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咸宁十六年的尾春太愁,本就是红消翠减、霎儿风雨霎儿晴的光景,天子又犯了场恶症,恼人之余更添人心惶惶,大有春非我春的意境。一进四月,日光明媚,满目清亮,公孙私邸仰山堂内,吸饱了三春雨水的花木葱葱茏茏,在晨风中摇曳着无限生机,但满院清苦的药气,却为此间染上了一抹阴翳。

    百龄在廊下守着药釜,小火慢吞吞咕噜着,蓬蓬白烟熏红了脸,配合浓睫上润着的水意,多了些楚楚可怜的韵味。平日太过张扬的美色于是敛了几分锐气,像早晨的清晨,花红柳绿在晓色中淹然透出,自有段清新鲜丽的风神。

    这画似的一景落在两个婢子眼中却并不如何旖旎。

    桃符是自小陪着娘子长大的,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性,平日敞亮惯了的人,偶尔堕一次泪,格外叫人心疼。她方才已半哄半劝地安慰了片刻,娘子只顾摇头,依然泥塑菩萨似地坐着愣神,她担心她越发往伤心处想,于是目一眼身边的屠苏,努努嘴,示意她上去说几句话。

    但屠苏性子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来,更不知该如何宽慰了,搜肠刮肚一番,竟泛起了怒火,“郎主,郎主真是太不听话了!”

    昨天郎主呕了血,一家上下都吊起了心,娘子今晨五鼓才尽就来这仰山堂为郎主侍疾熬药,谁知进了院门,屋子里灯还亮着。那守在门边的家僮行舟饧着眼正打呵欠,猛见到娘子进门,一嗓子嚷得藏鸟惊飞,“小娘子来了!”屋里的灯扑就灭了。

    娘子气得脸色发白,将行舟呵到一边,伸手将门一推。屋子里漆黑一片,一个人影儿正往床边摸索,大约动作太急,一声“砰”,又一声“哎哟”,她连忙把灯高举,照亮郎主一张尴尬的脸,跌坐在地可怜巴巴唤了声“朏朏”。

    那行舟最是个滑贼,见娘子满脸浸了春威,立马见风使舵抖露出郎主的“罪状”:三更时突然坐起来,勒令他取来笔墨,又勒令他门前把风,他如何苦劝无果,又如何不敢违抗主君云云,说得义正辞严痛心疾首。

    娘子冷笑一声,“喜欢把风是吧,去阍室把一个月风,不够不许回来!”

    行舟灰头土脸出去了,娘子才将郎主从地上搀起来,扶到床上躺下,堂堂个大虞宰相,一声不敢吭,缩在被子里装鹌鹑,直到帐子快放下来时,才探头讨一声好,“阿翁错啦...”

    娘子当时就涌出了泪,“您可别说话了,当心给我气死了!”折身出了门,吩咐她和桃符支炉熬药,一边忙着,一边泪珠儿断线似地掉。

    百龄被她气鼓鼓一句逗出了笑,擦擦眼角说:“行了,你们别守着我,该做什么做什么,没事就歇着。”吩咐完转过头,看着药釜,心情一下子又沉了起来。

    天子上巳日渭水祓除时,只因多喝了两杯春酒,竟在当夜复发了风疾。阿翁夜中被急传入宫,此后二十来天未曾回家,再回来时,竟是被阿耶背着回来。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阿翁被阿耶背负下车,身上的紫袍濡湿了一片,皱皱巴巴,哪还有什么贵气可言。头软趴趴枕在阿耶肩头,幞头下漏出蓬雪似的白发,刺得她当场就忍不住哭了一场。

    后来从阿耶嘴里才知道,天子这日龙体脱险,终于苏醒了过来,传召诸宰辅觐见。阿翁正要率诸相公拜谒天子,才一起身,就栽倒在政事堂上。想来是绷久了的弦一松,人就泄了气。

    但阿翁只歇息一宿,次日又照常赴阁理事,家人自是担忧,却拗他不过,百龄每日观察他气色,但觉虽憔悴疲惫,但眼中神采依旧,便稍稍安下心来,不想才几日工夫,竟严重到呕血。

    她昨日听到消息赶到仰山堂时,太医署的裴医令正在看诊,耶娘都守在床前,阿翁紧闭双目,面色前所未有的糟。她顿时慌了神,她是阿翁一手带大的,幼年耶娘不在身边,是阿翁将她背着抱着养大,祖孙间的情分便是耶娘和阿兄也稍逊一筹。

    她焦急问阿耶:“阿翁这是怎么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阿耶公孙止满脸忧色,摆摆手叫她不要说话,百龄看着阿翁衰败模样,几乎忍不住又要堕泪,见管家荀翁也在悄悄拭泪,便过去牵了牵他的袖子,示意他出去说话。

    两人走到屋外,荀翁道:“郎主这几天吃睡都正常,今早也不见异样,方才听郎君与夫人说话,才知今日朝上,郎主叫陛下训斥了几句...”

    原来今日是天子大安后初次临轩,连下了两诏,要改玄武门为神武门,又重罚大理寺,要重审去年谏议大夫百里敬一案。

    公孙弘当即出列劝阻:“城门玄武,定于立国之初,乃古来成制,不当轻易更改。谏议大夫百里敬之死,去岁已引朝野流言纷纭,既已定案,若又重审,恐使人心荡乱。”

    天子听了竟勃然大怒,指着公孙弘便斥道:“巧言令色之徒,朕意已定,你强行阻挠,莫不是生了伊尹霍光之心!”

    百龄听后大惊,她对朝堂事并不如何了解,不知天子新降二诏有何利害,阿翁又因何要制止,但伊尹霍光却是史上曾行废立之事的权臣。伊尹放太甲于桐宫,霍光废昌邑而立宣帝。天子此言,分明是指斥阿翁有擅权不轨之心,何等酷烈之语!难怪阿翁会气急呕血。

    荀翁虽是奴仆,跟在公孙弘身旁几十年,也是识文断字,自然也听出了话中的份量,心中大为郎主感到冤屈,掩面哀哭不已。

    百龄怔了片刻,见阿娘正送裴医令出去,她急忙进去房中,见阿翁似乎已经醒了,阿耶正跪在床前,口中言辞凄越。

    “...玄武门何地,人臣不忍言。陛下突然要修改城门名,个中深意,令人思之胆寒。那百里敬一术士耳,仗着恩宠妄议国本,九死难抵其罪,去岁横死药园,竟有流言乃东宫所为,大理寺审明盗杀,陛下当时并无异议,如今却旧案重提,欲置太子于何地?龙体违和三年,太子监国六次,抚字之道,尽于哀矜;刑网所施,存于审察。上尽心于君父,下遗爱于臣民,并无半分失当之处,何以父子嫌隙如斯?父亲,如今情势,国本不稳,儿恐风云骤起于朝堂,太子有履霜之危,父亲岂无涉渊之险?儿非畏难,儿身为人臣,自当尽忠竭力以保朝堂。但身为人子,儿实在担忧父亲。父亲一生光明忠直,竟为天子厉言指斥,儿有一不敬之言,父亲受他李氏父子兄弟池鱼之殃难道还少吗?父亲如今年迈六十,对先帝对今上对太子,都早尽了当尽之心,难道还想再蹚一趟浑水吗?当年阿兄之死,父亲难道都不记得了吗?儿请父亲趁病归隐,公孙氏之责,便由孩儿来一力承担了吧!”

    这长长一串心声吐完,到后面竟掺杂了哀哀泣声,百龄不忍地看着阿耶伏跪的身影,阿翁却猛咳了一阵,沉声斥道:“你这是人臣人子之言?退下!”

    百龄听得手足发冷,才缓缓明白其中关节,原来是牵涉君储之争,阿耶所谓池鱼之殃,实际是非常无奈的,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这是为臣的本分。阿翁这辈子仕途偃蹇,先后侍奉过三朝东宫,但前面两位皆在权位之争中落败,一死一幽,阿翁也因此险些蹈祸身亡,不免生出几分明珠暗投的晦涩,直到遇见了当今的太子。

    太子自小聪明审慎,通身一派明君范儿,监国以来更是举朝称贤,阿翁恰似久旱逢甘霖,恨不能将一生心血尽数浇灌在这位少主身上。风闻太子卓荦群书,目下正集文士于崇文馆注班。本朝立国以来,两代先皇都注重修史明典,以彰圣王之道,先帝修八史,其中五史就出自阿翁之手。百龄曾在他书阁残灯下,看到一卷《汉书》,上面一笔书圣小楷的旁注,笔意俊逸秀挺,抬头赫然四字:臣成昭案。

    成昭,正是当今太子讳。

    想来阿翁即便退朝在家,也不辞劳苦熬灯为自家好学生把关。

    百龄心事重重,不期脚边忽然多出毛茸茸一团,雪球似的猫儿竖着掸子似的长尾,正凑在药釜边上耸着鼻子,百龄连忙呵斥一声“朏朏”,伸手将它拨到了一边。

    朏朏本是百龄自己的乳名,八岁生辰得了这只猫儿,爱如性命,竟把自己的乳名赐给了它。家里长辈唤她“朏朏”,她则唤猫儿“朏朏”,也是公孙家日常一则趣景。

    这猫儿颇有灵性,常日跟在百龄身边寸步不离,平日里娇宠惯了,眼下被呵斥了,不满地喵呜一声,瞪一双无辜的圆眼睛望着她撒娇。她这会儿却没什么心思逗弄它,猫儿仰着头望她一阵,见她毫不动容,顿觉无聊,扭身跑到庭院中刚投下的光影里卧着舔毛。

    百龄低头揭盖,见药釜中正好浓浓一碗之量,便唤桃符取来药盏,滤好药端进了房中。将药盏放在床边矮几上,挽起帐子。帐中公孙弘脸色蜡黄躺在枕上,嘴里嗤嗤出气,一副老迈昏昏貌,百龄不由心下一酸。

    阿翁年轻时有“含光郎”之称,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即便是几年前尚在扶风时,牵着她的小手荷锄走在山野间,曼声吟诵“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虽布衣粗服,却神采飞扬,常被人遥望之下呼为神仙,如今却是这副模样。

    俯身唤了几声“阿翁”,公孙弘喉咙里含糊应了一声,睁开了眼,百龄扶他在枕上靠好,他也还不如何醒神,浑浑噩噩喝下了药,眼中一片浑浊。恰此时桃符取了膳食过来,百龄又侍奉他用下热粥以助药性,才为他净面擦手,又捧盥让他漱了口,最后扶着他重新躺下。坐在床沿边上守了片刻,听到他呼吸绵长后,才轻轻起身出门。

    外面已是晴光大好,二婢闲着无事,正持剪刀水壶,为满院子的花木修枝浇水。猫儿朏朏卧在青石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百龄失笑,走过去想将它抱起来。孰料手才碰到,那猫儿耳朵一动,碧绿一双眼睛看也不看她,翻身而起,径往外面阁子跑去。百龄一惊,忙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猫儿竖着蓬松雪白的尾巴,轻灵地跃上台阶,在室内光滑的地板上跑过。中堂竖着一架高大的屏风,每一扇上都绣着一幅活灵活现的猫儿图。不知绣者怀揣如何谐趣的心思,屏上猫儿都穿着人的衣裳,或羽扇纶巾,或短褐粗衣,或抚琴坐禅,或赏月听松,姿态不一,妙趣横生。

    但猫儿并不理会屏风上自己千姿百态的妙相,颠着步子轻快绕过屏风,又突然停了下来,朝着屏风下缓慢地走去,凑到一物什边耸着鼻子轻嗅。

    那是一只玉鱼,悬挂在同色玉带下,在朱色袍服的映衬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十分美丽。

    但更美的是一只手,与玉色洁白同润的一只手。

    猫儿被这只手牵走了注意力,毛茸茸的脑袋凑到手边,探出爪子轻轻碰了碰,抬头对手的主人爱娇地喵呜一声。

    伴随一声轻笑,手配合地抚摸上它的脑袋。

    手指修长干净,手掌干燥温软,猫儿愉悦地发出咕噜噜的呼声,往地上一倒,翻滚身体露出自己尊贵的肚皮。

    手从善如流地抚上它的肚皮。

    百龄匆匆赶至书阁,这阁子本是公孙弘常日读书处,家人晨昏定省之所,鲜少有外客来访,此时日光照透屏风,分明映出道清隽的剪影。

    她有些迟疑地放慢步子,在屏风边探头看去。

    那人也刚好抬眸。

    那是双萃美无比的眸子,无边光华宛转其中,干净澄澈的目光,仿佛能涤荡尽世间的万丈红尘。

    百龄几乎窒住了呼吸,下意识按住震荡的心房,良久才虚浮着步子迈出屏风,在他静静凝视中伏跪在地。

    脑海中记忆喧嚣,她几乎听不清自己喉头好容易才松泄的话音。

    “拜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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