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在城北,廊华苑在城中的坊市内,颇有一段距离,但时间充足,兄妹二人有歇了一口气才出发。

    此前走街串巷的时候也数次经过此地,但大都是走马观花般匆匆扫过,今日却慢慢悠悠置身其中,瞧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趁夜色降临之前像月亮一样升起,暧昧的暖色映在行人的脸上,平添染上三分醉意,活脱脱是个来寻欢作乐的大爷……和男装娘子。

    林春阳极不自在地虚咳一声,顺便偷瞄小妹的表情,她面上却是一副常客懒散的模样,要不是看见她背在身后握紧的拳头他还真就信了。

    兄妹俩在拐角处等候片刻,就看见易家的马车急匆匆驶来,从马车内走出一位瘦瘦黑黑倒三角眼的男子,华贵的衣裳衬出他几分人样,但压得他喘不过气似的,想必那就是易金丸了。

    小厮以背为凳供易金丸踩踏,但他落地后突然往小厮的心口猛踹一脚:“骨头这么硬,硌着本少爷的脚了,滚!”

    小厮哪里敢呼痛,四周随行的人也大气都不敢出,这是输了钱正找人撒气呢,谁也不想触易金丸的眉头,只有旁边管事一样的人敢上前甩了小厮两耳光,差人拖他下去。

    易金丸用鼻孔轻哼,面色稍缓,门口的龟公立马小心伺候着哄他入了廊华苑。

    “就这德行,易家还当个宝贝啊。”不过是个宦官的侄儿居然趾高气扬成这模样,林栖建议这易城赶紧再多生几个,不然这断子绝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要是生出几个和易金丸一样德行的那岂不是更完蛋,还是别建议了。

    “惯的呗,也就是他运气好,瞧着吧,风水轮流转。”林春阳一边回应一边领着林栖往暗处走,寻到一处朝林栖示意。

    两人默契地不再闲聊,趁着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瞬间,脚尖轻点,墙外哪里还有人影。

    廊华苑内,龟公正奋力在人群中清出一条路供易金丸一行人穿过前厅。

    易大少爷还是十分不满意:“今日怎如此多人?”

    龟公连忙回应:“这白露时节一过很快便是中秋,每逢这样的团圆佳节,别说廊华苑了,咱整个坊内都十分冷清,许多节内不便出门的客官都要先提前来松快松快,省的憋在家里有劲儿都没处使。”

    “原来还有这种缘由,但本少爷是真男人,”易金丸鼻子都快戳到天上去,“你让西风公子不必担忧,日后本少爷就算成了亲也不不会冷落了他。”

    龟公阅人无数,这种话听了没有万次也有千次,但他面上不显:“不愧是易少爷,雄风震天经久不衰,西风公子得闲的时候总夸您的好,哎呦还说这一日不见您如隔好几秋,可比三秋多多了,能遇上您啊是他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今儿可算是把您盼来!。”

    龟公一顿连夸带捧之下,易金丸脸色已比刚进门时缓和许多。要不说捧臭脚也是一门技术活,还别看不起,真让你毫无痕迹拍马屁的时候,说不准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书到用时方恨少。真是辛苦龟公这漫长的一路,费尽了口舌才赚这么点赏钱。

    但林栖听着这些话很是难受,好比你发现有人在蹲坑的同时还在吃东西,无论是先擦了屁股再擦嘴,还是先擦了嘴之后再擦屁股,都能让人清心寡欲三日不绝。

    这还不是最恶心的,三六九等并非不能更改,但不会有人永远都是九等,既存于世,无人可以避免是蹲着还是站着,是坑里还是坑外,是吃屎还是不吃屎的抉择,而这抉择本身却常常比吃屎还要恶心。

    苦苦在水里挣扎至死的人比比皆是,已经游上岸的或许没有力气转身拉水里的人一把,又岂能再骂一句淹死活该。

    瞧着易金丸被送进后院的一处厢房,林栖用眼神和兄长交换了一下想法之后继续蛰伏,听着易金丸在里面恶劣的玩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某一刻停顿,声调转为怒气,更清晰的是鞭子抽到皮肉上的绽开声,以及……应该就是西风公子极为青涩却拼命求饶的哭喊。

    没想到……西风公子……如此年少。

    林春阳从袖口摸出一个小纸包,小声问,“此物能让人昏睡,要不要偷摸吹进屋里?”

    “可以是可以,但等他第二天醒来继续找西风小公子算账怎么办?”林栖犹豫,“我们救不了他一辈子。“

    两人陷入沉默,只听见厢房中传来易金丸的呼召:”来人,上一壶酒,烈点的。“

    想来易金丸是廊华苑的常客,下人们都知晓他的习惯,很快便有侍女端上酒从偏房走向西厢房。

    “快看她手腕!”林栖轻撞兄长的肩膀。

    “……好像是个镯子……“林春阳眯着眼睛分辨,他对这些首饰不太敏感,但能看出,“还是金的。”

    谁家侍女轮值时会带金镯啊,而且十指细嫩白皙,指甲上还有新染的丹蔻,身姿挺拔,没有半点儿侍女辛劳的模样,此女必是罗皎皎。

    林春阳面露喜色;“居然真的被我们蹲到了。”

    确实运气不错,出发前其实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顺藤摸瓜找到人,林栖本来是想先探探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难怪其他人怎么都找不到她,估计以为深闺大小姐再怎么逃婚都不会委屈自己太吃苦,能去的地方无非就是平时有钱人会去的那些客栈茶社诗社,所以都去那些地方守着。不曾想大小姐不仅能屈能伸,还特别能沉得住气,这算不算天助我也。”

    “等她回到偏房,我们就上前劫人。”

    两人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试试五百金大概有多重。

    可林栖隐隐约约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她赶紧和兄长道出心中的疑惑:“这罗皎皎想要接近易金丸,无非就是想退婚,但退婚这事不能由她罗家开口,不光易家会记恨,保不齐其他人会看易嵩的脸色见风使舵,更何况罗家根本不会开口放弃这个机会。那么罗皎皎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自己来说服易金丸,只要易金丸这个被宠坏的混世魔王点头,就能搞定易嵩等人,为此她必定会拿某样东西和易金丸讨价还价达成交易,可是这只需避开长辈大大方方的谈既可,又何必假扮侍女掩藏踪迹呢?”

    “这样说的话是我们高兴得太早,我们能碰到她现身完全是误打误撞,她必定留有后手,所以需要一个与罗家大小姐无关的身份来做,会是什么呢。”林春阳顺着林栖的思路分析。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心动不如行动,两人轻手轻脚落在西厢房的屋顶,拨开瓦片,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混着萎靡的血气、腥气和低劣的酒香。

    西厢房内,易金丸随意披了件外袍,神色昏昏:“你罗皎皎的口气怎么比本少爷的还大,你不喜柳枝还是不喜牙粉?这婚姻大事岂非儿戏,你们罗家的家产迟早都是我小叔的囊中之物,哪能就此轻易放过。”

    说着说着易金丸就开始胡言乱语:“要是你弟弟也能一起嫁过来就更好啦,你们姐弟伺候好本少爷,伺候得舒服了便能牢牢抓住本少爷的心,这廊华苑再好,西风公子再娇本少爷也不会来了,”易金丸问踩在脚底下给他暖脚的人,“你说是吧。”

    屋顶的林栖林春阳这才看清易金丸脚下踩的不是深红色地毯,而是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西风公子,鞭痕间隙中所剩无几蜿蜒曲折的好皮像干枯的河道一样无助。

    西风公子只剩下小腿在毫无意识的抽搐,易金丸不满得不到回应,便含了一口酒喷在西风公子的伤口上,立刻,青涩但痛苦的尖叫再次传来。

    这凄惨的声音,让林栖身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混账!

    罗皎皎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我自有比罗家全部家产更值钱的东西做交换,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有点意思,说来本公子听听。”易金丸给自己倒了杯酒。

    罗皎皎抬起手臂指向易金丸。

    “我?本少爷自然金贵,这还用你说。”

    罗皎皎一言不发,仍然举着手臂指向易金丸。

    易金丸不解,他甚至回过头去看身后有没有什么东西,除了紧闭的窗户什么都没有,这怪异的女人让他有点心里发毛。

    “装神弄鬼!”易金丸已经没有耐心陪小姑娘家玩儿,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当即狂躁起来,丢掉酒杯抓起桌上的鞭子便想朝罗皎皎抽去,丝毫不在乎罗皎皎虽是商户但并不是贱籍,伤了人便伤了,没人敢说他半句不是,即便罗皎皎是他即将过门的妻子他也并不顾忌,反而觉得教训未来的妻子十分理所当然,不然以后如何让她知道该以夫为尊。

    但酒杯脱手的那一刻,罗皎皎的手指便随着酒杯一道移动。

    原来她指向的原来是易金丸嘴边的酒杯,所以易金丸才会以为是指的他。

    酒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易金丸很快就知道了。

    他的手像西风公子一样控制不住的发抖,更遑论拿鞭子抽人,他甚至都不能好好的坐在椅子上,歪歪斜斜,像个偏瘫的病人。

    罗皎皎缓缓开口:“在此刻之前,只要你愿意拿你的命来换,确实比罗家所有的家产还要金贵,但此刻之后,你不过一堆烂肉。”

    “救……救……”易金丸只能一个字一个地往外蹦,但奈何命不够长,没能让他说完最后一个字。

    不是说交易吗,这也没给交易的机会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屋顶上的两位没有预料到的,这岂止是没有预料到那么简单,这闹出了人命啊,而他俩目击了整个杀人过程,地上昏迷的那个不算。

    易金丸这个祸害死了,罗皎皎不用嫁了,西风公子不用受折磨了,皆大欢喜啊。

    按理来说,他们现在应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直接离去便好,但是,下面还站着一个明晃晃的五百金。

章节目录

金不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明之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明之之并收藏金不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