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衣冠南渡后,胡马时而窥江,南朝百姓终日生活在胡蹄的恐惧下。

    两个月前,虎贲军出击,年轻的谢羯谢小将军手持烈水长枪,溃扫黑压压的胡骑,斩首无数,将胡人重新压回大江以北。

    这是大晋对抗大魏以来,取得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胜利,捷报传回建康后,朝野上下为之一振,各处都洋溢着喜悦之色。

    朝中早就有令,要犒赏虎贲军,论功行赏,封侯拜将都不在话下。

    百姓也纷纷走到街上,要欢迎他们的英雄还朝,更有商户打开酒库,取出好酒来请全城百姓痛饮了三日。

    谢府自然与有荣焉。

    虎贲军班师之日,纵然知晓谢羯需得入宫叩拜皇帝与太子,再赴宫中设下的庆功宴,恐怕狂歌痛饮不知要到何时,但儿子离家两月有余,谢夫人关婵还是早早命人备下接风酒宴,又让人把谢羯住的逐鹰院收整一番。

    谢府上下忙忙碌碌,却都喜笑颜开——太子已提前与谢将军谢冲透露过,谢羯封侯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主子高兴,早给底下人准备了丰厚的赏银。

    而谢府的一切忙碌与喜悦与西北角的蒹葭苑都没有关系,人声喧闹到不了此处,酒香也不会飘来。

    姜竞霜独坐镜前梳妆。

    她今年十八岁了,已经出落得如出水芙蓉般,清丽雅致,也若西府海棠般,娇盼温柔。她挽低髻,簪银钗,荷衣垂袂,回风舞雪,纤腰楚楚,环佩琳琅。

    蒹葭苑内的女使馋那赏银,早就躲出去了,幸好姜竞霜也是不要人伺候的,梳妆打扮完后,便开了螺钿小柜,取出存了一个月的银子,藏在袖间,又拿了一提药包,举步往凝晖堂走去。

    关婵正在听管事娘子回话,她今年三十七岁,因为保养得宜,仍旧细皮嫩肉的,只有眉眼间透着成熟女人的妩媚,让她更显风情万种。

    谢羯那一副好皮囊,本就有一半随了关婵。

    谢芸禾坐在一旁和关婵学习如何管家理事,她今年十五了,虽还未至生辰及笄时,但关婵身为娘亲,总要为儿女婚事操心,便叫谢芸禾提前跟着学习中馈。

    姜竞霜进去时,凝晖堂内有瞬间的安静,管事娘子回完事,领了对牌就走了,谢芸禾见她来,撇了撇嘴。

    论起来,姜竞霜是关婵庶妹的女儿,两人是正经的表姐妹,谢芸禾该叫姜竞霜一声姐姐的,但谢芸禾看不上姜竞霜的出身,也看不起她打秋风一样在谢家住了这么些年,眼里就当没这个姐姐,故意竖起账本挡在眼前。

    姜竞霜福身与关婵请安,又道:“表兄凯旋,本是欢喜,只是牛婶那儿大夫要今日上门,离不得人,故与姨母告罪,恕竞霜不能道贺,竞霜身无长物,想着表兄常日持枪射箭,便配了些松泛筋骨的药包,还请姨母代为转交。”

    其实姜竞霜这样的行为,放在别家都算不知礼数,可她心里有数,关婵不喜庶妹,也自然不会喜欢她。

    只是当年南渡路上,姜竞霜父母惨死,一个老仆带着孤女求到自己面前,若是狠心不管,被人听见,有伤名声,才勉为其难养在府里。

    左右谢府家大业大,添双筷子的事,也不值当什么,关婵只当自己给两个孩子积善行德了。

    姜竞霜入谢府时虽还未及四岁,可国破家亡把小姑娘的性子磨砺得极为敏感,她很快就从关婵的神情中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便识趣地不去关婵面前讨没趣。

    她努力地在谢府降低自己的存在,最好能让很多人都忘记西北角还住着一个表小姐。

    自然,以她的尴尬身份,也不该在谢羯建功立业,合家团圆时出现,败了他们的兴致。

    果然,姜竞霜这般说了,关婵脸上反而流露出了些满意,令女使收下她亲手调配的药包,道:“有心了。”又让人秤了二两银子给姜竞霜,“在外头买点好吃的。”

    虎贲军午前就可回朝,关婵却一下子给了姜竞霜二两银子,这是希望她晚间宴席也不要露面了。

    姜竞霜收下银子,福了福礼,退出凝晖堂。

    帘子起落间,她还听到谢芸禾与关婵嘀咕:“每个月府里都给她十两月银,她吃的用的都是拿公中的,早攒下一堆不知该往哪里花的银子,娘何必再给她银子?”

    姜竞霜心中微微积郁。

    寄人篱下之苦,正如风刀霜剑严相逼,又有几人能熬受得住。

    她并不要车,只从角门离开谢府。

    谢府矗立在乌衣巷,四周都是官宅,街道干净清爽,清净自然。姜竞霜没有这样的财力,她替牛婶租赁的小院要在四个街坊之外,那儿都是贫寒人家的聚集之地,出入此间之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

    但姜竞霜每月都来,风雨无阻的,回回来时,还要穿银戴金,借着谢府的名声在这儿招摇过市,唯有如此,那些地痞流氓才不敢上门欺负牛婶。

    牛婶,可以说是她在世唯一的亲人了。

    当初南渡,路上到处是胡马劫匪,不少仆役都跑了,更有甚者,熬到她爹娘去世,把留下来的金银一抢而空,哄散而去。只有牛婶没离开,抱着姜竞霜,一路乞讨,将她送到了谢府。

    牛婶在路上吃了很多苦,熬坏了身子,终日都得用草药吊着。谢府仆从充盈,没必要用牛婶,牛婶也知姜竞霜在谢府的处境,不想做她的累赘,就自在外头找活计做。

    可是一身伤病的牛婶,哪里能寻到好活计?只能穷困潦倒地活着,又在街头开始乞讨。

    姜竞霜知道后,哭着给牛婶赁了房,求她允许自己给她养老送终。

    牛婶用枯瘦的手指摸了摸姜竞霜的脸蛋,老泪纵横。

    谢芸禾说姜竞霜一月十两银子攒着没处花,其实是说错了,姜竞霜的银子,一半用来给牛婶买药,一半用来给她养老。

    姜竞霜的夙愿之一,便是送走牛婶后,离开谢府。

    她今日又来看牛婶,手里提了一吊药,还有刚去肉摊上切来的一刀新鲜猪肉,走进了这座被桂花树荫冠遮蔽的小院,牛婶正在树下纳凉。

    牛婶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花白,牙齿疏松,又有一身伤病,神色却比寻常的老太太还要祥和。

    当日她没有抛下姜竞霜,是觉得孩子小,可怜,反正北方没有汉人的活路,她总要去南方,添个孩子就添个,路上还有人作伴。

    再料想不到当年的一时善意,竟然会给自己带来安稳的晚年,牛婶看着姜竞霜抽条长大,渐渐的,也跨越了主仆之别,真拿她当自个儿的孩子心疼了。

    牛婶想到她已快七十了,操劳大半辈子,还能活到这个岁数,真是老天爷赏脸,但她更担心的是她去后,姜竞霜就真的孑然一身了,也没个亲人给她操持,该怎么办呢?

    姜竞霜都十八了,关婵仍旧没有给她说亲的意思。

    牛婶忧心忡忡地看着姜竞霜忙里忙外,她是娇小姐,却一点都不养尊处优,操持起家务来,手脚都很麻利,可见在谢府里也是做惯了的。

    牛婶不由地道:“姑娘,你来老婆子跟前坐坐,老婆子有话要跟你说。”

    姜竞霜从厨房里沏出大碗茶来,这种茶是用碎茶沫子泡的,比不得谢府的茶,但牛婶每月吃的药是个大支出,在茶叶上便只能节省些,姜竞霜喝着大碗茶,将一路走来冒出的汗意蔽了些下去。

    她走到桂花树荫下,此时不到秋天,桂树只顶着一蓬绿荫,树叶浓密,将迫人的阳光筛得稀落无比,落到人身上,再也没有张牙舞爪的热意。

    姜竞霜俏生生坐在那儿,迎着阵阵微风,只觉凉爽。

    她道:“牛婶有话直说就是。”

    牛婶道:“姑娘的婚事,姑娘可想过怎么办才好呢?当家主母不上心,姑娘也该想想法子才是。”

    姜竞霜听牛婶谈起这个,语气就淡了不少,无可奈何道:“建康的氏族求娶,先看家世,再看人品相貌,我是寄居在谢家,就算是下等的世家也知道我背后无人依仗,不会求娶我。”

    牛婶急了:“那我们就不去世家里求,去寻中等人家呢。”

    姜竞霜轻吐兰香,笑道:“谢府又认识什么中等人家呢?”

    牛婶凝噎。

    人的交际总是有限的,谢家自己就是百年世家,非钟鸣鼎食之家不来往,何从认识中等人家。

    牛婶不甘心,又问:“那姑娘呢?姑娘总该有自个儿认识的人吧。”

    姜竞霜顿了顿,有些难堪。

    她也没有认识的人。

    关婵出门交际,只带谢芸禾,不带姜竞霜,便是谢府宴客,客人们见了她,知道了她的身份后,也不会与她有什么交际。

    而且就算有交际又如何?那些人就算凑上来,也都是看在谢家的面子上,谢家能把她养大已经是他们的善意了,姜竞霜不想真的扒在他们身上打一辈子的秋风。

    她不说话,让牛婶对她的处境之严峻有了深刻的意识。

    关婵不会克扣姜竞霜的吃穿用度,因为没必要,谢府不缺这点银子,所以每回姜竞霜都能体体面面地出现在牛婶面前,让牛婶总以为她在谢府过得很好。

    却没有想到,却没有想到。

    牛婶道:“那谢小将军呢?”

    姜竞霜一愣,大约是没有想到这个话题能扯到谢羯身上去。

    牛婶道:“谢小将军还陪姑娘来看过老婆子,他待人亲厚,也不曾瞧不起老婆子,那破了的屋顶还是他帮忙修补的,可见他人品的温善纯良,若是姑娘能嫁给他,老婆子归西后,也不必担心没人照顾姑娘了。你们又是表亲,若是将来成亲,就是亲上加亲。”

    这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依着她在谢府的处境,若和谢羯在一起,那不叫亲上加亲,而是恩将仇报,能把关婵活活气死。

    她温温柔柔地说:“表兄快封侯了,他这样的出身,又在这个年纪就有了这般的成就,家中对他寄予厚望,他的婚事,必然会慎之又慎,我是绝对配不上表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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