸夜鸮，你们看着吧，这才开始呢！”
“这关我们安县百姓什么事？上天震怒，也该死恶人……像这样不分好坏的，谁知道下一个死的是谁啊！”
“上天震怒，不都是生灵涂炭，什么时候分过你这只蝼蚁惹没惹？”
“都说那尤蕙如是灾星降世，我看，整个尤家都是灾星吧！他们一回来，就到处出事。”
“我听有人说啊，那尤蕙如消失之后，其实是上山修行去了，怕不是她神功大成，回来报复这安县所有人呢。那鬼脸夜鸮，没准儿就是她豢养的？”
街头的传闻越来越离谱，公廨内一干人等也越来越压力山大。
人一个接一个地死，进展却一点没有——经仵作检验，袁氏为窒息而亡，但一样的没证人没证据。
新案没进展，陈司马把当年的卷宗也翻看了几遍，经不起推敲之处是不少，但破案的头绪一点没有，头倒是疼上了。
他着人叫来了夫人，陪他在花园喝茶对弈，歇上一歇。可人是坐那儿了，脑子里却还是不自觉琢磨着案子。
他右手执一颗白子，左手又拿起一颗黑子：“杀曾家，可能是尤家的人复仇。可现在，这尤家人也死了。还能有谁，跟这曾、尤两家都有仇不成？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说着，他摇起了头，叹道：“街上又风传邪物作祟，夜鸮杀人，闹得人心惶惶。”
何清婉执起一子，边看着棋盘边笑道：“依我看，这倒是进了一步。”
陈万霆：“此话怎讲？”
何清婉放下棋子，抬眼看着夫君，笑道：“死者全都跟当年之案有关，表明，这就跟十五年前的事脱不了干系。所谓邪物杀人，不过是街头怪谈，说不定就是凶手摆出来迷惑人的。”
“夫人说得极是！”陈司马大笑了起来，“我陈万霆能娶到这样既能软玉温香，又能对弈清谈的夫人，实乃三生之幸啊！”
“可是，这尤家母女俩，谁在诬告谁？到底谁在说谎，谁是恶人？”陈司马看着何清婉和一旁的孩子，疑惑道：“亲生母女之间，这般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之局……可能吗？”
一旁的轻霜插嘴笑道：“可能……不是亲生的？”
陈司马怔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早就说，轻霜，实乃妙人也！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何清婉看了两人一眼，笑笑不语，过了一会儿，转而又问：“这个尤蕙如，后来怎么样了？”
“消失了，安县的人再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陈司马叹道，“毕竟是妇道人家，又是遭多人奸污，自是隐姓埋名远走他方了。”
“那……老爷打算怎么做？”
“这个案子牵涉的人全都事关当年之案，而当年之案的真相，关键就在这尤蕙如母女！陈氏已经在大牢了，若是从她这儿突破不了，”陈司马执子的手在半空停住，看着夫人道：“接下来，就得寻这尤蕙如了！”
“让她们母女，再次对簿公堂吗？”轻霜兴奋地问。
何清婉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劝道：“夫君可要三思。”
他负手在堂上走了两圈，站定了，对着满堂差役训话道：“此案非同小可，事涉一县县尉，关乎朝廷颜面！尔等绝不可轻忽怠惰，定要格外尽心，力争早日破案。如此，上可慰曾县尉夫妇之灵，下可安安县百姓之心。”
“本司马初来明州，对诸多人事都不了解，你们对本司马也不了解，但这些都无妨，你们只需知道一件事——我陈万霆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是！” 杨昭领着众人，朗声应道，“必定尽心竭力，力破此案！”
几队人马分配既定，相继鱼贯而出，继续全城查访。
陈司马抬手叫住杨昭：“你先把当年案卷拿来我看看。”
杨昭迟疑了一下，才应了一声“是”，亲自去取了。
堂上众人一散，曾伽南和王宣朗相视一眼，默契地一起向外走去。
王宣朗形容懒散，一脸的漫不经心，要不是穿了身不良人的衣服，只怕要当他是个没正形的纨绔呢，那身衣服虽也没让他多出几分正形来，但至少不像个小白脸。
而曾伽南比他高出几分，也要黑上好几分，身形健硕，一看就是长期习武的样子。
这一文一武，一松弛一紧绷，倒是个有趣的组合。
出了公廨，两人也没言语，一起拐向右边，走街串巷，几个转折就进了没人的小巷。
曾伽南前后看了一眼，确认已经没人，这才问：“你……当真回避？”
“你呢？”王宣朗站住了，反问道。
曾伽南顿了顿，道：“作为州官，当回避的回避，但自家爹娘的事，做儿子的又岂有不查、不管之理。”
“那还问什么？”王宣朗径直往前走去。
“你去哪？”
“还能去哪？”王宣朗转身看着他，笑道：“城外今日是来不及去了，先上你家看看。”
曾伽南点点头。暗自查访是一回事，让人撞见又是另一回事。
出城到尤家庄，势必要撞上查访的人，不好看也不好说，但回家总不至于引人闲话。
曾家门口已经挂了白。
曾伽南远远地见那门上的白灯笼，脚步不由一顿，他怎么也想不到，上次离家竟就是最后一次看到爹娘。爹娘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这偌大一个曾家，一日之间就剩他一人了。
王宣朗看了他一眼，抬手放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曾伽南转头看他，苦笑了一下：“没事。”
曾义夫妇的尸体都还在公廨，灵堂倒已经设上了。
王宣朗边走边道：“你爹一直不喜你跟我来往，如今，受我一炷香，应该也不会……太介意吧？”
“介意！”曾伽南没好气地回道，“信不信他马上跳出来，把你打出去。”
王家的案子是曾义查出来的。按说，王宣朗感激甚至亲近曾家也是常理，可曾义就是一直不喜欢王宣朗，更不喜欢儿子同他来往。
这曾伽南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自小没什么朋友，可偏偏跟这王宣朗倒还说得上几句，莫名其妙地竟成了唯一的朋友。
王宣朗笑笑，对着灵位还要皮道：“曾县尉，您这儿子忒不像话，简直不让人省心。您放心，今后，我一定替您管教好他！”
曾伽南听出了点喜提又一个爹的意思，本就黑的脸又黑上了两分：“你管教谁？”
“走走走，”王宣朗的武力值极其稀松，但逃命的本事却极强，已经一溜烟逃了，“去你母亲房里看看。”
曾伽南无语地看着那个背影，摇头轻叹了一声，跟了上去。
门上已经被贴了封条。
两人从后窗跳了进去，又仔细查了一遍，仍一无所获。
王宣朗拉出凳子，往桌前一坐：“房间内应该并无人清扫整理，难道……凶手已经消灭了证据？”
“据下人说，家中近几日没有任何异常，也没外人来过。”曾伽南也在桌前坐了下来，又上上下下扫了一圈，目光突然一顿：“等等！”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母亲的铜镜旁，拿起旁边的一个小香炉，抬起震惊的双眼，看向王宣朗。
“怎么了？”王宣朗忙凑了过去。
曾伽南揭开盖子，只见里面一堆灰烬，抬眼看着王宣朗：“我娘从不燃香，也从不用香炉，这灰……”
王宣朗凑上去，接过手来嗅了嗅，又伸手捻了捻：“这不像香灰，倒像是……”
话没说完，曾伽南劈手就夺了过去，从铜镜旁拿起一根金簪，细细地扒拉起灰来。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果然！”
那灰里，露出了小小一片未燃尽的纸屑，小到不仔细看简直分辨不出来。
“她烧了什么？”
“是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
两人同时道。
***
公廨里，杨昭看着跪在堂下的陈氏，附在陈司马耳边，低声道：“这陈氏听说曾家夫妇死了，先是一惊，随后大笑不止，边笑边继续咒骂，倒像是……并不知情的样子。”
陈司马点点头，又朝堂下一抬下巴，示意开审。
杨昭道：“向大人一五一十说说，你今日什么时候在哪里做什么。”
陈氏脸上还真有几分幸灾乐祸、大快人心的样子，有问必答，似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处境。
“这几日夜里凉，我见婆婆的被褥太单薄，准备给她做一床冬被。于是，今日卯时就进了城，看了下布料棉花，但价格太高，最后只买了些针线、杂物和吃食，就回去了。回到庄里大约是巳时，此后，就一直在家缝补打扫，再没出去过。”
“可有人证？”杨昭问。
“我回家之时，婆婆还未到家，她一直到申时才回。至于城里，”陈氏道，“十几年过去了，街面上都换了一批人，认得我的已经不多了。但买过东西的铺子，老板总该有点印象。”
杨昭问左右：“可一一确认过？”
左右答：“都问过了，时间也都如她所说。”
问了许久，也问不出什么来，诈了诈，也没诈出什么。毕竟不了解陈司马的作派，底下人也不敢直接上刑拷问，于是，只好将她先押了下去收监。
陈司马捻起了胡子：“这陈氏，在邵氏身亡之前就进了城，而曾县尉身亡之时，已经出了城，虽说有作案时间，也有动机，但是……”
她既然一直在鸣冤，为何又突然杀人？虽说鸣冤已有一段时日，始终无果，但还远没有到绝境。
要是她已经心生绝望，愤而杀人，今晨又何须再来递状纸？
“大人，您看要不要……”杨昭示意，可否大刑伺候。
“不可！”陈司马抬手阻止道：“她如今就说屈打成招，你还想再来一回，这回改缠上你？再者说，她一介妇人，若无帮手，要一日之内连杀这两人，如何能得手？又怎可能丝毫证据都不留下。查！仔细查！”
这时，登闻鼓响。
差人去一看，击鼓鸣冤的是个老妇人——正是陈氏的婆婆袁氏。
袁氏被带上堂来，陈司马问：“你有何冤？”
“不是为我，是为我儿媳陈氏玉蝉喊冤。”
“陈氏何冤之有？”
“杀了曾家夫妇的人不是她。”袁氏心一横，道，“是我！”
“你？”陈司马一惊，却不信，同杨昭对看了一眼，“那你说说，为何要杀他们夫妇啊？”
“是他曾义害得我夫自尽，害得我儿流放，小儿子已经被活活折磨死了，大儿子还在日日受苦。让我如何不恨？”
“那你说说，怎么杀的？”
“我……我去曾家，悄悄从后门进的，去骂了那邵氏，骂得她悬梁自尽，然后又出城，刚巧遇到了曾义，见他喝醉，我不能错过机会，就一把将他推进了湖里，淹死了。”
“既是你推的，那你可知他的尸体在何处发现的？”
“这……”袁氏迟疑道，“老婆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就在湖边，具体哪一处嘛，记不清了。这人在湖上，漂到哪一处岸边也不一定。”
“他喝酒的酒壶长什么样子？”
“那酒壶，就是普通的酒壶模样，我当时也没注意，推了就跑了。”
陈司马摇了摇头，低声问：“陈氏和袁氏的婆媳关系很好？”
“不好。”杨昭道，“当年尤惟深夫妻情深，不愿纳妾，又多年无所出，她对儿媳陈氏很是不满，大家都知道。”
“那还来替她顶罪？！”陈司马想到了什么，“这袁氏可也在为当年的案子叫冤？”
“是。”
陈司马明白了，叹道：“这不是为了媳妇陈氏，而是为了给她儿子留个伸冤的人。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将这袁氏放回去。”陈司马吩咐完，又警告堂下的袁氏：“再来耽误办案，定将你一起问罪。”
陈司马回到官舍的书房，一手掐着太阳穴，一手拿着卷宗，呆想案情。有人敲门。
“进来！”陈司马放下了卷宗。
孙妈妈推门进来：“夫人知道您一忙起来就是彻夜不眠不休的，打发老奴来送安神汤，提醒老爷早点休息。”
陈万霆点了点头，问：“夫人呢？”
“夫人她头疼，已经躺下了。”
陈万霆眉头一皱，连忙问道：“哦？怎么头疼上了？”
这陈夫人何氏，名清婉，娘家也是明州的大族，虽是续弦，夫妻俩却也琴瑟和鸣。
“并无大碍，本来也是老毛病了，”孙妈妈道，“许是今日舟车劳顿，再加上又遇到了凶煞之事，许是有些冲撞。”
陈司马点点头：“她本就柔弱，见不得这些，你这几日多用心，明日再找个大夫来，好好给夫人调养调养。”
孙妈妈退下了，陈司马继续埋首案牍不提。
***
第二日清晨，陈司马刚起身，就见杨昭已经候在外面了，一脸愁容，忙招他进来。
杨昭进来就道：“那袁氏……昨夜回去就死了。”
“死了！”
陈司马睡得晚，本来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听了这话，立刻全醒了。
嫌犯陈氏还在大牢，这又死了人。
更诡异的是，那袁氏死在了卧房内，嘴里被灌满香灰，脸上、身上，甚至整个屋子里，都被画满了符咒。
这死法，立刻又掀起一波街谈巷议。
“这死法，分明就是……诛杀妖邪啊！”
“祭月节那血月，可不就早预言了？现在都应了！”
“上天先是示警，再派下鬼脸夜鸮，你们看着吧，这才开始呢！”
“这关我们安县百姓什么事？上天震怒，也该死恶人……像这样不分好坏的，谁知道下一个死的是谁啊！”
“上天震怒，不都是生灵涂炭，什么时候分过你这只蝼蚁惹没惹？”
“都说那尤蕙如是灾星降世，我看，整个尤家都是灾星吧！他们一回来，就到处出事。”
“我听有人说啊，那尤蕙如消失之后，其实是上山修行去了，怕不是她神功大成，回来报复这安县所有人呢。那鬼脸夜鸮，没准儿就是她豢养的？”
街头的传闻越来越离谱，公廨内一干人等也越来越压力山大。
人一个接一个地死，进展却一点没有——经仵作检验，袁氏为窒息而亡，但一样的没证人没证据。
新案没进展，陈司马把当年的卷宗也翻看了几遍，经不起推敲之处是不少，但破案的头绪一点没有，头倒是疼上了。
他着人叫来了夫人，陪他在花园喝茶对弈，歇上一歇。可人是坐那儿了，脑子里却还是不自觉琢磨着案子。
他右手执一颗白子，左手又拿起一颗黑子：“杀曾家，可能是尤家的人复仇。可现在，这尤家人也死了。还能有谁，跟这曾、尤两家都有仇不成？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说着，他摇起了头，叹道：“街上又风传邪物作祟，夜鸮杀人，闹得人心惶惶。”
何清婉执起一子，边看着棋盘边笑道：“依我看，这倒是进了一步。”
陈万霆：“此话怎讲？”
何清婉放下棋子，抬眼看着夫君，笑道：“死者全都跟当年之案有关，表明，这就跟十五年前的事脱不了干系。所谓邪物杀人，不过是街头怪谈，说不定就是凶手摆出来迷惑人的。”
“夫人说得极是！”陈司马大笑了起来，“我陈万霆能娶到这样既能软玉温香，又能对弈清谈的夫人，实乃三生之幸啊！”
“可是，这尤家母女俩，谁在诬告谁？到底谁在说谎，谁是恶人？”陈司马看着何清婉和一旁的孩子，疑惑道：“亲生母女之间，这般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之局……可能吗？”
一旁的轻霜插嘴笑道：“可能……不是亲生的？”
陈司马怔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早就说，轻霜，实乃妙人也！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何清婉看了两人一眼，笑笑不语，过了一会儿，转而又问：“这个尤蕙如，后来怎么样了？”
“消失了，安县的人再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陈司马叹道，“毕竟是妇道人家，又是遭多人奸污，自是隐姓埋名远走他方了。”
“那……老爷打算怎么做？”
“这个案子牵涉的人全都事关当年之案，而当年之案的真相，关键就在这尤蕙如母女！陈氏已经在大牢了，若是从她这儿突破不了，”陈司马执子的手在半空停住，看着夫人道：“接下来，就得寻这尤蕙如了！”
“让她们母女，再次对簿公堂吗？”轻霜兴奋地问。
何清婉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劝道：“夫君可要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