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就更睡不着。

    贺鸳干脆拿出手机,把有关郑云的视频挨个搜来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不过要怪就怪郑云的舞姿实在太美。贺鸳一不小心看得忘记了时间,天亮了才蒙蒙睡去。

    天光从不太厚实的窗帘中透进来,落在脸边的手机还在循环播放着一支视频。

    视频里的少年翩翩白衣,体态轻盈,在空旷而寂静的舞台中间宛若月光孕育的一只精灵,雌雄难辨,圣洁而灵敏。

    而除了无法辩驳的美之外,在他素来淡漠的神情中,又格外溢出一种类似于神佛的巨大的悲悯。

    怎至于此呢?

    既然生得这样俊美,又为什么要伪装成呆子模样;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在人群中将自己隐藏,又为什么要在舞台上去抛头露面?

    更让贺鸳感到奇怪的是,舞台上的那个美人,不叫郑云,却叫宋泽。

    宋泽,宋泽……

    贺鸳在梦中苦苦呢喃。

    她好像看见郑云踏着云彩而来——从一座寺庙上空泛着金光的苍穹里。还是翩翩白衣,孓然一身,神色悲悯。

    踌躇半晌,不知道要叫他郑云还是宋泽,只好通通叫做一个“你”。

    贺鸳问他为何而来。

    他只道:“报恩。”

    报恩?贺鸳苦思冥想,不记得自己曾经帮助过这么一个人。

    正想再问一句,天边却伴着闪光传来一声巨响。眼前的少年忽地一闪,化作一貌美男孩儿,一瞬,又变回来,带着苦涩的微笑飘飘散去。

    “报,啊——”

    贺鸳忽地睁眼,郑云的面目犹在眼前。梦里那响声还在继续,仔细一听,确定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看一眼时间,才八点不到。

    “这么早就出门了?”

    脑袋还昏沉沉的,贺鸳嘟囔着踢上拖鞋,歪歪斜斜地跑出去。

    “早,啊……”一开门,贺鸳呆住了。

    一下子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奋力眨了眨眼,意识到这是现实。

    郑云旁边确有一个很高很瘦很沧桑的男人。

    他们正在郑云家门口拉扯,听见贺鸳的声音,便一同偏头看向她。

    男人的眼神茫然无光,一旁的郑云则面无表情。而贺鸳却透过面具,看见他隐藏在眼底千变万化的情绪。

    此刻的郑云并不希望被她看见。

    呃,咳,哈哈。

    贺鸳匆匆闭眼,一声不响地缩回门后,再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假装自己没出现过。

    实在不行,就当她在梦游吧。

    她什么都没看见,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但吃瓜是人的天性。

    门外又是一声响,却没有刚才那声吓人。

    贺鸳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趴在门上,歪来歪去地探看外面的情况。猫眼里的世界极小极小,事物都被扭曲变形,郑云家的门已经关闭,门口只剩下一个矮小弯曲的男人。

    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声音已经有些扩散了,但因为男人的声音足够大,贺鸳还是听得非常清楚。

    “那你考虑考虑哈,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门内毫无反应。

    男人的腿似乎是瘸了。他在门口站了半晌,最后扶上墙,一歪一歪地走进拐角里。

    刚听见电梯门关闭的声音,对面的房门又忽地被打开。

    郑云高高地站立在门口。看不清楚脸,但贺鸳感觉到,他先是看了看电梯的方向,又看向了她。

    “!”

    偷窥被抓了个现行,贺鸳一阵风转过身,双手抵着门,背靠在手上,听见心中咚咚响。

    等缓和下来再看,对面的门又关上了。

    贺鸳心事重重地回到卧室,脸朝下扑到床上。空调风缓缓吹拂到身上,她这才伸手往脖子上摸了摸。

    一手的汗。

    睡不着,也不想起。看见马上要掉下床的娃娃,便顺手捞过来压在脸下。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次不光是对郑云。

    虽然刚刚只看了一眼,但贺鸳已经能把男人那张脸记起八九分——脸颊凹陷,颧骨高高突起,头发又长又乱,软塌塌的像幼年章鱼的触手罩在脑门上。

    还有那双空洞的眼睛,眼皮松松垮垮地垂将着,比郑云的更没有生气。

    郑云的缺乏生气也许还有故意的成分在,而他,却是实实在在地无法拥有。

    那是一种连贺鸳都觉得绝望的麻木。

    肯定不会一开始就像这样的。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呢?他和郑云又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贺鸳绞尽脑汁地回忆着。

    有时候好像感觉到一点什么,却又无法完全想起。而每次在即将看见真相之前,最初的那点感觉就又消失了,她又得从头想起。

    这心情就像是上学的时候。

    突发奇想地要找一首古诗,却只有一种自己才体会得到的感性印象,想不起诗句,也想不起诗题,问人,人也一问三不知。

    想不起来又不甘心,但不甘心也想不起来。问题就这样若隐若现地萦绕在心里,把她折磨得抓心挠肝。

    一连想了好几天晚上,贺鸳终于猜出来两个字。

    仔细比较,这两个人的面貌确实有一点像,只不过一个经历了岁月的侵蚀,已经不太能看出原貌。

    但如果说他们是父子,又着实有点牵强。因为他们的相处方式实在不像是父子该有的。

    父亲太过卑微,儿子又太过冷漠。

    被搅得头疼,贺鸳从床上爬起来,倒了一杯冰水。猛灌一口,被凉得直打激灵。

    恍惚又听见有人敲门,因放下杯子走过去。

    刚走到门口,敲门声消失了。

    凝神等待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敲门声。以为是听错了,便踌躇着往回走。刚走出一步,敲门声又叩叩响起。

    贺鸳顿住,心道这人莫不是有透视眼。

    “谁啊?”

    当她交叉着脚问道是谁的时候,敲门声又停住了,也没人回答她。

    “是谁?”

    ……

    呵!见鬼了。

    脑子里浮现出一些关于独居女性的新闻,贺鸳顿时汗毛一竖,转眼又觉得不至于这么倒霉,于是定了定神,蹑手蹑脚地挪到门口。

    好嘛,又没动静了。

    不像郑云家安了可视门铃,贺鸳只能透过猫演去看。刚贴上门,又是咚咚咚几声响。声波近在耳边,似要穿透耳膜,若不是早有准备,指不定就给吓趴了。

    “门都要被你敲烂啦!”

    贺鸳模仿着郑云那天的姿势,食指敲打着门把,整个人斜倚在门框上。也许刚刚真的被吓到了,她感觉浑身没劲儿。

    “你怎么这么久才开门。”郑云倒一点也不感到抱歉似的,理所当然地问道。

    “谁叫你不答应我。”

    “?”

    贺鸳尽自吐槽:“刚刚问你是谁呢。悄咪咪的尽顾着敲门,搞得我还以为哪个人居心不轨。”

    “……我没听见。”

    杵着门口都听不见,到底是我太娇弱,还是你耳朵不好?

    无声叹了口气,贺鸳瞅了眼郑云的打扮,毫不意外道:“什么事?”

    真是天道好轮回。

    郑云默然。

    贺鸳得意洋洋地看他拉起已经干得差不多的格子衬衫,道:“我刚刚出门忘记带伞,然后下雨了。”

    “嗯。”贺鸳点点头。

    “你上次熬的姜汤,效果,还不错。”

    大男人扭扭捏捏,看我不治治你。

    “哦。”贺鸳再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可是我已经喝完了欸。”

    她继而很欠揍的扬了扬眉毛,脑袋一歪,笑道:“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可是连说了三次‘不用’。”她说着比划出三个手指。

    “我,当时,只是不熟。”

    “哦……然后几天不见,就熟了。”

    看见郑云吃瘪,贺鸳爽快得不得了。她将手一摊,郑云便把准备好的老姜递给她。

    “进来吧。”贺鸳扯过一旁的凳子,爬上去,垫着脚从柜子里翻出一双小黄鸭拖鞋。低头见郑云替她掌着凳子,便把鞋丢给他,踩下来道:“没事儿,我都爬过几百次了,稳得很。”

    郑云捏着拖鞋纠结了一会儿,把拖鞋丢到地上,很不情愿地把脚放进去。

    “你就将就将就吧,这是家里唯二的拖鞋了。”贺鸳勾着塑料袋往厨房走,“再不就打光脚,这地我天天拖,比脸还干净。”

    郑云不接话茬,背手关上门,道:“你这几天没有出门?”

    “这么热的天,出门干嘛,蒸桑拿啊?”

    言出法随。贺鸳说着,还真觉着闷热起来,好像蒸过了头,连呼吸都有点发烫,头也变得晕乎乎的。

    “那天早上,你……”

    “等等,”贺鸳忽然抬手抓向郑云,也没有注意到到底抓在了哪里。

    眼下她紧盯地面,却看见地面波澜起伏,抬头望天花板,又控制不住眼珠直滚动。她想自己一定变成了斗鸡眼。

    “好,好晕……”话音未落,贺鸳便觉得脚底一软,黑暗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分不清自己朝哪个方向倒了下去了。

    “喂!”眩晕中她听见郑云的声音,接着有一双手稳稳接住了她。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想到:哦,真是谢谢你了。

    再醒来已经看不见天光了。

    只有一盏小台灯在床头散发着微弱的橙光。

    天花板也没有再转,但眼皮还是特别重,睁不太开。胸口也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得慌。

    “谁把空调给我关了。”

    贺鸳咕噜了几句,伸手抓被子,抓了好几次,才成功把被子从身上扯开。又觉得额头上很重,便将眼皮往上一掀。反应了很久,才辨认出那是一张被折成一叠的湿毛巾。

    仔细一嗅,还有酒味儿。

    “醒了?”

    郑云推门进来,沿床沿坐下,替她把刚掀开的被子掖回腋下。

    “热……”

    贺鸳挣扎无果,便眯着眼蔫蔫儿道:“你还没走啊。”

    “你几岁了?”

    “啊?”贺鸳愣了一下,老老实实道:“二十三啊,怎么……”

    “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

    “发烧了都不知道,想把自己烧死吗?”

    郑云好像很生气,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严肃,很恐怖。贺鸳弱弱道:“……现在知道了。”

    好像听见郑云微弱的叹息声,再睁眼,面前就多了个碗。

    “把药喝了。”

    贺鸳悄悄琢磨了一下郑云的表情,懒懒道:“你是来报复我的吗?”

    “?”

    “报复我让你喝姜汤。”贺鸳勉强把头偏向另一面,皱着脸道:“闻着就很恶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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