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夫本想打断书生的腿再重新接,这种伤最是不能拖,接好后得静心养着。

    但书生见众人都已有安排,反倒不急着医治。

    “有劳江大夫操心,但此时此刻小生必须离开,我阿娘……还在等我。”

    方才检查腿部的伤时都未出现的痛色此刻在了书生的眉心,江大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光是看书生开始泛红的眼,就已猜到八分。

    “……快去快回。”江大夫叹了口气,身病尚且有医,心病何解,唯有自渡。

    书生赶路途中凭借一口气撑到襄阳城已是强弩之末,断腿只是轻轻点地就变成了钻心刺骨的痛。

    老头子见状连忙扶住书生,然后本就佝偻的背在书生面前弯下,示意由他来背他。

    一滴泪浸入老头子辨不清是灰是黑的衣衫上。

    “林前辈,这如何使得……”

    老头子打断书生的话:“别婆婆妈妈,江大夫都说咱快去快回。”

    书生一咬牙,不再耽误时间,说了一声得罪了,随后快速上背,指路到了城南外的坟场。

    大约行至半山坡,书生拍了拍老头子的肩,道了声谢。

    剩下的路,再痛都要自己走了。

    老头子放下书生后力竭跌坐在地,顺势倒向山坡,偏头瞧着书生拖着腿一步步向右边小道上挪去。

    但没行几步书生就摔倒在地,这回老头子已无力起身去扶他,只见书生手肘撑地,三步一叩首,爬至双亲坟头,满是泥土的手抚上墓碑,呢喃着什么。

    “……阿爹在我孩提时便去了,临走前他曾与阿娘说,待他死后,无需戴孝,让阿娘趁韶华尚好时另觅良人。若是那人不喜我,权当是养了个猫儿狗儿赏口饭吃也行。”

    “我当时心中害怕,不知阿爹为何不再开口说话,不知阿娘为何魔怔一般说要与阿爹一起走,我既不想阿娘走,也不想阿娘变得和阿爹一样不能说话,我尖叫着扯烂了阿娘的衣袖,慌乱间抓到阿娘的手便塞进嘴里狠狠咬住,后来阿娘还笑着回想这些事,说她本来都要追上阿爹的,林间突然有只狼崽咬住了她的手,她本着急甩开那狼崽,要不然就追不上阿爹,但当她另外一只手触碰到狼崽的瞬间,狼崽的脸变成了我的脸。“

    “阿娘再抬头时阿爹的身影已经瞧不见,她只好摸着我的脑袋重复说她不会走,可我不信,我不敢松口,我怕我一松口阿娘就不要我了,我一个连牙都没长全的孩子把阿娘的手咬了一夜,等松开时发现伤已深可见骨,我后来每每牵起阿娘的手时,那消不掉的疤痕我自己看着都心惊,我甚至怀疑当时魔怔的是我而不是我阿娘,要不然怎会对自己的亲娘这么狠。”

    “但是林前辈你看,后来这么多年,阿娘说不会离开我就真的不曾离开,用点出的一块块豆腐供我入贡院参加科考,反倒是我明明知道她身体不好,每次风湿发作时就像我此时此刻一般无法动弹,但我却还是天真的把她一人留在家中去奔可笑的功名。”

    “我自以为读过几本书、写过几遍文章、赢得师者几句赞就能与国子监的生徒试比,结果他们随随便便引的经、据的典都够我埋头苦学半月之久,更别说君子六艺了,我连边都摸不着。”

    “就算到了最心灰意冷时,钱袋里阿娘的血汗钱早就见底时,我都不曾想过要回家。我羞愧,我不甘,我嫉恨,但,我更不敢回头看阿娘笑着对我说尽力就好的眼睛。”

    “直到收到隔壁荀姨托人带来的口信,我得知再也无法见到我阿娘时,我才从幼年那场魔怔中醒来,是我,喝着阿娘的血不让她另觅出路!是我,吃着阿娘的肉让她供我挥霍!还是我,踩着她的骨头在名利场上去攀纨绔子弟的臭脚!是我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害死了我阿娘!!!”

    那边的林老头好似听到书生那边飘来一声呼唤,他想仔细听,又只剩风刮到他耳廓的呜呜声,辨不清。

    但左想右想,林老头担心书生被他自己的鼻涕眼泪溺死,还是过去看一眼吧。

    待绕到书生的斜前方,老头发现书生神色哀戚,眼底满是血色,浓得快滴出来,喊他他也不听。

    “你嘴里说啥呢,我怎一句都听不清,方才是不是喊我了,诶,你醒醒。”

    林老头抓着小杜的肩膀猛摇,书生却仍在喃喃:“不孝子杜宵……即便身死魂灭,也不足为惜,唯怜我寡母操劳半生未能……”

    “不是,你这书生又不拿刀也不舞剑的,咋还能学别人走火入魔呢。”这是走火入魔吧,看着像。但林老头不会江湖人那招以手为刀砍晕人的本事,只好就近在坟头边摸了块本用来压土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看向连着的两座坟。

    “小杜他爹娘,俺老头子手里没个轻重,你们若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这一下砸下去刚好只晕不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来,小杜,吃俺一记!”

    小杜咚的一声倒地,不,他本来就是倒地的,应该算他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也算是和他爹娘告个别。

    老头子再次背起书生,眼看天色渐暗,远处已集齐乌云,便回头对着坟头道:“别生气啊,不是不让你们一家三口叙旧,等会儿雨要是下大了路不好走,想来你们也不舍得你家崽子淋雨,下次你们再找机会聊啊,我定会嘱咐小杜给你俩多烧点纸,嘿嘿,这以后我要是下去了,记得请俺这个老子头喝酒啊。”

    随即两人原路返回,林老头气喘吁吁地左脚迈进医馆,右脚外面就开始打雷下雨。老头子心下放松,手也跟着卸力,还好一旁的学徒眼疾手快,扶着两人在一旁坐下。

    老头询问两个孩子的情况,学徒具体的不太清楚,只回道:“半个时辰前您孙子醒了,潮平师兄给他喂了粥水,他吃完后问了几句就又睡下了,您孙女还没醒过。”

    旁人自行将这四人当做一家子,老头子也不反驳,默认下来,顺便拉住路过的江大夫,说书生见了鬼之后走火入魔了。

    江大夫翻开书生的眼皮,血丝布了满眼,“看着像走火入魔,实则他并无内力,归其心气郁结,岔气岔在经脉上了而已,把这股气打散就好。”

    “那该如何打散?”

    江大夫示意,学徒便把书生抬到一张小床上,江大夫抽出一条木棍,随即扬起干脆利落地敲在错位的腿骨上,“就像这样打散”,老爷子甚至听到木棍破空的风声。

    以及书生的惨叫。

    学徒眼疾手快把布条塞进书生嘴里,然后两臂结结实实抱住书生不让他乱动。

    江大夫赞赏地对学徒点了点头,在书生惨叫的余韵中轻描淡写地将腿骨重新接上。

    又是一声惨叫。

    江大夫十分满意自己的手法,简直就是艺术。他拍了拍艺术品的肩膀,面带慈悲的笑容说:“你骨头不错。”

    敲起来手感也不错。

    而书生简直是立即清醒过来,但痛得难以呼吸,脑子里什么事都不敢想,泪眼朦胧中只看见江大夫的嘴一开一合。

    目睹着一切的老头甚至有点开始接受江大夫这总是出其不意的举动,要不然他绝对会开口问一问江大夫,是不是因他们没给一文诊金,所以他就这样肆意泄愤?

    但总归江大夫的法子是奏效的,算了,不说了,没玩死就行,他老人家实在是折腾累了。

    待他刚闭目入定,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快来人!”

    这一嗓子把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嚎了过去,正是春阳的声音。

    众人连忙奔去,女孩浑身颤抖地翻到在地,口中止不住吐出白沫,春阳捏开女孩的牙关,让她咬着自己的手掌。

    他抬头看见众人,不等他说什么,学徒上前无比熟练地按着她的手脚,江大夫连忙封了女孩几处大穴,排了所有的针灸,抬回床上随即号起脉来。

    “快救救她!快救救我妹妹!”春阳泪珠子不断往下滚。

    “潮平,把他拉走”,江大夫懒得听这些啰嗦,“能救老夫自然会救,救不了你们自行去砸招牌就是,都出去。”

    江大夫让潮生搬出柜子里一只老酒坛,他戴上手衣抓出里面的活物,潮生压低声音不让外面的人听见:“师父,真的要用上这尖吻蝮吗?他们可一文钱都没给,而且这也太凶险了,万一这好东西舍出去了,人又救不回,这不搞得您里外不是人嘛。”

    “你就这么不相信你师父?”

    “哎呦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扯这些闲淡。”

    “为师收你为徒那日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事情办砸了别报您的名号。”

    “……不是这句,下一句。”

    “呃……被砸招牌也是时有发生的事,常换常新嘛,最重要的是心态要放平。”

    “嘿,你再调皮为师就让这蝮虫咬你,再下一句。”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为师对你们这个小徒弟没什么要求,唯有一点需牢记,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章节目录

金不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明之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明之之并收藏金不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