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秋雷打个不停,秋雨也下个不停,虽说有些扰人,但到底是将夏日的暑气消散了不少。

    城中要比夏日还热闹许多。

    所以当京城中一辆装饰简谱的马车清晨从明国公府驶出的时候,并不惹眼,马车朝着城外白马寺驾去,约莫过了半日的时间,终于在午时前抵达寺庙。

    白马寺是京中贵人们最爱来的地方,求姻缘求科考求顺遂,甚至有些上了年纪的贵人们为了给后辈祈福,会在白马寺中住一段日子乞求专心祈福。

    所以白马寺里的香火尤为旺盛,来往者络绎不绝。

    马车上跳下来两位穿着淡绿色衣裙的婢女,然后在早就得到消息、等在门口的另一位婢女的带领下朝内走去。

    绕过人多的地方进入后山,后山设立了许多给贵人们居住的院落,婢女走到其中一处推开门,进了古朴的院落,然后走到屋前,敲了敲门,轻声道:“小姐,府里来人了。”

    敲打木鱼的声音停止,婢女领会到其中意思,推开门。

    外面的光束照入其中,减缓了其间门窗不开的晦涩阴暗,抬眼看去,一个身形削瘦、身穿素色锦衣、背影挺拔跪在地上的少女面前放着佛像,佛像慈眉善目,像是能容忍天下所有邪恶之事。

    婢女目光触及佛像后,双手合十简单鞠躬,然后引着那两位婢女进来。

    跪在地上的少女已经站了起来,背对着她们洗净手,转身坐在一旁的椅上,露出一张不施粉黛却亮丽到让人无法直视的漂亮容颜。

    “小姐。”从马车上下来的奴婢极为恭敬的行礼后,说:“侯爷说一月之期已到,小姐该回府了。”

    那名素衣少女,正是明国公府嫡出大小姐温北棠温小姐。

    温北棠低头喝了一口茶,放下杯盏,说:“时候不早了,今晚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我们起身。”

    “好的小姐。”

    夜里,小雨依旧淅淅沥沥下着,月亮被乌云挡住,屋内若是没了蜡烛的点灯,便是昏暗一片。

    不多时,门便被人小心翼翼的推开,跟随温北棠一起来白马寺的贴身婢女秋水拿着一捆蜡烛进来。

    这几日接连下雨,寺内的蜡烛昨夜便用光了,白日才下城去采买,这几日因天气入住留宿的人也不少,所以这捆蜡烛是秋水排了许久的队才领上。

    秋水拿出一支蜡烛,小心翼翼点燃,火苗窜起来的瞬间,照亮了屋内的情形,不远处床榻上,温北棠只身穿里衣、不安稳的睡在其中。

    秋水无声叹了口气,自从一月前小姐落水后再次醒来,夜里总是睡的不安稳,也不知道究竟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能困扰到小姐需要来寺里。

    小姐夜里睡的不安稳,时常会做噩梦醒来,醒来最是怕黑,若是屋内没有蜡烛点着,小姐便会惊惧的叫出声,所以每到夜里,无论小姐醒没醒,她都会及时点亮一盏蜡烛。

    待蜡烛的火焰平稳下来,小姐看起来也比方才睡的安稳一些。

    她说的没错,温北棠一直在做“噩梦”。

    ……

    “砰——”

    一声剧烈的声响将明国公府夜里的安宁打破。

    “不好了!不好了小姐!我们快走,我们快走!”

    贴身丫鬟秋水得了侯爷夫人的命令,赶忙连滚带爬的跑进温北棠的房间里,将还在睡梦中、误以为方才那声响是打雷的温北棠叫醒:“御林军!御林军围了府邸!他们要抄家!小姐!快穿好衣服!我们赶紧逃!”

    温北棠陡然转醒:“抄家?为何要抄家?是不是他干的!”

    秋水快速帮小姐穿好衣服,红着眼点头道:“城北侯家侯公子、如今的丞相,说在府内找到了老爷通敌叛国的证据,圣上已经下令,要求全部斩杀!”

    温北棠失声:“什么——”

    秋水来不及解释太多,抓着温北棠的手便要朝外跑去,可是对方已经派来了精锐的部队要杀死他们,又如何是两个姑娘能轻易逃脱的。

    秋水推开门,只见院子里灯火通明,无数官兵举着火把,为首之人身穿黑色锦绣长袍,将原本通身的温润气质全部遮掩,只剩下犹如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恐怖阎罗。

    此人,正是曾经与她有婚约的人、当朝最年轻丞相的侯裕盛。

    侯裕盛眼里再没了之前的柔情似水,看向温北棠的目光极为冷漠:“温家谋逆,来人,全部拿下!”

    温北棠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剑抵着喉咙押去了前院正厅,一路上到处都是尸体,有曾经喂养她的乳娘,有陪伴她长大的婢女,有为了让她开心而偷跑去外面给她买糖葫芦的小厮……

    一路走过去,每一具尸体都在刺激着温北棠的大脑,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可是当她走到正厅看见父亲被割下的头颅、母亲痛苦不堪的哭嚎、以及还未过七岁生辰就被人踩着头趴倒在地下的弟弟,她才真正体会到彻底的疯狂。

    侯裕盛悠然从后方走来,从旁人手里拿来不知道从何处翻出的纸张和信件扔到温北棠面前,冷声道:“温家涉嫌谋逆,圣上下令,若有违抗者,全部斩杀。”

    顿了下,他看向温北棠,又柔声道:“棠儿,只要你答应我不退婚,我就去向圣上求情,放了你们,好不好?”

    “不要答应他!”

    夫人松开夫君的尸首,踉跄着站起来,本该是一介妇人的她眼里此刻被不输于男儿的坚定所替代:“侯裕盛!你结党营私犯了兴大狱的重罪!你害怕我夫君我儿将此事告知于圣上,便要残害我家满门!我今日且告诉你!我明国公府的人各个忠良!即便是死!我等也绝不与你同流合污!”

    夫人不知道何时从地上捡来一把长剑,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架在自己脖颈处,她看着温北棠,一字一句道:“棠儿,咱们温家,没有一个软骨头!”

    说罢,竟是用剑割喉!

    “不!”

    温北棠猛然跪倒在地,踉跄着想要去找夫人,却被侯裕盛拦住,她抬头,侯裕盛刚要说些什么,那个被人踩着头、狼狈不堪的弟弟竟是不知道从哪儿蓄满了力气挣脱开来,用力撞向侯裕盛。

    侯裕盛当即脸色一变,不等温北棠开口求饶,便是直接挥剑割下了她弟弟的头颅!

    “不——不!”

    温北棠目眦具裂:“侯裕盛!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

    侯裕盛只是抓着她的胳膊,说:“棠儿,这不能怪我,是你先背叛了我,你为什么要毁约,为什么,为什么——!”

    ……

    床上的人猛然坐起来,早就候在旁边的秋水赶忙拿来温热的毛巾擦掉少女额上细密的汗水,语带担忧道:“小姐,你又做噩梦了。”

    温北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知道过了多久,漂浮在前尘的灵魂在终于回归现世。

    秋水忍不住道:“小姐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这样下去,小姐身子怎么能受得了?”

    “无碍。”

    温北棠平缓着呼吸,下床拿起桌上的凉茶,一口气全部喝完,问:“现在几时了?”

    “小姐,五更了。”

    “天快亮了。”温北棠揉了揉眉心,再没了睡意,她穿好衣服,道:“我记得这一个月家里也寄来许多信件,都有些什么?”

    虽说天快亮了,但到底不是白天,秋水又从一旁拿了件披风给温北棠披上,说:“侯爷夫人经常问您在这里如何,有没有再做噩梦,侯爷还责怪自己不该叫你同仵作一起学习,害你受了惊,哦对了,期间侯爷还说,侯公子还来府里看望过你,但是得知你不在后,又回去了。”

    秋水想着信里的内容,完全没发现自家小姐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寒冷起来。

    侯公子,侯裕盛。

    这个名字在她重生回来的这一个月里用力遗忘,可当有人在她耳边提起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被拽回了前世那段让她痛恨、悔恨到发狂的日子!

    侯裕盛家住城北,往上数几代都是有名的读书人,到了父辈那一代更是入朝当了个小官。

    虽自诩书香世家,但谁不想进朝当个官呢?

    侯裕盛自小被送入书堂,家中长辈也是存了心思让他入朝为官的,十几年苦读,上了红字榜,得了个小官,若是能得父辈相帮,自然也能快速晋升,可偏偏朝中利益牵扯奇多,侯裕盛父亲在朝中一不小心站错了队,说错了话,那那些人又怎么可能容侯裕盛高升呢?

    自然是随便给他寻了个错处,将原本适合他的工部六品官降至刑部七品小官。

    侯裕盛是个读书人,将他放至于刑部,和断了他的前路有什么区别?

    所以侯裕盛想到了温家。

    温北棠是在一次诗会上认识的侯裕盛,彼时侯裕盛穿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竟惹女儿家的心思。

    温北棠也是那个时候对侯裕盛心动的,她和其他小女娘一样,主动搭话寻找话题,这一找,也确实被她找到了。

    之后的一来一往更是水到渠成。

    久而久之,两家也因着两人的情意而熟络起来,后来,温北棠“意外”得知侯裕盛的窘况,便和父母提出帮一帮他们。

    女儿家心动的时候总是容易上头,但长辈们并不会。

    明国公和夫人自然懂得朝堂上的制衡之道,况且因着身份特殊,是绝不可轻易插手的,挨骂好说,就怕丢了性命。

    温北棠被这一番话说的歇了让家族帮忙的心思,但毕竟两人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因着她和侯裕盛的关系,期间也有人示好没再刻意针对侯家。

    但不针对不代表他们就要帮侯裕盛把官职复位。

    所以侯裕盛想要升官,就须得靠自己。

    刑部七品小官是刑部里算是最低等的官员,对外负责抓捕,对内负责鞭笞问话。

    而这两样工作,唯一能有升官机会的,便是对外抓捕,若是能越过队长率先抓到凶手,升官自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越过队长抓凶手,何其难?

    刑部队长是熬了多年上位,在经年累积下,在没有证据指向的情况下,全都是靠着直觉抓人。

    所以在这里,基本没有勾心斗角,能上位的,都是熬了几十年的,偶尔有个聪明的,大家也只会高兴他能远离苦海。

    侯裕盛当然不想熬几十年,他是家里长辈最看重的嫡子,自小品学兼优,若是得熬个几十年才能升上六品五品的官。

    除非有人愿意提拔他、或者帮助他。

    温北棠就是那个自愿上钩的傻子,彼时她太相信侯裕盛了,想着二人终究会在一起,总不能真让侯裕盛熬上几十年吧。

    恰好她还真能帮上侯裕盛!

    她有仵作祖师最优秀的能力——画骨,她可以凭借一个脚印、一只耳朵就能画出凶手的模样。

    思来想去,温北棠还是决定帮忙。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侯裕盛暗中把凶手留下的踪迹交给温北棠,温北棠再根据这些线索将凶手画出来。

    在她的帮助下,一个文人,竟然能在短短两年间,从刑部的小官爬到刑部尚书的地位。

    但侯裕盛不是个知足的人。

    侯裕盛还想要更高的位置,于是他结党营私将自己送上丞相的宝座,可是,当人拥有自己想要的以后,他们就会想办法革除所有可能拉下他们的人。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帮她上位的温北棠。

    本来这件事只要两人成婚,温北棠自然不会说出去,可偏偏,温北棠发现了他结党营私的证据。

    圣上苦结党营私已久,若是被上诉,不仅侯家,只怕和他家相关的其余家族也要遭受牵连!

    丞相的位置侯裕盛苦心经营已久,又怎么允许出这样一个乱子,可偏偏温北棠并非善恶不分之人。

    结党营私往往意味着忠臣被残害,良臣被远派,受到影响的不只有他们背后的家族,还有那些苦求正义的百姓!

    那个时候温北棠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似乎看错了人,可那个时候她不懂沉没陈本不能参与重大决策,她劝谏侯裕盛自首,不要再犯错了。

    若是侯裕盛真的能被劝谏,他也不会走到丞相的位置。

    温北棠自知无果,二人成婚前夕,毅然决然下了退婚书,并将证据保留好准备第二日上报陛下。

    但侯裕盛的速度比他更快!

    之后,便是家族众人惨死在她面前,而她也死于侯裕盛刀下。

    如今老天爷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再让侯裕盛得逞,况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段时间,恰好就是侯家在朝堂上站错队的时候。

    像是想到什么,温北棠问:“他来找过我几次?”

    秋水想了想,说:“信件上一共提过十三次,想来侯公子找过您十三次。”

    前世这个时候,侯裕盛并没有这么频繁的来找她,因为不需要他主动,她就会主动去找他,毕竟她爱慕他不是吗?

    可现在她在寺庙里,侯裕盛得不到她的主动帮忙,自然是着急万分。

    初晨的日光透过厚厚云层洒落在温北棠的身上,温北棠闭上眼,面上流露出眷恋的神色。

    她在佛前磕头求罪一个月,要的就是日后无人敢拦的复仇。

    侯裕盛,历经前世种种,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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