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只是不知如今该如何自处。”

    成昭眼圈微红,公孙弘眼神温暖,忽而微笑,伸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他是了解这位年轻的太子的。记得往东宫第一次授课时,丽正殿的书房中,年少的储君一身素衣,皎洁如山巅的白雪,正在伏案绘画。那副凄清的姿态令公孙弘十分错愕与动容,看清他笔下徐徐勾勒出的线条,是一株柔嫩的莪蒿,才明白过来,当日是皇后的忌日,少年是在思念母亲。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失去母亲的孤雏,将满腔对于亲情的依恋,全都寄托在了父亲身上,勤于学而慎于行,端雅庄重,仁孝恭谨,竭力做好一名太子的同时,也是在竭力做好一个儿子。正是因为对父亲全然的依赖和爱戴,才会在面对猜疑和冷漠时,如此委屈失态。

    公孙弘并不想用史书上围绕那个位置所产生的无数血腥的厮杀来警醒太子,剥去他对父亲的温情。相反,在见证了两代骨肉相残的悲剧后,他十分珍视他身上所带的温情,他从那双没有污垢的眼睛中,早早地看到了一个和平温暖的盛世。

    “《易》曰,‘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正是殿下副君于国的处境。您齿胄于学时,必定学过《孝经》与《文王世子》篇。殿下位正东宫,光耀前星,于君则臣,于父则子,尽臣之忠,履子之孝,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

    “...目下境况,宜韬晦,不宜激进,任他玄武门还是神武门,又任他百里敬为谁所杀,只要立身清正,又何惧邪风淄尘。”

    这番谈话近一个时辰,百龄在屏风后站得腿软,却不肯稍离半分,忽听得一阵剧咳,急忙闪身出来,公孙弘已咳得几乎厥倒在席,成昭正扶着他替他抚背顺气。百龄急忙上前接手,见阿翁面色灰白,冷汗如豆,心下也极是惶然。那厢荀翁已捧了瓷盏来喂他喝水,公孙弘才稍复容色,摆手示意退下。

    成昭惭然道:“本为视疾而来,却叫老师受累如此。”

    公孙弘摇摇头,“殿下需...平心静气,不动如山...”说完这句,已是气喘吁吁。

    成昭心下酸涩,遂令急传医令来仆射宅中看诊,那叫樊无花的内侍立即吩咐下去,公孙弘在此时把住他的手,“殿下视疾,不宜久留,请速回东宫。”

    成昭站起身,百龄见他缱绻不去,便同阿翁道:“孙女代阿翁恭送殿下。”公孙弘方由着两个小仆一左一右搀回了后院。

    百龄遂比手请成昭起驾,延领着步出中堂,自那树琼花下经过,一路朝大门走去。成昭方自从沉沉心绪中抽身,见左近一道倩影,行止有度,循规蹈矩,不由生了些微妙的情绪,那巴在门首的小仙女模样瞬间鲜活过来。

    红裙双鬟,身披彩帛,一双葡萄眼睛直勾勾看人,下一瞬就凑到了身旁,一点不见外地扒拉着他,嫣红小嘴喋喋不休。

    “阿兄!阿兄你真好看!”

    “阿兄你喜欢猫儿吗?它叫朏朏,是我的名字,我把名字送给它了,《山海经》里的神兽!”

    “阿兄你会画画吗?画猫儿,会吗?我给你看我的画儿!”

    她把怀中的猫儿丢给他,一阵风似的卷走了,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

    “阿兄,我们一起画画好不好!”

    他微微失笑,“那屏风是你所绣?”

    百龄正沉潜在万般浮思中,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拘谨,既有欢喜也有懊恼,懊恼自己今日的装扮,荼白衫子碧罗裙,既未描眉涂唇,更未贴面靥花钿,甚至头上连支珠花也没簪...他大约很失望吧,七年不见,当年水灵可爱的小丫头,竟变得这般粗陋...猛听他如此询问,诧然一抬眸,就看见那清澈的眸中映出自己的影子,霎时像被捏了脖子的猫儿,双颊绯红,险些路也不会走,“是。”

    见她垂首,成昭暗暗好笑,到底是长大了,学会了低头。不像小时候,一双乌浓长齐唰唰指人,丝毫不知道收敛,只管把人看一个够。

    “那些画你都还留着?”

    “是。”

    百龄点头,想起自己当年涂抹的一团乌漆墨黑的“猫儿”,难为他竟能改出那般意韵,再看他时,忍不住一笑。

    七年的时光便在这一笑中淡化。

    成昭想起离开扶风公孙宅时,庭院寂寂,晨风带着清亮的湿意,只有一树琼花如雪。他对身旁的公孙弘问:“先生会来长安吗?”公孙弘回答,会。他当时笑了笑,揖礼而辞。

    那么,那只小猫也会。

    这些年他有时听老师无意中提到家中小孙女,便不动神色地默笑。然宫墙一隔,就是两样人间。他是太子,行动皆有成法约束,而她是深闺淑女,想必也不能肆意自专,故而同在一城,却隔了七年才得一重逢。

    百龄将他送至门前,恭敬敛袖施礼,“恭送殿下。”

    一双眼睛却变回了幼年的眼睛,直把人直直盯上了马。

    成昭在艳阳中勒马踟蹰,片刻才低声模糊道:“我走了。”

    目送成昭离开后,百龄又回到仰山堂,公孙弘并没在床上躺着,而是坐在临窗矮榻上闭目养神,百龄正观察他气色,公孙弘睁开眼,“太子走了?”

    “走了。”

    公孙弘长长一叹。

    百龄知他心中有事,又想起阿耶昨日那番话来,欲言又止,公孙弘见她此态,便笑了问:“朏朏有话要说?”

    “孙女是有话说。”她见阿翁眼神柔和,便壮了几分胆色,“从前读《汉书》,汉武帝巫蛊之祸,牵连而死者达数万之众。太子锄奸未遂反蹈祸身亡,卫后护子不成亦自杀明志。昨日听了阿耶的话,我就想了很久,想起没见过面的伯父。常听阿耶和阿娘说,伯父文采风流,性情旷达,素无仕进之心,常存山野之志,醉心者,唯翰墨耳。如此庄陶似的人物,却也卷入皇权之争,身死深牢之中。可见阿耶所谓池鱼之殃,虽为僭言,却非妄谈。”

    公孙弘听得认真,百龄备受鼓励,越发诚恳道:“阿翁,阿翁您身侍三朝,前后四十余年,如今既为百官首,又兼东宫师,夹在君储之中,势必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昔日楚狂过孔子而歌凤兮,谏逢乱则当避之。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功遂身退乃天之道。为何不愿顺应天道,功成身退,颐养天年呢?”

    公孙弘默默看着这个小孙女,娇闺初成,的的天真,思考的却是沉浮朝堂存亡之道,心下滋味莫名,蓦地想起去年一见小事来。

    去年左藏失窃,圣上要将那监守自盗的武候处以极刑,太子以法不至此,请免死罪。圣上却幽幽望着太子,吐了四个字:用心可恶。父子归来谈及此事,公孙止忧心忡忡道:“陛下何出此言呐?”

    百龄那时抱着猫儿坐在一旁,突然发声说:“太子所言并无过错,国有国法,若不依法断罪,那要这国法有何用?陛下这是猜疑太子有揽誉之私,刻意招揽人心。”

    公孙弘心头一惊,蓦地看去,小孙女水眸清澈,神情娇憨,一派不谙世事貌,何以说出此等指斥肺腑之言?

    他沉默半晌,目光停在窗棂上,外面天色已大亮,透出姗姗一窗蕉影。目光再次回到百龄身上时,他心下已定,他并不希望家人牵扯进这些朝事中来,尤其是纯净明媚的小孙女,但她既已在思考这些事了,便该将道理与她讲透。

    他点点头,缓声道:“朏朏担心阿翁,阿翁都明白了。朏朏所言不无道理,但有些话却错了,知道错在何处吗?”

    百龄蹙眉摇一摇头。

    公孙弘道:“先帝曾说,我是他的一面镜子,能够匡正厥失,你怎么看?”

    “这是因为阿翁忠直敢谏,能言人所不敢言。”

    “那你认为,忠直敢谏是阿翁之德,还是先帝之德呢?”

    百龄不能回答,只沉默看着公孙弘。

    公孙弘吁出一口气,语重心长,“昔日邹忌讽齐王纳谏,王遂有令,能面刺寡人者受上赏。诸葛武侯《出师》一表,也劝谏后主开张圣听,勿塞忠谏之路。进谏纳谏若是常事,为何千百年来史书皆要彰明此道?又为何忠谏直言被奉为人臣之德呢?这是因为人君也是人,没有人喜欢听别人面刺己过,何况高高在上的天子。知与行是两码事,阿翁之所以敢于直言,并非阿翁之德,而是先帝之德。先帝遇阿翁,并非先帝之幸,而是阿翁之幸。阿翁又岂能辜负如此盛德呢?而今顾命之责未尽,辅佐之任尚在,又岂能说功成身退呢?”

    百龄锁着眉心道:“但朝堂并非只有您一位宰辅,也并非只有您一位大臣。”

    公孙弘笑笑,“正因如此啊。先帝有十四子,今上有六子,这些人背后还有许多人。如今大虞北有突厥,西有吐蕃,南有南诏,东有新罗。攘外必先安内,先帝所创盛世要持续下去,就必须先稳定朝纲。太子乃国本,居嫡居长,贤明睿智,太子的稳定,君储的稳定,就是朝堂的稳定。一旦国本不稳,会有多少人生出异心?你说阿翁夹在君储之间,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但你可曾想过,若夹在中间的人走了,难道就放任他们针锋相对吗?”

    百龄迟疑着,公孙弘又玩笑似的问,“就好比,倘若哪天阿翁与你阿耶不和,难道朏朏也要一走了之,放任我们芝麻对绿豆,相互不顺眼吗?”

    这话逗得百龄一笑,咬着唇默默思索,“可是,太子毕竟是陛下的亲骨肉,是陛下的爱子。”

    公孙弘浊浊吐一口气,“爱子,先帝又岂非高祖之爱子,废太子与魏王又岂非先帝之爱子,况且,朏朏,陛下他如今病了,他病了。阿翁多想治好他,让他的心,回归浩瀚疆土,芸芸众生...

    语气哀切,他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

    百龄蹙眉思索片刻,点头,“我明白,陛下眼下是心病,他正值盛年,却缠绵病榻,而太子如竹初生,风采凌云。他怕自己对朝堂一朝失控,会重蹈高祖与先帝的覆辙,因此他才会忌惮太子。”

    公孙弘凝视她,突然微笑:“我家朏朏,真是聪慧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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