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吵闹嘈杂,震耳的音乐像冲击波,和着嘤嘤嗡嗡的欢声笑语,炫目的灯光,振荡着耳膜。在这一片混乱中,百里居然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位置。这是吧台尽头,靠着墙壁,后面几株极大的发财树,把最近的卡座远远隔开。我靠墙而坐,百里座位右首有扇活页半门,再旁边一座狭长的水槽安装在吧台内侧,满堆亮晶晶的酒杯盘碟。最近的旋转椅离我们也有七八步远,两个酒保忙碌地在长长吧台的另一尽头调制各种颜色炫丽的鸡尾酒。没有人打搅,我们俩可以放心地在这一片混乱嘈杂中聊天。

    我面前摆着一盘炸鸡翅,外加两瓶啤酒,百里帮我点的,用他的话说,“都是高热量的人类食物,正好帮你补充能量。”他自己只有一瓶叫做“龙舌兰”的酒,方墩墩的深绿酒瓶里,装着半透明的奶白色酒水,让我想到芦荟的汁液。他用一种非常小的烈酒杯,比中式的酒盅大不了多少,一杯一口闷下去,喝得极快。

    “简而言之,这里面加了一点点我的血,非常非常少量,以普通人类的嗅觉,根本发现不了。”

    “但没有任何一个清醒的吸血鬼会喜欢自己鲜血的气味,你把它抹在身上,可以很好地帮助遮掩你身体独特的味道。

    “这样,妞儿,咱们俩就能继续安全地做朋友了。”

    他点头示意搁在我手边的那瓶“红颜知己”,精致透亮的水晶天鹅,掺和着炫目灯光,呈现出一种美丽妖异的橘红。

    喝了酒的百里,眸子莹润,让他褐色的漂亮双眼加了几分魅惑。他身上散发着强烈的甜美气息,混着酒精。我惶惑地想,最近很长一段时间,我身上闻起来会跟百里一个味道。陈风,他会怎么看?不,陈风根本不会在乎,而且我不会再见他......

    “嗨!还在纠结呢?我觉得甜柚很好闻哪,阳光美丽。”百里拍拍我的头,安慰地说:“不过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下一瓶我帮你换成......呃,大马士革黄玫瑰,怎么样?”

    这根本不是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是陈风......他居然不相信我,他竟然把我想成“那种”女人......最大的问题是我自己。我怎么又在想他!

    和百里从空气清新冷冽的荒原回到北邬,城市浑浊复杂的人间味道一下子将我带回现实。白天在学生会办公室发生的一切,我对陈风的秘密“非礼”,陈风对我的无情羞辱,他的冷漠、嘲讽,我卑微的、没有底限的辩解,如失恋后嚎啕痛哭却毫无意义的眼泪,将我淹没,窒息。白天尖锐的痛楚已经迟钝,像久治不愈的腐烂伤口,一点一点啮蚀着我的心。

    “但这一瓶‘红颜’不能浪费哦。你懂的,里面有我身体的精华。”百里絮絮叨叨,自饮自乐,情绪很高昂。

    我举起啤酒瓶,一口灌下大半瓶,直到不得不换气停住。热辣眩晕的奇妙感,从胃里顺着鲜血,遍布全身,麻木了心绪,钝化了那个不可碰触的溃烂伤口。

    “嘿嘿!小妞儿!悠着点!”

    百里把我的啤酒瓶强行按下,把炸鸡翅推到我面前。

    “失恋了,吃饱喝足,一会儿回宿舍蒙头大睡。我不可是带你来买醉的。回头让你那个小情人知道,你又得去做没完没了的解释工作。”

    “能不能别提他!”我没好气地说,他正捏着一烈酒杯的龙舌兰,刚准备开口对我敦敦劝导,被我把烈酒杯一把夺过,火烧似的酒精瞬间呛进得我直咳嗽。

    “啧!何苦呢,妞儿!看开些,勿要为难自己哪!即便两情相悦也未见得一定美好。”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龙舌兰,仰头一口闷,嘟囔着:“狂暴的快乐,往往预示狂暴的结局。在欢愉的刹那,就像火和炸药,一吻即逝。”

    这货也会引用莎士比亚。陈风陪我度过的十七岁生日浮上心头,陈风说他在英国的时候,沙翁的诗歌是必修课,陈风说他内心也有很多暗黑的秘密,陈风说他喜欢跟我在一起......那晚陈风对我说了很多,我懂的或者不懂的......陈风。

    鼻头发酸,我捡起一根炸鸡翅狠狠咬了一口,不满地说道:“百里,我知道你是民国北大高材生,能不能别文绉绉酸腐地咬文嚼字,差点儿把我喝进去的酒酸吐了。”

    “姑奶奶,我读两句诗怎么还得罪你了呢。不过,开始怼人?嗯,不错,好迹象。怼吧怼吧,今天晚上不管你想干什么,我百般奉陪。”百里笑着瞟我一眼。

    我不理他,对着那盘炸鸡大嚼特嚼,不时再灌下两口啤酒。果然肥皂剧诚不欺我,啤酒炸鸡,心情不好时的绝配。当然,旁边还得有百里这样一个长相绝美的最佳男损友。如果下雪就更好了。

    百里也来了兴头,一口灌一杯烈酒,那瓶蓝绿玻璃瓶的龙舌兰很快见了底,他很快又让酒保送过来三杯鸡尾酒,一杯血腥玛丽,一杯蓝色妖姬,一杯暗夜罂粟,幽深的颜色,盛在高脚锥形的玻璃酒杯,配上艳红的樱桃、造型夸张的柠檬伞,勾引着躁动的味蕾。

    他小心翼翼端起一杯血红玛丽,先轻轻舔一下柠檬,再慢慢啜饮,满足之情像他粲然的笑容,溢满英俊的面孔。他闭着眼,眉角轻扬,红唇微翘,轻轻舒一口气,呻吟着:“爽......”那瞬间性感的模样,看得我心跳耳热。

    不过,像他这样身材挺拔硬实俊朗的大男生,对这种色彩妖艳的酒水如此陶醉,总觉得有些不协调。

    “这种酒怎么看着像女人喝的?”我故意问道。

    “我以为这是你第一次来酒吧。”百里瞅我一眼,端起一杯蓝色妖姬,轻轻摇晃,不紧不慢。

    “这种事情不用来酒吧也能知道。”我嘟哝着说:“颜色这么夸张,这种酒我猜一般也只有女人才喜欢。”

    “宝贝儿,这你就错了。一个活过一百多年的男人,不再需要伏特加、威士忌这种烈酒来证明他的雄性魅力。他挑选酒水的时候,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就如同挑选女人。”

    晃动的蓝色酒水,幽深如海,映在他魅惑的褐色眸子里,朦朦胧胧。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鸡尾酒吗?”

    “为什么?”

    “层次丰富,缠绵悠长,像那种让我欲罢不能的女人。”他坏笑地加了一句:“比如你这种,冰山下的火山?”

    “少贫嘴!”我红着脸猛灌几口啤酒,晕眩的感觉传遍全身,冰凉舒适。

    “嗳嗳,你知道吗?刚才你说我咬文嚼字,倒是勾起了我的回忆。民国那会儿我还入了学校的新诗社,写过不少好句子,我念给你听听。咳咳!”他清清喉咙,矫揉造作地诵唱起来。

    “噢,如果情人眼里出西施,请让我做你的眼睛,帮你筛选爱情。”

    “无聊!根本不押韵。”

    “稍等!还有,还有.....”他竖起食指让我稍安勿躁,喷我一脸甜润的酒气。

    酒吧之夜,就在百里与我的嬉笑互损中悄然度过。没想到第一次跟老爸之外的男人喝酒,居然是跟百里,更没想到我第一次来酒吧,竟然足足灌下两瓶啤酒,一烈杯龙舌兰,两支蓝色妖姬,还有从百里那儿抢来的半杯杜松子。百里特意强调不让我买醉,但还是纵容我多喝了些,大约他自己也意兴盎然,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进食’和女人,酒最能让我兴奋。”现在的我和百里这只吸血鬼在一起,不再觉得惧怕,反而很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全无顾忌。

    从酒吧出来,我脚底软软绵绵,好像踩在棉花糖上。百里不得不一路把我背回学校,夜晚的商业街,乍暖还寒,车辆行人也不算少,他自然不能施展“超级功夫”,走得慢慢吞吞,还不停抱怨我“太胖了,沉得要命。”

    “那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没喝醉!”我大着舌头说。

    我确实没喝醉呀!我记得在吧台那里,我还“清醒”地给自己抹了一脖子极香甜的“红颜”。“我可得防着你!”我恶狠狠地对百里说,身体散发着跟他一模一样的甜柚混着酒精的气息。

    吸血鬼会不会喝醉?这我不知道。反正百里今晚的话确实比平常加倍更多。坐在吧台前,他还时不时拉着我的手,像个豁牙老太太似的,跟我絮絮叨叨追忆往事。他红着眼圈儿提到他民国的亲人,原来他在五四运动“光荣牺牲”,复又苏醒时人已在美国东海岸,多年没能返回。等他终于能重返故乡时,北京已经更名为北平,北伐战争偃旗息鼓,而他亲生的爹娘早已于几年前在军阀割据混战中逝去。他好像还隐约提到什么“新生”后的美国家族,不过他讳莫如深,警告我千万不要多嘴。其实那时候我酒气上涌,头脑混乱,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百里背着我行走在南大校园黑色寂静的柏油路,庞大的现代图书馆如伏在暗夜里的神秘巨魔,前方不远就是残冬花木萧条掩映的宿舍区。复古的棕色砖楼,零星灯火荧惑。我抚摸着百里黝黑微卷的头发,他的头发软蓬蓬,像小奶狗柔软厚密的毛发。

    “百里奚,百里奚,不要伤心了。你爹娘一定很爱你。”

    “别乱动!要不把你丢下。”百里警告我。

    不知何为,我又想到百里回忆他爹娘的那一段,大约是因为我想到了我爸妈,不知亲爱的他们如果晓得我这样跑出去跟百里醉酒,会作何感想。大不了,我会跟他们解释,百里是我男朋友。放心吧,有他在,不用怕!

    自然而然,我还想到了陈风。陈风曾经跟我说,女孩子在外面绝不能随便喝酒,除非跟男朋友在一起。哼!我偏要喝。我要喝酒......唔,我想吐。

    “下来!我要下来!”幸亏百里反应够快,才没有被我吐一身。

    “臭死啦!下次再带你喝酒,绝对不让你吃这么多东西!”百里一边抱怨一边帮我捶打背部,我蹲在地上,呕得撕心裂肺,只觉得一股子酸的、臭的秽物吐了一地,胃里觉出空虚,又呕了几次酸水。

    “没有下次!我再也不喝酒......不......喝了。”

    有气无力。头上是黑色雕花的路灯,身边是黑色灯柱,原来我正靠着灯柱,脚下一滩污秽。冷风一吹,酒气翻涌,脑袋晕晕乎乎。百里白天送我的那方蓝色斜纹丝帕呢?噢,在这里。让我擦擦嘴。

    "来自爱琴海厄克里特岛,半个世纪前的手工纪念物,算是彻底被你毁了。"百里心疼地瞅瞅耷拉在我手中的帕子。

    “嗨!小气鬼!不都......送给我了嘛!洗洗......能用!"我揽上他的胳膊,舒服地依偎着。我们俩正沿着黑色的柏油路缓缓踱步而行,两边路灯昏黄温馨,这条路从宿舍区七号楼回到十三号楼,拐了一个很大的弯道。深夜寒风清冽,有雪的味道。

    “那也不能暴殄天物。”他轻声嘟囔。

    “百里,问你个问题!想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特别!好奇!”

    “你可以随便问,大舌头妞儿。但是不能有关我的‘特别’身份,你懂我指什么。很多事情不能对你讲得太明白,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我不停眨巴眼,努力试图理解他的话中含义。眨巴眼能帮助我思考吗?应该能吧。要不然我怎么能把百里的话听得这么明白。我的头好沉.....我的头轻轻飘飘......到底是沉还是轻飘?对了,是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到爱情正是这么一种东西......我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哪有爱情?我不想思考,我要睡觉。百里笑我干什么,揉我头发干什么。我还很清醒呢。

    “切!你想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只要你......别再咬我的脖子!”

    瞧瞧我脖子上的创可贴!瞧瞧荡漾在我胸前的这条美丽的蓝丝帕!

    “别忘了用‘红颜’,每天都要抹。从现在开始你要养成喷香水的习惯。不过你最好还是用抹的,那样比较节省,毕竟里面有‘精华成分’,不要轻易浪费。”

    “知道!知道!唠唠......叨叨!”

    百里轻轻拍拍我的头,“认真听话才是乖妞儿。你刚才想问什么?”

    “你为啥叫......百里奚?”

    “秦穆公......那个春秋霸主!百里奚!朝廷重臣!你咋重名?”

    “你......你......你.......”

    咦,我的手绢儿呢,爱琴海的,可不能掉了。让我用手指头把它牢牢勾住!

    “妞儿,喝多了。”百里轻轻说。

    “你......百里!革命青年!”

    “我......苏原!书呆子!”

    “我们都要让父母失望!”

    “你说是不是?你说对不对?你说.......你说.......”

    哎呦,头好晕。嗯,百里的胳膊好结实,百里的胸膛也好结实。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我身上的味道也真好闻。

    “是昔日的昔,不是奚落的奚。百里昔。”百里的话像海雾迷蒙中的鼓点儿,透过波涛汹涌,清晰又朦胧。矛盾的存在,否定的存在。鼓点儿声声,我听见自己呜呜咽咽伏在他怀里。我一定在干嚎。我鄙视没有眼泪的干嚎。百里,你好好听我给你说。

    “我好累......百里......我累”

    “学习好算什么.......没用......一无是处”

    “大家不喜欢我......陈风不喜欢我......”

    “好了,好了,乖一点,我带你回宿舍睡觉。”

    “不!你听我说!百里奚,秦穆公!”

    “别背我!下来!我能走!下来!”

    我能走呀!还不赶紧放我下来!我还要给你好好讲一讲,我是怎么让我爸妈失望,让所有人失望......

    “妞儿,如果你非得想知道,百里昔是我给我自己起的名字。我原名叫百里义山,表字玉谿。我老爹虽然酸腐,却很喜欢李商隐的诗......”

    李商隐?我也喜欢李商隐呀!看吧,我没喝醉......你的话我听得明明白白......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雪声!”

    我绝对没有喝醉.....瞧我口齿清晰,李义山的诗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百里不吱声了,百里不走了,百里把我放下来了。这是哪儿?这是谁?

    “喝多了,好好照顾。”

    哎?百里,你别走啊?你上哪儿去!你别走,你别走,你别把我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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