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点!劝你早点交代了狗皇帝的下落,也好过受这份苦!”

    这已经第二十七日了。

    刑鞭因被污血染就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乌奈娅被架在行刑桩上三日未进食了。

    她紧绷着苍白的唇直勾勾地看向狱卒,用孱弱的语调愤声道,“不知道……你们捉不到我皇兄,就想撬开我的嘴,呸!绝无可能,我不会背叛我的国家!决不会背叛长生天!”

    两记长鞭凌空落下,她不由得闷哼呛咳两声,再见鞭尾连带着迸溅出血花和碎肉,粗布囚衣上尽是叠加在一起的一道道血污。

    狱卒抬手扯住那犹如乱麻般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死丫头片子!大爷我告诉你,鞑靼已经没了,什么都没了,趁早归降还能饶你条小命!念在你曾还是城主夫人,要不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些!”

    乌奈娅却油盐不进,她暗自闭上了眼眸。

    她始终不肯相信国灭的事实。

    皮肉之痛尤不及心死之伤来得透彻。

    适时,监牢大门沉重地缓缓打开,自外投入一道刺眼的光,只见一身穿威武将军铠甲的男子款款走来,身形修长,面若冠玉一副儒生模样。

    然而白色的铠甲上沾满的干涸血液,昭示着他手上人命无计其数,那些尽是她的族亲百姓!

    在她看来,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玉面阎罗,草芥人命的恶贼!

    男子缓缓逼近乌奈娅,摆手示意狱卒将人放下,原本两侧捆束她的麻绳下一秒就被刀剑挑开,毫无力气的她恍然之间跌落在地。

    紧接着,那男子上前欲将带来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却被她立马躲开。

    “别碰我!阉贼!走狗!”乌奈娅眼底的恨意无处搁放,她攒足了力气愤声咒骂着,“长生天不会放过你的!时以昶你会有报应的!”

    不错,这个灭她国家的人,于她还是个旧相识,是她和亲夫君的亲卫下属——时以昶。

    传闻他本是醴朝长公主的私生子,年少时便身怀功名封侯拜相,后来不知怎的功高盖主得罪了皇帝,被罢免官职处以宫刑,贬谪漠北边陲小镇做了守城将军的亲卫下属。

    往先,二人因同在一个屋檐下没少交集过。

    然而……如今身份已经大变样了。

    狱卒见她放肆咒骂,抬手就狠狠打了上去,“敢骂将军!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乌奈娅吃痛,被打得昏天暗地呕出一摊污血,翻身抽搐着吐起夹杂着血丝的白沫来。

    时以昶厉声喝住狱卒进一步下死手的动作,忙俯身将人揽进怀里为其拍着后背,几经折腾终于将堵在喉咙处的那口黏痰污血呕出,人也转危为安。

    乌奈娅经这一场再没了力气去闹,瘫在仇人怀里粗重地喘息着,眼神涣散没了斗志,像个提线木偶般乖巧。

    时以昶见其无碍后才将人放下让其倚在青石墙面上,随即转过身去叫人看不出神色,他只淡淡道,“送去采筠楼,圣上的旨意。”

    “是!”狱卒忙跪下领命。

    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未曾见过时以昶,她终于离开了那间阴寒湿冷的牢房,却又陷入了另一个地狱。

    所谓的采筠楼,简而言之就是个边境上的青楼,来往恩客鱼龙混杂,少不了在那档子事上爱折磨人的主儿。

    不幸的是,她第一遭接客就遇上了这种人。

    幸运又可悲是,她在枕下藏了一根长簪,最后那根长簪径直插入自己的喉管,了却了屈辱的残生。

    常言道,死去元知万事空,可为什么她仍能感到心口在痛?

    重重泪水打湿了睫毛,沉重的眼皮使她难以睁开眼,却听着耳旁的声音熟悉又亲近,“公主,您快醒过来吃口苏台茄①吧。”

    侍女殷切的呼唤终于将她唤醒,她眼神空洞地看向屋内的摆设,记忆与之交叠她却感到遥不可及。

    只因这是她远在鞑靼时寝宫的模样,更确切地来说,是她不曾和亲前的寝宫住所。

    “公主,您醒了!”塔拉激动道,“您可吓死塔拉了,自您皇兄可汗传令和亲来,您已经一连几日昏睡过去了。”

    不对,真正的塔拉早就死了,还是死在她怀里并由她亲手埋葬了的。

    乌奈娅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焦急地问:“这是哪一年?”

    塔拉一头雾水:“黑蛇年②啊,您不记得了吗?”

    蒙历黑蛇年,那就是她被迫和亲的那一年。

    一个诡异的念头,顿时浮现在她心中。

    她重生了!

    乌奈娅念及此喜极而泣,只因一切都还来得及,她激动地抱住塔拉,“我这一次一定能护住你!”

    上一世,塔拉为救她被火炮击中胸膛,大片的肌肤被烧得溃烂生疮,逃难途中受伤感染是致死的存在,最终五日后塔拉坚持不住死在了逃亡路上。

    这话听得塔拉一头雾水,小心关心道,“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乌奈娅敛了敛神色想起要办正事,于是详尽地问道,“离我和亲还有几日?是和谁?”

    塔拉一五一十回答:“还有两日和亲,公主未来的古列坚③是赵南庆,醴国东曼城城主。”

    赵南庆,前世也是她的古列坚,此人阴狠狡诈,贪财好色,胸无点墨只知道纵情享乐。

    前世的结局,是抛妻弃子逃命于战乱间,最后被误当作叛贼乱箭射杀,当然也不是什么主要角色。

    至于他身边的亲卫下属——时以昶,却是个狠角色。常日里步步为营却从不展山露水,年少时骁勇善战能被封侯拜相,以一敌百不足道也。

    同时也是当年带领军队入鞑靼,最后将整个鞑靼灭国的人。

    重活一世,她自然要将他怎般折磨痛苦怎般好,一桩一件都要还之彼身。

    思绪回转,却听侍女在耳畔劝道,“可汗下了命令还没有人敢不从,公主还是尽快答应和亲为好,免得日后多担罪责。”

    “好。”她回答得出奇坚定。

    塔拉对此满头雾水,正疑惑时却听公主低声秘密吩咐道,“你替我去查查,时以昶和赵南庆是同一日成婚吗?可是同在一处?”

    “啊?”塔拉不明所以,她愁眉苦脸,“您说的是谁啊?时什么?他是何人,公主……”

    乌奈娅重复道:“时以昶,是赵南庆的亲为下属,你只管去查,越详尽越好。”

    “还有一事。”她严肃道,“我等会写封讨封的书信,你去将它交给皇兄。”

    塔拉面露难色犹豫道:“这,可汗会答应吗?”

    “皇兄在赵南庆求亲之际,曾于大将军面前允诺了我一件要求。若是不为,便会驳了他自己的面子,他会答应的。”乌奈娅胸有成竹,她起身下榻寻来羊皮信,廖廖几笔就写明了讨封的目的。

    “塔拉明白。”塔拉领过羊皮卷,俯身请礼退出帐外。

    待侍女离开,乌奈娅心中盘算着:这两日是最紧要的两日,若是她所想皆成,那鞑靼就不会被南朝铁骑踏灭,自己也不会再落得一个惨死青楼的结局。

    一切就都不会再发生了。

    时以昶,你前世的报应终该了了……

    白驹过隙,两日后的和亲大典终于到了,在这之前她也收到了皇兄答应给她封地的旨意,虽是个紧邻南朝边境的边陲小镇,但也足够栖身了。

    信中还百般强调了,在到达醴朝国土之前决不能有半分差池。

    言外之意,她既是讨了封地,那就不能在去和亲的路上做出逃婚的耻事。

    至于进了醴朝国土之后,她孰生孰死就无关紧要了。

    乌奈娅明白她这位半路皇兄可汗的用意,毕竟二人除了是鞑靼的王子公主外就再没了别的联系。

    在年少时,她是先可汗最疼爱的小公主,只因她有着南朝一半的血统模样可人,性格活泼可爱分外讨喜,自然也有几分母亲是可汗最得宠的爱妃爱屋及乌的缘故。

    但这一切都在先可汗死后烟消云散。

    现任可汗是她名义上的皇兄,是大妃最小的儿子,与她年纪相仿却不得先可汗喜欢,性子最是孤僻难处。

    可汗这个位子原是不大可能落在他头上的,只可惜大妃的其他七个孩子皆在一场战场上的天火上遇难,故而最后可汗落在这个第八子上。

    她与其并不算亲近。

    又许是积怨太深的缘故,在他登位后他最先将乌奈娅母女二人赶出皇宫,广而告之她这个异族子不得再入皇宫。

    自此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过上了食不果腹,沦落街头的生活。一连十余载皆是如此,母亲将她含辛茹苦拉扯大最终前年染了一场风寒而去。

    然而两月前,她又被可汗的人找了回去,说是要她去和亲,同醴朝的守边将军,以护两国百世安宁。

    她自此前世稀里糊涂地被嫁了过去,虽然路上几经逃跑却也难逃命运,她嫁了过去却并不得宠,守城将军赵南庆夜夜笙歌,日日留恋花楼的姑娘,无视冷落她,她完全就成了一个摆设。

    和亲三年后,醴朝皇帝生性好战下令踏灭鞑靼,赵南庆草包一个屡战屡败最后被下令处死,他贪生怕死早早逃了只留了偌大的将军府给她。

    紧接着时以昶走马上任,未出半月就打得鞑靼节节败退,他那个皇兄和赵南庆是一路货色,于是乎三月后鞑靼彻底被夷为平地。

    前世他屠尽鞑靼百姓,手上人命无计其数,在醴朝他是享誉盛名的大将军,而在鞑靼人眼里他却是罪大恶极的杀戮者。

    乌奈娅她承载着无辜死去的数百万鞑靼子民的期待重活一世,她势必要将那个罪魁祸首大卸八块。

    而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公主,醴朝将军的亲侍已经在帐外恭候良久了。”塔拉提醒道。

    乌奈娅望向铜镜内的自己,粉面桃腮,点妆的朱唇映得人情意绵绵,一双清澈如波的眼睛还未被仇恨所染,发髻上的珠钗宝翠冰冷华丽,这些却都与她内心格格不入。

    她无欲无求,只想尽早复仇。

    帐外的礼乐声锣鼓喧天,长生天的祈祷仪式也已经完毕,她即将踏上未知的前路。

    乌奈娅缓缓开口:“启程。”

    ①苏台茄:咸奶茶

    ②黑蛇年:蒙历纪年

    ③古列坚: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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