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阿珠曾在阿爹那些卷了页的书中读到过这句，与今日气象如出一辙，但著书人写下这句时的心情与她此刻的绝不相同。
阿爹的眼神一直盯着这个陌生女人手里的铜钱，有阳光从铜钱中间的洞中穿过，格外刺眼。
让她有点想要流泪，于是松开了牵着阿爹的手，大拇指勾着短了一截的衣袖揉了揉。
再抬眼时，阿爹和那几串铜钱都不见了，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女人。
女人掏出一把链子套在了她的脚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腰头：“以后听我的话，知道吗？”
不知道。没等阿珠开口，女人已扭头扯起她肩膀的衣服就往村外走。
两人越过村口的那颗大树，又翻过乡里乡亲搭的石桥，山间的风吹走了残留在鼻腔的柴灰和田间施肥的粪味。
上了山坡，她扭过头，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往日阿娘喜欢晒太阳的那扇窗，可是今天却没有打开，明明天气这么好。
脚下的泥土润湿了一点。
“别看了，还要赶路。”
山间的路其实并不好走，但她对这条唯一能通往村里的路无比熟悉。
要是沿着刚刚这条岔开的小路上山，能采到蘑菇，再往上能挖到笋子，好些树洞里还藏有果实，但要记得小心乡里乡亲在树叶底下藏的陷阱，谁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受伤都是小事，传到那群调皮捣蛋的小子们耳朵里，每每遇到都会被嘲笑。还有这边的山坡后面，好多村里人的祖坟都在那儿，清明祭祖时，常常要砍比她还高的野草。
对于这些，她全都一清二楚，像刻在了脑海里，绝对不会忘。
肩上扯她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扯回她的思绪，想躲又躲不开，等翻过这片山头，再也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了，又能躲过多少命运里的未知呢。
大概行了三四日，女人似乎有点着急，频繁打开地图默算还有多远，只是这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脚程稍微快一点就会气喘吁吁，不是命长的相。
不过对于阿珠来说轻轻松松，甚至还有时间看看四周的风景。
女人看女孩一路上都很乖，居然不哭不闹，倒也算是省心。
有时她寻到一片树荫稍作休息，还会撕一小块馕递给她，“你就不好奇我会把你卖到哪里？”
阿珠接过馕全部塞进嘴里，嚼了半天，女人还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含糊道：“我都没问阿爹为什么卖我，又怎会在乎你会将我卖到哪儿去，无论哪儿都是一样。”
她扯了扯嘴角，“我也许值点钱，但又不值太多钱，所以阿爹才会选择卖了我。而且，以人比货，就总会有比我更贵更值钱的，想必你也计划好如何将我转手。好奇又有什么用，能阻止我不会被再卖吗？“
女人见多了这般故作聪明的穷家人的孩子：“如此甚好，早想开比晚想开的好。”
阿珠晃晃手扯过女人的视线，“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女人随意看了一眼天上，今日有云：“就叫云姨吧。”
“云姨，其实我刚刚都是说的反话。”
“此话怎讲？”
“我其实特别想知道像你们经常在这一行当里行走，消息是最灵通的，有没有听说过哪里富贵人家不能生育但又很喜欢孩子的？或是需要童养媳，狸猫换千金的那种也行啊。”
“你想干嘛？”
“我琢磨着吧，您特意找能会识文断字的姑娘，多半不是卖去做普通劳力或者奴仆，但您要是只卖我一次能赚的钱就太少了，不如送我去个需要孩子的人家，只要您提供门路，等我混好了之后我月月孝敬您、照顾您后半生岂不是更好，省得您天南地北地四处奔波。”阿珠的双眼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真诚。
“确实，我也想过这样的买卖赚得少又累人。”云姨也是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比你有经验，这种人家只喜欢不记事的，你年纪大了，当童养媳还差不多。”
阿珠憨笑两声：“也不是不可以啊，只要云姨您有门路，我忘不了你的好。”
“你觉得，我会信？”云姨的耐心耗尽，懒得再去掰扯，又开始赶路。
渐渐的，这女人不再频繁看地图，馕快吃完了也没想着要补给，想来是快到了。
她低头看着早已变成薄薄一片的草鞋，看不清她在想什么，只有脚心时不时踩到令人酸爽的石子，又痛又酸又怪有意思的。
随着日头越来越烈，晒得她睁不开眼，一个转弯，就看见远处城门楼子上被照得金光灿灿的牌匾。
阿珠眯着眼睛下意识念道：“荆州”。
大意失荆州的荆州？历史上的大热闹。阿珠下意识地就往城门走，刚走几步，脚脖子上的锁链被扯了一下，害得她差点摔跤。
阿珠回头看了云姨一眼，云姨淡淡回答她疑惑的眼神：“就在这儿等”。
说完便把她牵到树荫底下坐着。
要等什么？
城门楼上的守卫换了一拨又一拨，不远处茶铺的小二都打起了盹，脚上的疲乏顺着躯干爬上了她的眼皮，她也跟着小鸡啄米。
梦里的阿珠也真的是在小鸡啄米，一步一低头一弯腰地去拾落在泥土中的谷子。她在垄边已经捡了很久很久，谷子全都放进绑在腰间的布袋里，布袋只有巴掌大，从外看谷子的厚度只有两指宽，等脱了谷壳，又要矮三分之一。
太少了，这远远不够，阿娘前日刚刚生产，面黄肌瘦，挤不出奶水，弟弟起初还哭得哇哇叫，如今只剩下哼哼唧唧的声响，阿娘着急地直抹眼泪，却寻不到半点办法，没有什么能拿去当掉的了，只能靠她多捡点谷子。
这是富贵人家的庄田，庄稼成熟前有庄子上的人日夜巡逻，防止有人偷偷割了去，今天白日里这片田已经收割完，又简单清理了一遍，剩下掉落在地里的这些庄子上的人看不上，谁要是能费这老大的劲从地里扒拉出这么点口粮来，那也是本事。
趁着谷子还没混入泥土，趁着天亮其他人赶来之前，她要多捡一点，米汤就能熬浓稠一些，阿娘的脸色也能红润一点。
只是这夜色太浓，月光影影绰绰，她已经趴在了地上，睁大了眼睛，还是看的不甚清晰，她想去捏泥土中的谷子，但每当快要捏住的时候，这谷子好像变成了小鱼小虾一样游走了。
诶，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没吃东西饿得头晕眼花了？
阿珠捏了好几次都捏不住，急得她脑门上全是汗，流入眼睛引起一阵刺痛，但她顾不上擦，也不等眼睛的阵痛消失，盯着谷子她又去捏，还是捏不住。不行啊，阿娘还饿着肚子呢。
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吓得阿珠赶紧平卧在地，但她又反应过来，她捡这些谷子，没有人会来抓她，难道是庄子上的人担心他们这些“刁民”偷粮食，所以连夜运走了吗？
突然一股力扯着她的胳膊，就像是拔萝卜一样。
吓得阿珠大喊：“我只捡了一点点，我还给你！别抓我行不行？阿娘等不到我回家会着急的！”
“说啥呢？上家要的是会读书识字的货，你这个不会是个傻的吧？”男人的声音从阿珠头顶传来，凶悍的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云姨一改此前的死人脸，巴巴地讨好：“您这说的什么话，我糊弄谁也不敢糊弄您啊班主，她阿爹是个秀才，这孩子不仅会读书写字，还会算账，可值钱了“
班主不屑：“还什么值钱不值钱的，你掉钱眼里啦。这次的货都是一个价，不会少了你的。”他扫了一眼阿珠的脸，“底子是不错，你也不必废话。”
云姨脸上的皮肉牵着嘴角讪讪一笑：“是是是，那这，银子？”
“别急，”班主随手折了一根树枝递给阿珠，“就写，祝班主发财这五个字。”说完他似是想到了些得意的事情，开始大笑起来。
阿珠眼明心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善如流地接过木根捏在手里，这实实在在的触感稳住了她因梦中捏不住谷子而悬着的心。
其实那晚并没有人来抓她，直至天将明前她实在是捡不动了，巴掌大的布袋被她装得满满。虽然身体上已经劳累不堪，又没有吃过什么东西，走路都有点晕头转向，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小跑回家。
推开家门只有乌黑黑的一片，月光照不进来，也没有人在等她。
她侧耳听见阿娘绵细的呼吸声，为了能让阿娘赶紧喝上米汤，她强忍着瞌睡连天直接去生火，轻声轻脚碾了一小把米倒进锅中，趁着熬煮的空档把身上的泥土收拾干净，晾好衣服的时候，米汤煮好了，阿娘的咳嗽声也从屋里转来。
她赶紧打好米汤端到阿娘的面前。
阿娘惊呼：“你哪里弄来的？”
“阿娘放心吧，是之前说的那户庄子收了庄稼，我等他们收完之后在田里捡的碎谷子。”阿珠说完吹了吹米汤，米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米皮，馋得她的胃扭成了一团。
阿娘把碗递到阿珠的嘴边：”乖女，快喝一口，饿坏了吧。“
阿珠的嘴唇轻轻在米皮上点了一下，似乎嘴唇都没有沾湿，就从床榻边跳开，好险，差点没忍住全喝光，她急忙慌指向外面的锅：“阿娘快喝，锅里还剩了点，够我吃的了。”
说完又转身出屋回到锅灶旁，看着被她刮得锃亮的锅底，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果然长进了不少，她舀了一瓢水烧开，权当是米汤。
但肚子不满被欺骗，无力的小声抗议。
其实这到荆州的一路上，那死人脸怕她没力气赶路还是给了吃的，肚子反倒安静许多。
云姨瞧她半天没有动静，看了一眼班主不耐烦的脸色，推了阿珠一把。
她才回过神来，用木棍在地上戳出那四个字。
祝班主发财。
“行了，你俩过来，把她装后面去。”班主招呼等候在附近的手下来帮忙，掏出怀里的钱袋，给了云姨三两银钱，“银货两讫啊。”
云姨向班主道了声谢后，解开腰间的锁扣后转身走了，没有看她一眼。
先前被云姨挡住了视线，阿珠这才看清这后面还有好几车，四周看守的人所穿的服饰花花绿绿，箱子上挂有马戏班的招牌。
阿珠被拉到偏后的车笼，车笼上罩了黑布，阿珠稍微走近就闻到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些骚气和粪味。
押送她的人掀开一部分黑布，把她推上车，那股味道被放大了直冲鼻腔，阿珠一阵干呕，眼睛也熏得睁不开，只好紧贴着围栏，伸手想去掀起黑布。
手臂却被鞭子一样的东西“啪！”地抽了一下，阿珠缩回手臂，惊叫声卡在喉咙眼，只见手臂上面已经火辣辣的一片。
耳边传来几声嗤笑，阿珠回头，全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全都蓬头垢面，阿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反而算得上干净。
“笑什么？”
没有人回答，全都是一脸神情恹恹，阿珠没心情追问下去，只安安静静的缩在角落。
车辆开始一轱辘一轱辘地前进，先前传出笑声的角落，轻飘飘的又传来一句话，“我是笑我今天运气不太好，没有看见被掀起的阳光。”
说完后，好像力气耗尽般又陷入了沉默。
后来直到阿珠口渴难耐，跟着大家不得不去喝水桶里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水时，才知道水里加了让人四肢无力的东西。
想要蓄积力气，就不能喝这个水，但除了这个水，再没有别的水喝。
大家不是不想说话，是为了节省力气，才能少喝点这些脏东西。
马车行了几日？阿珠已经记不分明了，无论是在木板上用指甲划出痕印，还是用衣摆打结计数，都没有用，因为，给水桶里下药的那个人可能患有手抖的毛病，有时候下得多，有时候下得少，有些人醒得快，有些人睡得死。谁都不知道自己上一秒闭上眼睛之后，下一秒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干脆懒得去算日子，没有什么意义，干嘛去尝试徒劳无功的味道。
只不过阿珠忘了一点，对于女孩子来说，身体会帮她计时，比如葵水。
笼内稍微比她大一点的女子，已经来过葵水，倒是一种计时的良方。
对于这种意外的答案，阿珠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听到的那声嗤笑，遇到困难要学会放弃，放弃了的困难就不是困难，而是一条上赶着犯贱的哈巴狗，摇着尾巴就来了。
也正是因此她才得知，来了葵水的女孩是可以下车到河边洗漱，那她的初次葵水，能不能早点来呢，在如此肮脏的环境里，救她一命。
阿珠曾在阿爹那些卷了页的书中读到过这句，与今日气象如出一辙，但著书人写下这句时的心情与她此刻的绝不相同。
阿爹的眼神一直盯着这个陌生女人手里的铜钱，有阳光从铜钱中间的洞中穿过，格外刺眼。
让她有点想要流泪，于是松开了牵着阿爹的手，大拇指勾着短了一截的衣袖揉了揉。
再抬眼时，阿爹和那几串铜钱都不见了，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女人。
女人掏出一把链子套在了她的脚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腰头：“以后听我的话，知道吗？”
不知道。没等阿珠开口，女人已扭头扯起她肩膀的衣服就往村外走。
两人越过村口的那颗大树，又翻过乡里乡亲搭的石桥，山间的风吹走了残留在鼻腔的柴灰和田间施肥的粪味。
上了山坡，她扭过头，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往日阿娘喜欢晒太阳的那扇窗，可是今天却没有打开，明明天气这么好。
脚下的泥土润湿了一点。
“别看了，还要赶路。”
山间的路其实并不好走，但她对这条唯一能通往村里的路无比熟悉。
要是沿着刚刚这条岔开的小路上山，能采到蘑菇，再往上能挖到笋子，好些树洞里还藏有果实，但要记得小心乡里乡亲在树叶底下藏的陷阱，谁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受伤都是小事，传到那群调皮捣蛋的小子们耳朵里，每每遇到都会被嘲笑。还有这边的山坡后面，好多村里人的祖坟都在那儿，清明祭祖时，常常要砍比她还高的野草。
对于这些，她全都一清二楚，像刻在了脑海里，绝对不会忘。
肩上扯她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扯回她的思绪，想躲又躲不开，等翻过这片山头，再也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了，又能躲过多少命运里的未知呢。
大概行了三四日，女人似乎有点着急，频繁打开地图默算还有多远，只是这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脚程稍微快一点就会气喘吁吁，不是命长的相。
不过对于阿珠来说轻轻松松，甚至还有时间看看四周的风景。
女人看女孩一路上都很乖，居然不哭不闹，倒也算是省心。
有时她寻到一片树荫稍作休息，还会撕一小块馕递给她，“你就不好奇我会把你卖到哪里？”
阿珠接过馕全部塞进嘴里，嚼了半天，女人还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含糊道：“我都没问阿爹为什么卖我，又怎会在乎你会将我卖到哪儿去，无论哪儿都是一样。”
她扯了扯嘴角，“我也许值点钱，但又不值太多钱，所以阿爹才会选择卖了我。而且，以人比货，就总会有比我更贵更值钱的，想必你也计划好如何将我转手。好奇又有什么用，能阻止我不会被再卖吗？“
女人见多了这般故作聪明的穷家人的孩子：“如此甚好，早想开比晚想开的好。”
阿珠晃晃手扯过女人的视线，“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女人随意看了一眼天上，今日有云：“就叫云姨吧。”
“云姨，其实我刚刚都是说的反话。”
“此话怎讲？”
“我其实特别想知道像你们经常在这一行当里行走，消息是最灵通的，有没有听说过哪里富贵人家不能生育但又很喜欢孩子的？或是需要童养媳，狸猫换千金的那种也行啊。”
“你想干嘛？”
“我琢磨着吧，您特意找能会识文断字的姑娘，多半不是卖去做普通劳力或者奴仆，但您要是只卖我一次能赚的钱就太少了，不如送我去个需要孩子的人家，只要您提供门路，等我混好了之后我月月孝敬您、照顾您后半生岂不是更好，省得您天南地北地四处奔波。”阿珠的双眼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真诚。
“确实，我也想过这样的买卖赚得少又累人。”云姨也是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比你有经验，这种人家只喜欢不记事的，你年纪大了，当童养媳还差不多。”
阿珠憨笑两声：“也不是不可以啊，只要云姨您有门路，我忘不了你的好。”
“你觉得，我会信？”云姨的耐心耗尽，懒得再去掰扯，又开始赶路。
渐渐的，这女人不再频繁看地图，馕快吃完了也没想着要补给，想来是快到了。
她低头看着早已变成薄薄一片的草鞋，看不清她在想什么，只有脚心时不时踩到令人酸爽的石子，又痛又酸又怪有意思的。
随着日头越来越烈，晒得她睁不开眼，一个转弯，就看见远处城门楼子上被照得金光灿灿的牌匾。
阿珠眯着眼睛下意识念道：“荆州”。
大意失荆州的荆州？历史上的大热闹。阿珠下意识地就往城门走，刚走几步，脚脖子上的锁链被扯了一下，害得她差点摔跤。
阿珠回头看了云姨一眼，云姨淡淡回答她疑惑的眼神：“就在这儿等”。
说完便把她牵到树荫底下坐着。
要等什么？
城门楼上的守卫换了一拨又一拨，不远处茶铺的小二都打起了盹，脚上的疲乏顺着躯干爬上了她的眼皮，她也跟着小鸡啄米。
梦里的阿珠也真的是在小鸡啄米，一步一低头一弯腰地去拾落在泥土中的谷子。她在垄边已经捡了很久很久，谷子全都放进绑在腰间的布袋里，布袋只有巴掌大，从外看谷子的厚度只有两指宽，等脱了谷壳，又要矮三分之一。
太少了，这远远不够，阿娘前日刚刚生产，面黄肌瘦，挤不出奶水，弟弟起初还哭得哇哇叫，如今只剩下哼哼唧唧的声响，阿娘着急地直抹眼泪，却寻不到半点办法，没有什么能拿去当掉的了，只能靠她多捡点谷子。
这是富贵人家的庄田，庄稼成熟前有庄子上的人日夜巡逻，防止有人偷偷割了去，今天白日里这片田已经收割完，又简单清理了一遍，剩下掉落在地里的这些庄子上的人看不上，谁要是能费这老大的劲从地里扒拉出这么点口粮来，那也是本事。
趁着谷子还没混入泥土，趁着天亮其他人赶来之前，她要多捡一点，米汤就能熬浓稠一些，阿娘的脸色也能红润一点。
只是这夜色太浓，月光影影绰绰，她已经趴在了地上，睁大了眼睛，还是看的不甚清晰，她想去捏泥土中的谷子，但每当快要捏住的时候，这谷子好像变成了小鱼小虾一样游走了。
诶，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没吃东西饿得头晕眼花了？
阿珠捏了好几次都捏不住，急得她脑门上全是汗，流入眼睛引起一阵刺痛，但她顾不上擦，也不等眼睛的阵痛消失，盯着谷子她又去捏，还是捏不住。不行啊，阿娘还饿着肚子呢。
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吓得阿珠赶紧平卧在地，但她又反应过来，她捡这些谷子，没有人会来抓她，难道是庄子上的人担心他们这些“刁民”偷粮食，所以连夜运走了吗？
突然一股力扯着她的胳膊，就像是拔萝卜一样。
吓得阿珠大喊：“我只捡了一点点，我还给你！别抓我行不行？阿娘等不到我回家会着急的！”
“说啥呢？上家要的是会读书识字的货，你这个不会是个傻的吧？”男人的声音从阿珠头顶传来，凶悍的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云姨一改此前的死人脸，巴巴地讨好：“您这说的什么话，我糊弄谁也不敢糊弄您啊班主，她阿爹是个秀才，这孩子不仅会读书写字，还会算账，可值钱了“
班主不屑：“还什么值钱不值钱的，你掉钱眼里啦。这次的货都是一个价，不会少了你的。”他扫了一眼阿珠的脸，“底子是不错，你也不必废话。”
云姨脸上的皮肉牵着嘴角讪讪一笑：“是是是，那这，银子？”
“别急，”班主随手折了一根树枝递给阿珠，“就写，祝班主发财这五个字。”说完他似是想到了些得意的事情，开始大笑起来。
阿珠眼明心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善如流地接过木根捏在手里，这实实在在的触感稳住了她因梦中捏不住谷子而悬着的心。
其实那晚并没有人来抓她，直至天将明前她实在是捡不动了，巴掌大的布袋被她装得满满。虽然身体上已经劳累不堪，又没有吃过什么东西，走路都有点晕头转向，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小跑回家。
推开家门只有乌黑黑的一片，月光照不进来，也没有人在等她。
她侧耳听见阿娘绵细的呼吸声，为了能让阿娘赶紧喝上米汤，她强忍着瞌睡连天直接去生火，轻声轻脚碾了一小把米倒进锅中，趁着熬煮的空档把身上的泥土收拾干净，晾好衣服的时候，米汤煮好了，阿娘的咳嗽声也从屋里转来。
她赶紧打好米汤端到阿娘的面前。
阿娘惊呼：“你哪里弄来的？”
“阿娘放心吧，是之前说的那户庄子收了庄稼，我等他们收完之后在田里捡的碎谷子。”阿珠说完吹了吹米汤，米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米皮，馋得她的胃扭成了一团。
阿娘把碗递到阿珠的嘴边：”乖女，快喝一口，饿坏了吧。“
阿珠的嘴唇轻轻在米皮上点了一下，似乎嘴唇都没有沾湿，就从床榻边跳开，好险，差点没忍住全喝光，她急忙慌指向外面的锅：“阿娘快喝，锅里还剩了点，够我吃的了。”
说完又转身出屋回到锅灶旁，看着被她刮得锃亮的锅底，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果然长进了不少，她舀了一瓢水烧开，权当是米汤。
但肚子不满被欺骗，无力的小声抗议。
其实这到荆州的一路上，那死人脸怕她没力气赶路还是给了吃的，肚子反倒安静许多。
云姨瞧她半天没有动静，看了一眼班主不耐烦的脸色，推了阿珠一把。
她才回过神来，用木棍在地上戳出那四个字。
祝班主发财。
“行了，你俩过来，把她装后面去。”班主招呼等候在附近的手下来帮忙，掏出怀里的钱袋，给了云姨三两银钱，“银货两讫啊。”
云姨向班主道了声谢后，解开腰间的锁扣后转身走了，没有看她一眼。
先前被云姨挡住了视线，阿珠这才看清这后面还有好几车，四周看守的人所穿的服饰花花绿绿，箱子上挂有马戏班的招牌。
阿珠被拉到偏后的车笼，车笼上罩了黑布，阿珠稍微走近就闻到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些骚气和粪味。
押送她的人掀开一部分黑布，把她推上车，那股味道被放大了直冲鼻腔，阿珠一阵干呕，眼睛也熏得睁不开，只好紧贴着围栏，伸手想去掀起黑布。
手臂却被鞭子一样的东西“啪！”地抽了一下，阿珠缩回手臂，惊叫声卡在喉咙眼，只见手臂上面已经火辣辣的一片。
耳边传来几声嗤笑，阿珠回头，全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全都蓬头垢面，阿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反而算得上干净。
“笑什么？”
没有人回答，全都是一脸神情恹恹，阿珠没心情追问下去，只安安静静的缩在角落。
车辆开始一轱辘一轱辘地前进，先前传出笑声的角落，轻飘飘的又传来一句话，“我是笑我今天运气不太好，没有看见被掀起的阳光。”
说完后，好像力气耗尽般又陷入了沉默。
后来直到阿珠口渴难耐，跟着大家不得不去喝水桶里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水时，才知道水里加了让人四肢无力的东西。
想要蓄积力气，就不能喝这个水，但除了这个水，再没有别的水喝。
大家不是不想说话，是为了节省力气，才能少喝点这些脏东西。
马车行了几日？阿珠已经记不分明了，无论是在木板上用指甲划出痕印，还是用衣摆打结计数，都没有用，因为，给水桶里下药的那个人可能患有手抖的毛病，有时候下得多，有时候下得少，有些人醒得快，有些人睡得死。谁都不知道自己上一秒闭上眼睛之后，下一秒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干脆懒得去算日子，没有什么意义，干嘛去尝试徒劳无功的味道。
只不过阿珠忘了一点，对于女孩子来说，身体会帮她计时，比如葵水。
笼内稍微比她大一点的女子，已经来过葵水，倒是一种计时的良方。
对于这种意外的答案，阿珠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听到的那声嗤笑，遇到困难要学会放弃，放弃了的困难就不是困难，而是一条上赶着犯贱的哈巴狗，摇着尾巴就来了。
也正是因此她才得知，来了葵水的女孩是可以下车到河边洗漱，那她的初次葵水，能不能早点来呢，在如此肮脏的环境里，救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