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也是有心跳的。只不过非常少,一天十几次不等。血液循环慢,所以我们的体温很低。”百里对我解释道。

    我们俩正坐在一出突兀的土赤色岩石上。脚下是厚软的苔藓类植物,干枯的铁青色中偶或泛着一点儿绿意。眼前群山连绵,河谷辽阔,荒原旁点缀着小城,远处银色的大海包围一切。这里是少女峰,北邬南岭至高点。百里,或者说,百里昔,刚刚"再次"向我表明他的身份。

    他是一只吸血鬼。

    不折不扣。

    一个我不得不渐渐接受的现实。

    "五十年前你去了希腊旅游,撒切尔夫人访华的时候你又在香港。"我皱着眉头,想起前夜百里救我后,曾被我误会为胡言乱语的那翻话。

    "你到底多大了?"百里的外貌,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帅气大男生,虽然他嬉闹贫嘴的时候,偶尔会流露出一股天然的老成,我怎么也无法把他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挂钩。

    "嗯.....让我好好想想。"他单手托腮,指尖儿敲着脸颊,露出追忆往事、深情叙述的神气 ,我不好打断他,只好任由他尽情发挥。

    "记得我五岁那年,对,五岁生日刚过,那一年秋天。其实我记事儿不算很早,幼时很多事情早就忘了。"

    "但是那一天印象特别深,我娘抱着我,正站在院落架子下摘葡萄,午膳刚过,我爹突然从二门闯进来,跌跌撞撞,他睁眼瞅着我们,愣愣地,一句话都没说,就扑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好像发了羊癫疯。"

    "我们家当然没有癫痫遗传史,那时我爹只是受刺激太大,自然晕厥。"

    "家里人手忙脚乱,泼冷水、掐人中,请大夫、号脉、抓药,总算把我爹抢救过来。我爹醒后,抓着我娘的手嚎啕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百里惋惜摇头,我则安静地坐在他身旁,耐心倾听这个古色古香的故事。夕阳渐斜,暮风呼啸,山风始自北方大海,带来了清冷,带走了时间。

    "晚些时候,家里才知道,原来那天街市口贴满皇榜,朝廷将于次年正式取消科举,那时候科考三年一次,我爹是当朝最后一届同进士出身,一千三百多年的制度,偏偏不能再多延续两年,至此,他的状元梦算是彻底破碎了。"

    说完,百里静静看着目瞪口呆的我,面带微笑。

    "关于我的年龄,这个答案怎么样?够详细了吧。"

    "1905年9月2日,清政府发布'上谕',宣布于来年取消所有乡会试,中国始于隋唐持续一千多年选拔人才的科举考试制度正式废除。"我不自觉地引用历史课本里的段落,希望记忆没有混淆日期。

    "嗯,嗯!"百里点头赞许,"学校鼎鼎大名的苏原同学不愧是学霸,历史比我学得好。"

    "而你,"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是个生于光绪年间的老古董,比地摊上冒充清末青花瓷的赝品还要老。"

    "老吗?"百里若有所思地抚摸下巴,"你这么形容我,那我以后每天都得好好照照镜子,以防哪一天冒出根儿白胡茬我还不自知。"说着他笑了,笑得没心没肺,似乎对自己现编现造的这个冷笑话相当满意。

    我却没什么心情欣赏冷笑话。

    "百里,你刚才讲的,都是真的吗?确定不是讲着玩儿的?"

    "我从来不拿我过去的家人开玩笑。"他表情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道歉。

    "没关系,妞儿!我没生气。毕竟,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在我漫长的生命里,已经开始像老照片一样泛黄了。"他自然而然地用手臂环住我的肩膀,远眺荒原,侧脸挺拔,英俊如刀削雕刻,却蒙着一层极浅淡的忧伤,像冬日寒松覆了白霜。

    他这一刹那流露出的内心深处的情感,突然让我明白了他好看的脸上经常会有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忧郁的由来。

    如此说来,他惯常的饶舌嬉笑、没心没肺,是否在性格之外,也是一种不经意的掩饰?我忍不住猜测。百年孤独——这四个沧桑的字眼浮上心头。

    "呦!妞儿!你咋啦?我还没觉得怎么的,怎么你倒先哭上啦!"

    我摇头否认,揉着眼睛。

    "没事的,没事哒!"百里轻晃我的肩膀,安慰似地说:"许久不想想过往,脑袋也要生锈,你带着我回忆回忆也好!"

    "百里。"因为刚才的眼泪,我声音还有些发哽。

    "嗯?"

    "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尽管问!"

    "你是什么时候......"我小心寻找适合的措辞。

    搜寻无果,一时无言,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百里却看透我的心思,大度地说:"你想知道我自何时变成现在这样?"

    "换句话说,我是什么时候死掉的。"

    我微微点头,略觉尴尬。

    他却粲然一笑,悠悠道来:"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一天我站在北京街头,想来居然跟现在一样,也是大学一年级第二个学期。”

    “有意思,有意思......如果今天不是给你讲这档子旧事,我或许压根意识不到这一点。”

    “命运给我来了个轮回。姑奶奶,你说这是不是咱俩的缘分?”

    百里终于恢复了谈笑自如的轻松状态。我讪讪应着,不好意思表现得太热烈,也不能反应太冷淡,毕竟他正在款款回忆自己的“死亡经过”。

    “那天北京街上人满为患,当然有不少我学校的同学。噢,对了,我那时候的母校,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就是后来名字动了动,那个年代还叫做国立北京大学,校长是蔡元培。总之......”

    我震惊地打断他:“什么?!你母校是一百年前的北大,你还是教育家蔡元培先生门下!”他平常总一副吊儿郎当的自恋模样,这一点我完全想不到。

    “好说,好说!”百里随意大手一挥,毫不在乎,“我爹是前清同进士出身,打小我被逼念书,有那么点儿文化底子,而且我家里也贡得起我读大学,那个年代又不用高考。”

    “总之,那天全北京都乱哄哄,我和我同学一起走在游行队伍里,情绪非常之激昂,我还扯着横幅。城里遗老儿管我们叫‘学生闹事’。历史却赋予了我们一个更直白的名字,和更浪漫的含义。”

    百里怀念往事之情溢于言表,我则紧张地攥住他的胳膊,热切期待地看着他,直觉地预测到他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而他仿佛也读懂我的表情,淡淡轻笑,说道:

    “你猜对了。

    “民国八年,公历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我正是一名风华正茂的青年,享年十九岁。”

    “你居然参加了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我太崇拜你了。”我好像根本抓不住重点,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

    我的反应太过热情激动,连习惯自恋的百里看起来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一手抚着微卷的黑发,尽量平淡地微笑说:“还好啦,我那时候也算个热血青年。后来我还去过二战战场,空袭时期的伦敦,满目疮痍......”

    “可以随心所欲地见识很多,作为一只百年吸血鬼,这也算漫长空虚的生命里一点补偿吧。但是吸血鬼既然被世俗认定为‘死亡之躯’,似乎不该再有‘生命’之说。”百里感慨地评论。

    “呃,我跑题了。”

    “我也是,是我先把你带跑偏的。”

    我俩相视一笑,继而开怀大笑。好久没有这样痛快笑过了。

    暮色渐浓,暗云攒聚,山风凛冽,回应着同样没心没肺的两个人。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在那一天......"

    "当时的记忆有些模糊。我们快走到天安门广场,在一个不宽的街口,有几个维持秩序的国民警察。

    "其中一个年龄不算大,跟我差不多,哆哆嗦嗦拿着警棍儿,万分紧张。

    "我当时见他这个样子,估摸着这小子还算有救,没有完全沦为卖国政府的走狗,刚想走过去劝他加入我们,结果我就中枪了。

    "开枪的就是这个新手,我倒下的时候,看到他睁圆的眼睛里写满恐惧,然后我就想,这家伙总算还有人性,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想一想我那可怜的娘亲与迂腐的老爹,我就......"百里夸张地脖子一歪,口吐红舌,做了个一命呜呼的动作。

    "原来你以前也这么戏精上身。"我失笑评论道:"头脑一发热,盲目行动,就被......"

    "浪漫啊,浪漫,妞儿!爱情是浪漫,革命何尝不是一种浪漫。"

    "如果你能更平淡些,或许你可以活着,对不起,我是说作为正常人类,看到新中国成立。"

    "啧,啧,这种想法我不敢苟同。生活没了浪漫,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何以维系!"

    “而且......”百里瞟我一眼,语带轻笑:“苏原同学,我看你也不过口是心非。嘴上说着平淡,怎么行动上完全不一致。”

    我疑惑地看着他。

    百里仰望天穹飞云,故作老成地说:“冷若冰霜,心底似火。苏原,你就是一座冰山下的火山。所以你才这么有胆子去追你暗恋的那个陈风,别人都不敢染指的校园男神。”

    屁股底下的土赤色岩石已然灰冷,我跳下来,向前走两步,闷闷抛出一句:“我才没追他,更没暗恋他!”

    “噢,是吗?”百里自顾自地说:“反正各人的心,各人知道喽!可惜我的能力里面没有读心这一项。不过你对那小子的心,不用‘读’也能‘看’出来。关键是那傻小子能不能看懂......”

    我早就不理他,站在绝壁的边缘。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暮色沉降,群山荒原渐渐浸于昏暗,只剩呼啸风声,还有广寒的半月形山坳处,那一块温暖跳跃的鬼火,是城市闪耀的光芒。明月初生,照亮了东方天际的纤云,水天交际处,大海尤其明亮,像银光闪闪的飘带。

    两手弯成喇叭形,放在嘴边,我向着那一簇光亮的城市大喊:

    “陈风!!!不要再见!!!”

    “陈风!!!不要再见!!!”

    “陈风!!!不要再见!!!”

    喊声回荡在山间谷底,很快随风而逝。

    “愿望是美好的,实践是困难的。要想彻底不见你那个小情人,除非你从学校退学。”

    百里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山风太大,你最好往后退退,你要是被大风刮到山涧里,那我今天处心积虑想要交给你的东西算是用不上了。”他一个漂亮的回旋身,带着我一起远离峭壁边沿。

    “喏,拿着。”

    等我刚刚站稳脚跟,他掌心已然多了一个东西,放在我眼前。那是一个非常眼熟的透亮水晶瓶,优雅天鹅形状,天鹅的冠顶巧妙做成旋钮,里面装着淡淡粉色香水——“红颜知己”,记得百里说过这种香水的名字,那夜在火车站附近“偶遇”,他也试图把这东西送给我,为此我还把他当成思路不清的神经病。

    我低着头将百里伸出的那只手推回去,心绪不佳。他的手还是那样冰冷,我的也差不多,冻得通红。

    "谢谢好意,我从来不用香水。时间不早了,我想咱们该回学校了。"

    百里捉起我的一只手,将水晶天鹅硬塞在我手里。

    "百里,拜托你不要无理取闹,我说我不用......"

    我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却是百里郑重认真的表情,他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让我心下诧异。

    "我不能继续用'药'了。"他开口说道:"超过三天,'药'会开始扼杀我的神经,让我反应迟钝。"

    "对于一只吸血鬼而言,迟缓的动作意味着结束,死亡。终极的,无可逆转。"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所以,苏原,这次请你务必不要固执。"

    "这瓶'红颜知己',请把它当成一瓶香水,抹在你身上。"

    "它可以帮助我安全地活动在你身边。要不然,下一次,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扼制住我的......本性。"

    百里说到这儿,目光中充满了恳求和痛苦。我终于懂了,他今天这样"用心良苦"地陪我攀山畅聊,是为了最终让我看清这样的事实——我们俩的"奇遇"已经不可避免地衍生出难得相知的友情,而这份友情需要协助,因为他百里始终是一个危险的、致命的不稳定因素。他是一只吸血鬼。

    我抬起手,把水晶天鹅映着月亮,里面的淡粉色液体发出莹莹光芒。试着轻轻按动瓶顶旋钮,喷在指尖儿的清凉水液散发出熟悉的味道。

    甜美的柚子气息,飘离着一缕儿若有若无的薄荷味儿。跟百里身上时不时发出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皱眉打量这瓶莫名其妙的"香水",我不禁心想,要是我真得天天把这东西抹身上,别人会怎么想?

    陈风会怎么想?

    百里对我这种心思全不觉察,兴高采烈地问:"怎么样?还喜欢吗?我自己调制的。"

    原来如此。

    我吞吞吐吐地说:"如果不急的话,能不能换一种香水味道?"

    "急啊!肯定急!今天是最后一天,最迟明早你必须抹上,耳根,颈后,手腕,像普通香水一样!为什么要换?怎么,你不喜欢'红颜'的味道吗?"他喋喋不休、一口气说完,完全没让我有反驳的余地。

    "没什么。"我轻轻叹口气。除了一个问题——这瓶"红颜"会让我的身体闻起来跟你一样。

    亏他昨夜还嘲笑我迟钝,怎么现在他自己的反应这么不灵敏呢。我不禁有些发愁。

    百里还在得意洋洋地介绍:"我特意加了点儿薄荷,这样可以更好地掩盖......"他戛然而止,自悔失言。

    这种表情让我疑心大起。仔细打量水晶瓶可疑的橙粉色,我严厉问道:"百里,这红粉佳人你是用什么做的?"

    "是红颜知己。"

    他纠正我,目光躲躲闪闪。"没什么,就是常见的香水配料。大马士革玫瑰精油,麝香,我最爱的甜柚提纯,鼠尾草,百里香,薄荷......"他开始如数家珍地胡诌。

    "百里!如果你不说实话,我绝对不用!"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尽力让自己表情坚定。

    "好吧,好吧!服了你了,姑奶奶!”

    “这里面只有甜柚精油,一点点薄荷,还有......"他顿了一下,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的血。

    "就这些了!怎么样,你想不想去喝一杯,你这个失恋的小灰姑娘。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地方,就在学校脚下的商业街....."

    望着絮絮叨叨试图掩盖内心不安的百里,我突然觉得手中原本冰凉的这瓶"红颜知己"变得发烫,烫得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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