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听说多和那些正在经历葵水的女子待在一处,自身的葵水也会被影响,这车笼里就这么大点地方,所有人的距离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

    但阿珠希望能更近一点,便主动让正来葵水的遥山姐姐将头枕在她腿上,这样遥山便能伸直腿,能够舒服些许,遥山还当阿珠是想讨好她,为日后难以预料的未来做准备,有种被人高看一眼的感觉,不免自得起来,也不拒绝阿珠的好意,何乐而不为。

    几日过后,遥山的葵水尽了,阿珠就去“讨好”下一个有葵水的人,遥山不免疑惑,现在这些孩子都这么会人情世故了吗?

    车轮晃晃荡荡了许久,也不知道去往了何处,每日喝了药就浑浑噩噩,清醒的时日实在太少,能让阿珠思考的时间也太少,刚在想也许是自己常年饥廋,体型比别人都要小,葵水自然也跟不上,不免心焦时,又被药效涌上的困意击败。朦朦胧胧间,小腹好似有几下抽搐,阿珠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焦心过度导致,来不及感受就陷入一片黑暗。

    等她再清醒时,差点又要被痛晕过去,小腹内传来一阵撕扯,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再血肉中剥出她的经脉。

    原来是这种感觉。

    虽然整个人虚得不行,但阿珠心里被兴奋充斥,这是命运给她的机会。

    她学着遥山的样子提出要下车洗漱,果真没有受到阻拦,当虚软的脚尖慢慢触地,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一直发抖,明明是日常行走这么简单的事情,却又种久违的感觉涌入满怀。

    不止她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所有旁边下车的人多多少少传来一声声惊呼。阿珠放眼一看,车队远比刚上车时长多了,兽笼和人笼交错,气味属实难闻。

    所有下车的人都被赶到河边,有打手施施然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招呼着羊群一般的女人,“别愣着了,快下水洗吧。”眼神从一个个女子身体上划过。

    有些人犹豫着,毕竟也没个遮挡的地儿,看守的又全是男人,这怎么洗?

    但也有些人已经习惯了,甚至迫不及待的扑进水里,捧起河水先喝个饱,然后背对着岸边,开始清洗,但并不将衣裳全部揭开,大半身子埋进水里,便什么也看不清楚。

    阿珠学着她们的样子,将全身缩在水里只露出头来,夏日的河水虽不似冬日那般刺骨,但对于初来葵水的阿珠来说,只觉得像针扎一样。

    借着河水遮眼,阿珠在水下匆匆将衣摆打个结,搜寻着脚底的石头,观察着四周。

    其实车队并不是胡乱选个地方休整,这边的河岸地势平坦,河边也多为浅滩,视野不仅开阔,万一有人逃了也极易追踪。

    那不在陆地上逃,而是在水里逃呢?

    阿珠紧张的心止不住乱跳,思索的同时,将衣摆变成衣兜填满石头。

    周围的女子都专心做自己的事,缺一个搅乱浑水的人,只是这河边深度不够,岸边又时刻有人看着,水面像老人的眼神一样平静,半天没个波澜,实在不算个好时机。

    但下个时机会更好吗?

    对于有选择的人来说,时机这种东西并不珍贵,错过了,就再造一个。

    阿珠没得选,她不知道车队还要行几天,不知道明天是否就到了目的地,不知道下个休整的地方会不会比今天的还平。

    没得选的人,等不了下个时机。

    阿珠悄悄的往水深处走,行到人群边缘,踹了离她最近一个人的膝盖窝,那女子当即发出一身惨叫,随即河水灌满了鼻腔,淹没了她的声音,只能伸出双手用力的拍打水面。

    周围的人全都被这吓了一跳,阿珠假意想要伸手拉她,却被那女子攀扯着拖进水里。眼见着两个人不见了,岸边的守卫招呼着其余女子上岸,自己下水蹚了过去,几个呼吸间,便捞起还惊魂不定的女子,那女子牢牢的锁住守卫的胳膊不肯放,顾不上男女之防,生怕被淹死。等其他守卫接过这女子时,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完全看不出另一个人的踪迹。

    河里的守卫里立马潜进河里,只见黄沙搅成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连忙从破水而出大呼:“跑了一个,快马去下游拦住!”

    五六个人赶紧抄了家伙冲了出去。

    “所有人,全部上车!”班主在马车里大喊。

    附近刚支棱好锅的伙房师傅,心里想着还好偷了一会儿懒没来得及生火,要不然着急忙慌手拿热锅可得烫掉一层皮。

    那些身上湿透来不及收拾的姑娘们像被雨淋湿的羊群一般又被赶回羊圈。

    守卫回到各自的车前点着人头,以防从自己这儿再出什么纰漏。

    等了半炷香时间,冲出去的五六个人又冲了回来,来不及调好气息:“……班主,人没……没找到。”

    “他奶奶的,养你们有什么用,这点小伎俩都能让人跑了,浪费老子的钱,从你们这帮蠢货的工钱里扣!”

    蠢货们敢怒不敢言,埋着头等下一步吩咐。

    随即,班主吩咐加快速度启程,路上减少休整的次数,免得人心不稳,迟则生变。

    而河流的这一边,准确的来说是刚刚那浅滩的上游,有人悄悄冒出半个头,一双眼睛被水洗过,闪着涟漪的波光,静静地望着只剩下尾巴的车队,最后一个车笼的小象,用鼻子卷起一截黑帘,扇了几下大耳朵,庆祝她逃出生天。

    她的伎俩就是看似不会水,佯装随着水流往下游飘,但其实衣兜里的石头带着她沉入水底,她慢慢拖着石头在水底往上游去,顺便搅动河底的泥沙,挡住自己的身影。行至一半,她丢了大部分的石头,在粼粼波光的遮掩下像鱼儿一样只露出口鼻浮上水面透气,等到车队离开她才探头。

    她本不该这么早探出水面,但她身上的药效还没有过去,再加上在水里这么一折腾,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了,再不把石头扔了,势必会溺死在水里,也不用费心思逃跑。

    夜色已然降下,阿珠不敢原路返回上岸,攒起最后一点力气游到对岸,赶紧跑得越远越好。

    阿珠上岸后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脚上腿上被水底的枯枝碎石刮得乱七八糟,伤口泡得血肉发白,但留给她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万一马戏班的人回过神来找就全完蛋,哪怕是爬也要爬上山。

    山上树多,可以遮挡她的行踪,林间必定有东西能让她果腹,再寻个山洞,等身上麻药褪干净,就什么都好说。

    就算不下山,在山里像野人一样过一辈子,也挺好,她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只要她愿意,怎样都能活。

    就是这山爬着也太累了点,胃里有一团火烧得她发昏,如果不是靠她的意志力撑着,一片叶子掉下来都能砸晕她。

    阿珠狠心锤了一下肚子,试图用这种蠢办法欺骗自己的身体,用一种痛苦掩盖另一种痛苦。

    要是用成语来形容,大概是叫声东击西。

    她其实比她阿爹想象中要聪明许多。

    过年时,她们全家缩在被子里过冬,没有钱、没有力气,更没有脸面走亲访友。而家中那些亲戚,也巴不得他们别去打秋风。

    左邻右户大都和她们家情况差不多,支着鼻子闻都能知道哪家的菜里有荤腥。

    就在年三十那天,隔壁姓王的那家人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磨刀,霍霍声钻进周边每户人的耳朵里。

    阿爹也不例外,但他之前因为和王家人闹了别扭,不好意思出门看热闹,坐在窗边装模作样拿着本书来看,嘴里嘟囔着:“呵,杀只鸡还搞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杀猪呢。”

    结果没多久,真有一只猪抬进了王家,可把周围看热闹的人羡慕坏了,自己家那少得可怜的猪油渣一人还吃不到两口,没咋摸出味道就消失不见,哪有人家货真价实的猪香啊,饱饱眼福也是一种饱。

    只见那刀磨得铮亮,几个汉子搭把手按着大肥猪,凄厉的猪叫惹得人口水直流。

    王家叔叔脸上都笑开花,被猪后腿踢一脚反而更开心,“这猪后腿有劲,用来炖冬笋肯定香惨咯。”说罢拿着杀猪刀绕道猪背后干脆利落的下刀放血。

    王家的老少们早就准备好锅碗瓢盆热水,刮毛的刮毛,洗下水的洗下水,烧柴的烧柴,一家人忙得热火朝天,冬日里的寒气都被大肥猪身上蒸腾的热气冲散。

    “杀年猪这么大个事儿,咋没见老王家大姑娘出来帮忙?”余家新娶的儿媳妇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婆婆,她瞧了好久,愣是没看见王家大姑娘。

    余家婆婆看得正有意思,听见这话给儿媳妇使了个眼色,没好气的回答:“这头猪啊,就是他家大姑娘。那王赌鬼实在没得赌了,把他大姑娘押上了赌桌,不知道这狗东西哪里来的运气,真就给他翻了盘。”

    儿媳妇神色辨不清:”翻了盘之后呢?没把大姑娘赎回来?“

    婆婆笑她没见过世面:“这卖出去便宜,赎回来可就贵了,谁能愿意花那大价钱,还不如买头年猪划算。”

    儿媳妇看着王家人兴高采烈的神采,全然不觉家中少了一人,而周围的人也没觉得不对劲,空气中处理猪下水的粪味飘了过来,引得她一阵反胃,跑到一旁的墙角作呕。

    婆婆一看,马上大声嚷嚷:“咋啦这是,莫不是有了吧?”

    周围人被余家婆婆的声音吸引,围上去又是一团嘈杂,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有说赶紧去瞧大夫的,有说吉祥话的,也有说让余家也买头年猪庆祝的,却没有人伸出一只手扶起余儿媳或者给她拍拍背,仍由她头昏脑胀蹲在地上。

    那时的阿珠看着阿爹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切,阿爹没有做声,他手中捏着的那些大道理也没有做声。

    阿爹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咱家也攒点钱买只猪仔吧,明年过年就能吃年猪了。”

    阿珠应了声好,也只能应声好。

    猪仔确实买了,她天天去打猪草,把猪仔养的白白胖胖,养得比阿珠还值钱。

    山间的冷风吹得树叶哗啦啦,也将阿珠晕乎乎的头脑吹清醒一些。

    过去的事情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晰,恍如昨日,那王家上上下下眼角流不出一滴眼泪,余家婆媳貌似融洽实则心思各异,阿爹明明心口不一却还装模作样,阿娘唯唯诺诺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原以为当个乖觉的孩子去讨大人的喜欢能让自己过得好点,实在吃不饱穿不暖都无关紧要,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已是比世上大多数人幸福,血脉亲缘来之不易,却没想到一个念头就能把她轻轻松松割舍。

    是她把人心看得太善,假装看不懂阿爹的眼神,听不懂阿娘的沉默寡言,一遍一遍安慰自己毕竟是阿爹阿娘的女儿,换来的却是一字一画的命如草贱。

    阿珠的泪滴在泥土里,夜风把她的脸吹得皱巴巴,她有点走不动了,身和心一样累,累到直不起来腰,指缝里塞满了泥垢。

    但这怎能甘心,有股恨意告诉她,若是有一日,她有命重回武陵山,必然要问一问,她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真的就不如一头猪吗?

    又跌跌撞撞走了许久,横生的枝节划破她身体的每一处,她却已经感觉不到痛,四肢早已麻木了。她不敢停,一旦停了下来休息,就再难站起来。

    这山太大,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来不及寻到一个能安心容身的地方。她无奈的抬起头,月光被树叶遮挡住,什么都看不清。

    那如果,能躲在树上呢?再往前走,树林越发的茂密,那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阿珠咬破自己的舌尖,卯上一股劲,挑了其中最繁茂的树,扯过树干垂下来的须根,打成一个又一个的结,一脚踩住一结巴向上爬,竟然真的让她爬到了树干上,离地足足有一丈高。

    她把那些须根全都卷到枝干上,这样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树上还藏了个人。

    想到此,阿珠紧绷的弦陡然放松,疲惫感便像大山一样压过来,阿珠也管不上湿漉漉的衣服,用须根将自己与树干捆在一处,下一秒,就如昏死般睡去。

    你说今夜能否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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