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走后没多久,我强行让校医院的护士给我拔了针。那护士脸胖胖的,留着大波浪卷儿,说话很温和。不顾她诧异的眼神,我顶着一头乱发,穿好外套围巾,背上书包,冲出校医院。

    幸亏我的身份证一般都放在书包里兜。我专门挑人多的地方走,不顾其他人惊异的神色。等我快步走出学校大门,不过刚刚下午一点四十三。午后的阳光很温暖,马路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下山的路上不时有车辆行人经过,让我稍稍宽心。

    山下的商业街一如既往的热闹,虽然未到车水马龙的交通高峰,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店,嘈杂的广告,动感的音乐,闲来无事玩手机的店员,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汽车蛮横的喇叭声,所有一切,让人感受到松弛愉悦的生命气息。

    等我搭上乘客不算多的一班公交,到达熙熙攘攘的北邬火车站时,已经下午两点半。从北邬回老家只有一趟火车,K202,老式绿皮列车,半夜十一点十一自北邬站出发,沿京漠-京沪线南下,折腾一宿,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到省城,转胶济线,再颠簸四个小时,就回到了家乡那个小火车站。

    东部的火车站大抵都有一个共同点——人多。不论是直通地铁、摩登时尚的都市大站,还是混乱不堪、历史沧桑的老站,即使在北邬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北方海滨小城,白天的火车站永远是人头涌动。

    这种嘈杂的、混乱的、热闹的气息,各种各样的人类印记,生命强烈而活跃的搏动,是我现在最需要的。因为在学校,我真得被吓坏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对某些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我心存敬畏。

    站在火车站广场,背着书包,立在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群当中,看到许多人的悲欢离合、风尘仆仆,生活的踏实感扑面而来。我感觉找回了理智,同时,我感到饿了。

    取完票在站前街找了个小饭馆,热腾腾的面汤端上来时,我想起了陈风。中午在校医院,他为我殷勤布置、温柔相待的情景,突然在我心里鲜活起来。胃里一阵翻滚抽搐,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差一分钟三点。

    三点多我来接你......我拿起手机,踌躇着给陈风发了一条微信。结果这次他很快就回复了。盯着半天,我把手机倒扣在桌面,开始吸溜面条。

    傍晚六七点,车站里鼎沸的人声达到了高潮。广播报站的声音持续不断,候车室检票口一会会就排起长队,没有高铁,都是些老式特快或者慢车。离我的车次出发时间还尚早,我定好手机闹铃,抱着书包,头向后倚,决定在硬邦邦的候车椅上好好睡一觉。

    我睡得不甚安稳,很快被吵醒,一看手表发现已经晚上十点半,原来我已经睡了三个多小时。周围的人都在大声抱怨。我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前面检票口挂起了牌子:列车K202次晚点四十分钟。

    火车晚点的告示牌不断更新,晚点五十分钟,晚点七十六分钟,晚点一小时三十三分......人群的骚动随着晚点通告的频繁更换而不断增长。

    晚上十一点多,火车丝毫没有按时抵达的迹象。孩子的哭闹,大人焦急的抱怨,车站工作人员的解释安抚,还有瓮声瓮气的车站播报,交织成一片。

    我不安地刷着手机,只要能回家,就算在火车站坐一晚上也要等。谁知没过一会儿,工作人员把检票口用铁链锁了起来,并无情地挂出牌子:K202停运。车站播报适时响起:

    “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K202次因技术故障暂时停运,请各位旅客持车票到售票大厅办理退票或改签手续,谢谢您的配合。”职业冷漠的标准女声,不带一丝情感,在焦躁的人们头上,一遍一遍地重复播放。

    与此同时,一个胖墩墩、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在骚乱的人群间来回走动。“各位乘客,请拿好您的行李物品,到售票大厅办理退票改签,候车大厅即将关闭!各位乘客,请拿好......”

    搞什么鬼!另有三四个工作人员耐心地对焦躁抗议的人群做安抚解释的工作。

    原来K202是北邬站当天最后一趟火车,次日最早的车次也要到早上六点二十,所以一般K202发车后,候车室会暂时关闭,凌晨五点才重新开放候车。没办法,车站安全管理规定,一个柔声柔气、额前留着碎发的女列车员无奈解释。

    抗议无效。大多数人开始拖家带口,拉着行李箱往外走,我懊丧地、浑浑噩噩跟在后面。

    人群各奔东西,很快散去。我该怎么办,何去何从。站前广场灯火甚明,周围一圈儿小店,超市,住宿,寄存,板面,汤包.....很多已经关门了,只有小酒店执着地亮着简陋的霓虹灯。记得从东站前街拐出去,一路往南,过了路口,大街对过,再往前三四百米公交站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我决定去那里凑合一晚,第二天再做打算。

    出了广场,顿时从光明步入黑暗。寂静无人的街道黑魆魆,连出租车都没有,路边的树影影绰绰,遮住惨淡的灯光。我背着书包拾步而走,心里竟然不觉得怎么害怕。是昨晚的遇袭太过惨烈么,我自嘲地想,摸摸围巾后藏着的创可贴伤口,那里已经不疼了。

    等我在迷宫似的大街小巷转悠了快二十分钟,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陌生的街道,两边都是已经关门的商店,连广告牌灯都熄了,显得路灯光线强烈。没有公交站牌的影子,更没有麦当劳。远处四围的建筑物沐浴在黑暗里,轮廓模糊,前方巷子灯光黯淡,高墙耸立,两边是隐隐矗立的仓库厂房。我开始感到害怕,急忙打开手机定位,这才发现自己完全走反了方向。用手机定好位置,我决定马上按照原路返回,如果我能找到回去的路的话。

    就在这时,他们出现了,一共七个人。在我准备调头返回的方向,他们撮成一排,从交叉路口拐进这条街道,明亮的路灯,照出他们染得红紫不匀、张扬跋扈的头发,其中一个胖子,人高马大,三十岁上下年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黑色夹克,却故意敞开,露出里面的猩红背心,纹身爬满胸口。

    他向我打了一个尖锐的唿哨,其余六个举止类似的混混粗俗地笑了。

    几乎想都没想,我转身拔腿就跑,不顾一切地冲进前面那条黑暗的巷子。后面噼里啪啦快速追赶的脚步,伴随着持续不断的诅咒、叫骂。破人心魄的追赶声越来越近,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哆哆嗦嗦端着手机,越急越解不开锁,没法拨通报警电话。

    在我几乎快要急哭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清脆好听的男低音,懒洋洋的腔调。

    “在月色如此清朗的美好夜晚,把美丽的小姐弄哭,可不是男子汉应该做的事情。”

    我战战兢兢转过身去,看到了几步之外,那个我一路从南大逃亡仓皇躲避的年轻男人。他站在月光与路灯交织的明亮处,俊朗、绝美,黑色微卷的头发,挺翘的唇。

    他向我轻浮地送个媚眼儿,酷酷地说:“嗨!深夜好!不听话的妞儿。”此人正是百里。

    对于这个不知突然从哪条暗缝里钻出来、挡在我后面的神秘人,一开始那七个混混抱着机警谨慎的态度。他们停下追赶的脚步,怀疑地打量他。不过,在他们眼里,百里肯定只是个穿着时尚、长相帅气的大学男生。很快,他们便仗着人多,嚣张起来。

    “混蛋!少管闲事!”一个长得枯瘦的混混尖叫。

    “抓紧滚开,你这个恶心的娘娘腔!”有人厌恶地喊。

    所有人都肆无忌惮,蓄势待发。那个穿黑色夹克的胖子朝其他人使使眼色,他们阴险地缓缓向百里靠拢,慢慢缩小包围圈儿。

    “哎呀呀!我好怕呦!”百里一副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表情,“可惜这件事我非管不可”他冷笑着说,口气突变,“因为你们惹的是我的女人!”话未及出口,一跃而起,姿势腾空变化,飞腿横劈,几乎一瞬间,七个飞扬跋扈的街头混混惨叫倒地,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那些可恶的街头混混各自捂着胸腹,哀嚎着在地上打滚。百里轻落地面,掏出一方洁白帕子,微弹裤脚,嫌恶地说:“可惜了我的新帕子。”说着,把手帕儿揉成一团儿,撇在黑夹克胖子脸上。

    “告诉你乖乖待在学校,非得跑出来。这下闯祸了吧,得亏遇见我,吁!”他满面春风地转向我,笑意盈盈,说完夸张地舒一口气。

    眼前这个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年轻英俊的男人确是百里,但是不知为何,少了那种飘忽、鬼魅的气息,减了几分恐怖。他刚才精彩绝伦的绝顶身手,让他看起来更像一部□□片里道上的侠客,路遇不平、英雄救美。

    我满心狐疑盯着他,紧紧抓住书包背带,高度警惕。

    百里上上下下把我从头看到脚,故作委屈地说:“嗯,身体僵硬,看来你还是怕我!”又像想到什么似的,拍手一笑。

    “你想不想看点儿好玩的?!等着哈!”

    “喂!起来!”他踢了踢黑夹克胖子,那胖子趴在地上嚎得最凶。

    “大哥......大哥!饶命!”

    “我让你起来!”

    接着发生了今天晚上最滑稽、搞笑又匪夷所思的一幕。

    冬天,深夜,在这个刚刚下过雪、夜里气温零下十几度的美丽北方小城,在这条黯淡寂静的巷子里,七个穿着不一、举止粗俗的街头混混,齐唰唰在地上跪成三排,赤膊裸背,冻得瑟瑟发抖。

    纹身的胖子单独跪在最前面,好像在行使某种□□入会的肃穆仪式。

    “姑奶奶,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胖子跪在我面前,凄切地大喊,重重磕了个响头。

    “姑奶奶,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他后面的两排小弟也跟着齐唰唰磕头大喊。

    “重要的事情,重复三遍!”百里命令道。

    “姑奶奶,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姑奶奶,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

    “问问这位小姐是否满意。她满意了,你们才能走!”

    “小姐,您还满意吗?”

    “小姐也是你叫的!叫姑奶奶!”百里毫不客气地说。

    “姑奶奶,您还满意吗?”胖子凄惨地问,神情可怜又恶心。我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望着那群混混拎着衣服、仓惶跑远的背影,百里开心地哈哈大笑,像个恶作剧得胜的顽皮孩子。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尽量镇定地问,一面在心里计算,从这里跑到大路,最快需要几分钟。虽然这种计算可能是徒劳的,他的速度太过惊人。

    “如果没点儿幽默感,生活岂不是太过平凡无聊?”他咧嘴一笑,“而且我好久没让人磕头了,上一次还是当了首相的撒切尔夫人第一次访华,咱们据理力争要回香港的时候。那时候我恰巧在香港,遇到几个狗仗人势的英国毛子,居然敢跟我叫板香港是他们的!我给了他们一点儿教训。噢,当时真有意思,我让那些洋毛子好好演练了一番大中华的跪拜礼仪......”

    他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地述说往事,好像我们俩不是站在更深夜静、寒风凛冽的僻静胡同,而是蜷偎于明净温暖的火炉旁,他说话的措辞语气,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先生,正在给一个善于倾听的孙女讲往昔的英勇故事。

    “我是说,你为什么救我?”我生硬地打断他,一面在脑海里搜索历史知识,铁娘子作为首相第一次访华?那不是......1982年?我对他上下打量,满心狐疑。他没换衣服,还是白天上课那套棕色西装加黑白条纹衬衣,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相当英俊帅气的大男生,年龄跟陈风一般无疑。

    “嗨!”他摸着下巴,面有赧色,不好意思地说:“救你不是应该的嘛!毕竟,那天晚上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好好补偿你!”

    看到我皱眉头,他急忙补充说:“不过你不用担心,那晚纯粹是意外,意外!我保证不会再犯!而且我想出了一个保障措施。”说着他把手伸进西装内侧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天鹅脖颈似的的弧颈,水晶大肚,三寸来高,瓶盖是香水瓶常见的旋钮。澄净的液体,在水晶与月光的折射下,发出清淡的粉色光芒。

    “你把这个喷在身上,喏,就像香水一样,耳朵后头,脖子,最好手腕也来一点,那里的动脉可以更好地发散味道。”他又开启话痨模式,“这种味道可以帮你更好地遮掩体味。噢,不不不。我不是说你有体味。我是说你身体独有的味道。”

    “那味道很好闻,很特别,以前我从来没遇到过。尤其是那晚,你坐在宿舍窗口,从你身体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非常强烈,扰乱了我的心智,所以我才会情不自禁......”他喃喃说着,目光陷入短暂的迷离。我则把手伸进外衣口袋,想等他一会儿扑过来时,把手机当作砖头块自卫,虽然那很可能是徒劳。

    “你不用害怕!”他猛然摇一下头,像落水的狮子狗甩掉身上的水珠,“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件事,我是说,呃,我对你的情不自禁。我也后怕,所以我开始吃药,这两天一直服用。这种药可以短暂扼制我的......呃,冲动。要不然我根本不敢接近你,又怎么能找机会补偿你。”他莞心一笑,倾国倾城。这样形容男人似乎有些过分、怪异,可那璀璨的笑容,只让我想到这个词儿。

    我匪夷所思地听着,愈加惊疑。简直怀疑我眼前站着的这个俊朗绝美的男生,是个妥妥的神经病。神经质,话痨,情绪化。

    对了,陈风不是说他曾经休学半年吗?这就对上号了。他是不是因为精神问题才请假的。难道他现在又犯病了吗?可是他的牙齿——那对雪白獠牙怎么解释,还有他诡异的极速与力量。据说,好多有精神缺陷的人,会在某些能力方面表现惊人,算是天生的补偿。难道他就是这种人?至于那对獠牙,或许是他用危险的万圣节道具(锋利的道具)变的魔术。他移动的速度极快,手速自然不慢,魔术的精髓就是速度。

    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把手伸到我面前,手心是那枚泛着淡淡粉色的水晶瓶,“喏,拿着。这瓶‘红颜知己’可以帮助你......呃,免受我的侵害。”

    “不用了!谢谢!”我抻一抻书包,最终决定离这个危险的神经病远点儿。

    “哎!哎!你上哪儿去?”

    “打车,回学校!”

    “那咱俩一块儿吧,还能平摊个车费。乖乖......真冷啊!”

    虽然违背我的意愿,这个神经病还是跟我挤上了同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我不得不忍受他跟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的司机侃大山,二人滔滔不绝,从□□一直聊到北邬海边新建的国际度假酒店。这个家伙对北邬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了解,甚至比已经在这座小城就读半年的我还熟悉,我不禁有些怀疑。陈风不是说,他是最近才来学校报到的吗,他怎么好像个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多世纪的老太太?想到这里,我突然又发现了之前没有意识到的一个问题:陈风怎么对这个家伙了解这么多,简直像专门调查过一样。

    打开手机,没有再收到任何新的信息或来电。我和陈风的微信对话框还停留在下午三点零五分的那两则消息。

    “学长,我坐火车回老家了,突然很想我爸妈。”

    “知道了。注意安全。拜拜。”

    想起下午他被我逼着离开校医院时的那种眼神,落寞受伤,我的胃里又一阵难受的抽搐。

    陈风......学长,对不起。我在心里默念。

    突然想快点儿回到学校,回到十三号楼。不过,这个时间,他一定睡着了吧。如果明天见到他,或者干脆找个机会去趟学生会办公室,我一定要跟他好好解释我今天的反常行为,以某种方式或理由。至于百里的隐晦秘密,我决定暂时保守。不管他真是一个所谓的“吸血鬼”(这一点我现在无法强迫自己相信),还是一个有点儿心理缺陷、偶有暴力倾向的神经病大一男生,既然他那么看重自己的那点儿小隐私,我不如尊重他的意愿,至少我不想刺激到他。不过,如果他再表现出任何非正常的暴力倾向,那我一定要报警或者通知学校。

    就在我这么思绪纷纷、寻思已定的时候,出租车戛然而止。深夜,黑暗弥漫,远处天空隐隐可见蛇形起伏,朦胧山岭,路灯晕黄,光芒柔淡,外面就是南大的黑铁雕花栏杆大门,主楼艨艟般的黑影,依稀可辨。

    我从APP付好车款,背上书包,没等百里下车就甩上了车门,正准备大踏步离开,谁知满脸络腮胡的司机突然从驾驶座探出头,冲着我大喊:“小妮子,要珍惜眼前人!这小子不错!别总对人家冷冰冰的!”

    “大叔,您放心嘞!我们俩好着呢!”百里从我身后腻上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向偶遇的聊友热情满满地挥手告别。

    我麻木、冷硬地站着。夜色寒冽,出租车调转方向、绝尘而去,百里的手还搭在我的肩上。嫌恶和恼恨让我想起了选修课女子防身术里学的一招,手肘微曲,找准方向,狠命向后一击。

    “哎呦!!”百里的惨叫回荡在清净无人的街道,我背好书包快步往学校里走,感到这几天里从未有过的轻松。

    “嘿,姑奶奶!你下手也太狠了!”百里很快追上来,一路大呼小叫。

    “你能不能小点儿声。你想把全学校吵醒吗?”黑夜寂寂,我们很快回到宿舍区,这里早已陷入沉睡,唯有残雪照树,路灯昏黄。

    “疼.....哎呦.....疼。差点儿把我毁容,又把我打成重伤。你,你,你是不是有暴力倾向!”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像个碎嘴老太太。

    我停住脚步,望着百里,瞬间明白自己有多蠢。冰冷的感觉,如醍醐灌顶,直逼脚趾。

    这里是宿舍区十三号楼,我们俩已经走到楼前那棵心形树下,仅仅一天之前,在陪我度过最难忘的十七岁生日后,陈风还站在树下,与我深情凝视(如果那不是我的错觉),现在看来,之前那美好的一切恍如隔世。

    诺大的南大校园,熟悉的砖楼,残雪的树木,所有一切似乎都变了模样。就像一个本来视力正常的人,突然戴上深蓝颜色的近视眼镜。眼中的世界便开始眩晕、扭曲,变了颜色,变了味道。当一个人的世界观突然被颠覆的时,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

    百里也早已停下步子,卸掉了嬉皮笑脸的二货模样。静静注视着我,似乎变成了一个更成熟、稳重的俊朗男人。

    “脸.....你的脸。”我声音颤抖。他英俊的脸,线条明朗,鼻子挺拔,非常高,温柔的灯光里,可以看见他下巴刮得整齐干净,他橄榄色的皮肤非常健康,甚至性感,右脸颊光洁如初,没有一丝瘢痕,没有任何痕迹。

    “你终于想起来了。”他重重叹一口气,“我还一直在想,怎么会有像你这么聪明又迟钝的女人。”

    "你....."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嗨,自始至终,我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话。是你自己固执地选择不相信。"

    我的确是个笨蛋,彻头彻尾,眼睛蒙了灰。肩上的书包变得无比沉重,就像这一天一夜的盲目奔波,压得我只想躺下,回到我那个温馨的单人宿舍,躺在我温暖的床上,把一切痛苦的刺激屏蔽掉,大睡一觉,听天有命。或许该来的总会来的,逃也逃不掉。

    不知道是不是我毫无掩饰的表情太过沉重,百里又变得吊儿郎当起来。

    "咳咳,嗯嗯!"他夸张地清清喉咙,开玩笑似地说:"好吧,我承认,有那么一两句不是实话。你没把我毁容,你也不可能把我弄伤。"

    "因为,你瞧,在女人当中,你虽然很彪悍,始终是个普通人类。而我......"

    "我是吸血鬼。"他声音很轻,非常平静地说完,接着就默默注视我,似在等我的反应。

    但我什么都没说,而是一把推开他,急切地向前走去。

    黑色的柏油大路对面,一个佝偻的人影正从银杏林穿过来,他脚步不稳,踉踉跄跄,寒风送来满身酒气。我加紧脚步,快速迎上去。真是陈风。

    "学长!你.....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我心疼地看着他。他眼里布满红血丝,身上酒气浓烈,带着些许呕吐过的臭味。他抬头看我,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清澈,满是迷惘,像根本没认出我来,或者因为醉酒,神志有些不清。

    "走,学长,我带你回宿舍。"我试图扶住陈风,他佝腰弯背,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刚刚碰到他的衣服,他立刻把两手紧紧掼在我的肩上,全身重量压下来,差点儿把我摁倒。

    "我没事!你回来了!"他眼神迷离地看着我,双手用力扣住我的肩背,大半个身子伏在我头上,粗喘的呼吸,是浓烈的酒气和侵略性的雄性荷尔蒙气息,赤裸裸地,扑袭而来。

    我吓一跳,连忙把他推开,这一推让他跌坐在地。坚硬的地面满布残雪与冰渣,他却似浑然不觉,双手扶地,垂着头,含糊地喃喃自语:"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就在我心疼着急、手足无措看着时,百里走了过来,没心没肺地评论到:"喝多了,他刚走到图书馆那里的白杨大道,我就闻到臭味了。作为超级吸血鬼,我比一般吸血鬼的惊人嗅觉还要灵敏。"

    我突然有了主意。

    "你把他背回宿舍。"

    "欸?我才不要,他很臭唉!人家会受不了的。"他学着台湾女人腔说话,娇滴滴、酸溜溜的肉麻感让我起一层鸡皮疙瘩,更让我无名火起。

    "你说过你欠我的,你说过你要好好补偿我!把他背上去!现在,立刻,马上!"

    "好好!我背!"百里安抚似地举起双臂投降,轻轻松松从地上抬起陈风,把浑然欲睡的陈风甩到背上,一面嘴里小声嘟哝:"给自己找了个姑奶奶。"

    "你能不能轻点儿?!他不是个麻袋!"我不满地说。

    "怎嘛?你心疼啦!"他快活地轻轻吹起了口哨,虽然背着陈风,步伐一点儿不见沉重,反而像夜行的猫一样,轻媚无声。

    "你最好闭嘴。"我沉着脸说,"把宿管阿姨吵醒了,你就是德古拉也对付不了。"

    "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枉担个虚名,作为吸血鬼,一点儿特权也没有。"他故作悲哀地说。

    我自知说不过他,干脆闭上嘴。幸亏十三号楼的宿管值班室在三楼女生住宿区,作为唯一一幢男女生混住的楼,学校大概觉得麻烦,在采取措施确保女生安全之后,干脆让一二层的男生宿舍长期处于无宿管的状态。夜深人静,楼里更是静悄悄,百里动作轻盈地把陈风背回二楼,甚至从他的风衣口袋找到了宿舍钥匙。

    陈风的单人宿舍布置地相当整齐、利落,井井有序,一如他的为人。百里无视我的脸色,把他重重往床上一摔,拍拍手、弹弹裤腿,优雅坐到对面床上。那里同我宿舍一样,只有木床,没铺床褥,不同的是,上面没放任何杂物,而是并排置着两个三层高的黑色简易书架,整整齐齐摞着陈风的书。

    陈风睡着了,微微打着酒鼾。他的睡颜比清醒的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宁静,像一个十九岁的大男生该有的样子,没有忧虑。

    "我认识他半年多,从没见他这个样子。他为什么喝这么多酒。”破天荒地,我居然跟百里倾诉起来,不管他到底是什么,吸血鬼,神经病,或者自称吸血鬼的神经病。此时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究竟该说你迟钝呢,迟钝呢,还是迟钝呢?"百里随手从书架扯下来的一本书,头都不抬,懒懒洋洋地说:"看来你有很多解释工作需要做。"

    "你什么意思?"

    "无聊的很,没啥意思!"他把书一扣,胡乱塞回书架,见我皱眉不满,连忙补充:"呦,姑奶奶!我当然不是说你,我是说这本书。无趣的人才看这种无聊的书!而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人之一,也是最笨的女人。"

    “你能不能说重点。”

    “这个臭烘烘的醉鬼,”他示意床上的陈风,"显然误会了你和我的关系,你的小男朋友吃醋了,借酒消愁!"

    "陈风不是我男朋友。"我瞟他一眼,小声嘟囔,但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正自顾自陶醉地吟诵:"噢,酒,穿肠毒药,我的缪斯。没有你,我愁肠百结。"

    陈风整洁的书桌上立着一只小巧的蓝色热水壶。我倒掉里面的沉水,硬着头皮,去外面走廊南尽头的热水间打了一壶新水。夜色正沉,月光清淡,大理石地面上浸着一层凉气。

    回来时,百里正倚靠背后书架,闭目养神。陈风昏睡沉沉,翻了个身,在床上蜷缩着,后背的白色衬衣压得满是皱褶。忘记在哪里看过,据说睡觉时,喜欢抱着身体,或者在床上蜷成一团的人,特别没安全感。我看着床上熟睡的陈风,鼻头一阵发酸。这还是在众人面前那个指挥淡定、霸道腹黑的学生会主席吗?

    “就算可以像我这个吸血鬼一样不怎么需要睡觉,你这个小人类也该回宿舍了。”百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眼含泪花,悠悠说道。

    “你先走吧,我要留在这里,他需要人照顾。”

    “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

    “为什么?”

    “迟钝哪,迟钝!这让我怎么跟你解释呢?我可是个绅士,怎么好意思说得太露骨。”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皱起眉头。

    “呃,好吧,就这么说吧。你尽管放心,他就是喝醉而已,死不了!一觉睡醒又是个顶呱呱的好汉,如果明天宿醉的头疼能让他起得来的话。”

    “你能不能有一会儿不贫嘴的时候。”我不满说道。

    “唉,好心被当驴肝肺,我可是为你着想。”

    我不理他,寻思着要不要把毛巾沾点温水,替陈风擦擦脸,百里仿佛看透我的心思,索性自己先站起来,让我跟他一起走。

    “你走吧。”我闷闷地说,坐着不动。

    “他不需要你特别照顾,睡一觉就好了。至于你,你不能留在这里。至少你一个人不能留在这里。我一会儿还有事,没法陪你了。”

    “我不需要你陪。”

    “唉,唉!”百里叹息地说道:“你怎么就这么傻呢!傻姑娘啊,傻姑娘!”

    “你抓紧时间走吧,不要在这里啰里啰嗦!”我瞪眼看他。

    “啧啧!看来不把残酷真相跟你这个小姑娘说明白点儿不行了。”百里粲然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抓紧时间乖乖回宿舍!不管你的这个陈风白天多么骑士精神,他也是男人。夜很长,一会儿他半夜口渴起来喝水,要是发现你就坐在身边,他就要忍不住对你做坏事了。”

    我红着脸起身,百里跟在后面,没心没肺地哈哈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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