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天过去了,百里始终没回来。期间还下过小雪,他就像南大草坪落上的薄薄霰花,被强烈的晴光一照,蒸发得无影无踪,完全消失于我的校园生活。

    白日昏昏沉沉,上课的时候经常迷惘期待,百里会不会嬉皮笑脸地突然闯入教室。夜半凌晨,窗帘紧闭,台灯昏暗,坐在书桌前,麻痹地随便捏着一本书,眼酸脑胀,恍惚中,也会突然产生诡异的念头,难道一切皆是幻想,百里昔是我孤单寂寞的校园生活中胡思乱想凭空捏造出来的人物。

    当然我没有精神错乱。脖间细腻的肌肤上,有两个微小月牙般的并排疤痕,是百里留下的“印记”。还有红颜,我谨慎遵照他的吩咐,早晨对着洗手间镜子,仔细抹在耳后,阳光、甜柚与薄荷的味道。这例行的小小仪式,几乎成了每天强迫自己按时起床的唯一动机,也唯有如此,我才竟然奇迹般没有旷课。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上课,不想吃饭,甚至不想看书。什么都不想,只要躺在宿舍床铺,昏睡过去,一个长长的、无梦的睡眠,最好几天几个月不要醒。

    除了对百里失踪的不安与牵忧,以及跟爸妈敷衍时的烦躁与愧疚,一个多星期,我的心里只剩痛苦。剧烈、尖锐的剜心痛楚,在不断自我麻痹的过程中,蜕变为混沌脑海里轮廓模糊的蒙昧体,只要不去碰,黯然无恙。不管去教学楼还是食堂,我都刻意绕远路,曲折迂回,躲开主楼,避开国际金融系的经济学院楼,从灌木花园走小路,穿行到破败的医学楼后面。甚至连医学楼阴森的外表和怪诞传说,都再也不能引起我的恐惧与联想。我麻木地一个人从医学楼后面穿行而过,旁边就是寥落的松林及紫藤花廊,每天寂然地两点一线,在蒙钝中期待好友的回归。

    即使这样,也往往事与愿违。我回宿舍,不可避免地要看到栽在十三号楼门左侧的高大心形楸树。这棵美丽的树木,时时刻刻残忍地提醒着,陈风与我那夜的醉后缠绵,虚伪、一戳即破的荒唐回忆,谎言而已。眼神失控,痛苦飘向二楼那扇熟悉的窗户,酸涩的、痛楚的、抽搐的,各种难以承受的情绪,颤抖着,瞬间将我吞噬。

    终于又熬到周五,我已经打算如果今天还是等不到百里,明天就买汽车票去北邬农村,网上搜好的大概位置,附近有两三家差不多的鹿场。百里还会在那边吗,根本不能确定。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无计,总不能去报警说我的吸血鬼走丢了。

    “苏原,你不要忘了参加今天晚上的聚会哦。”周末前的最后一节,枯燥的高数终于下课,已经是下午三点。我拿起书包正准备闪人,田彩笑容可掬地喊住我,她在最近的班委选举中刚刚荣升班长。田彩生了小小一张桃子脸蛋,额头美人尖,矮矮胖胖,说话绵绵的,脾气貌似很好,实则诚直急躁。以前我没搬进单人宿舍,和她住一个房间,被人排挤的时候,她看不惯,总站出来替我说话。

    “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哈。你要想化个淡妆的话可以来宿舍找我,我帮你搞定。”提到装扮,田彩的口吻小心翼翼,仿佛担心得罪我似的。

    我哭笑不得地问:“啥聚会?”

    “情人节联谊,你不会忘了吧。”

    我确实忘了,一干二净。两周半前,开学之初,在时任文艺委员的田彩的软磨硬泡下,我破天荒地答应参加班里的联谊活动。

    “额,算了吧,我不去了,我周末有事,得起个大早。”

    “钱都交了,菜也是按人头交的,不能退了。”

    “不能退就不能退吧。”

    “苏原,你可都答应我了呀,再说今天这种特殊日子,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没意思啊,你说是不是。”

    我实在不忍心断然拒绝田彩,她太善良了。

    “彩彩,我明天真得有事,今晚需要养精蓄锐。”

    “好吧。”

    田彩略带失望,接着又表情扭捏起来。

    “嗯,问你个事儿,那个叫百里的同学.....”

    “他怎么了?!”我脱口而出。

    “没怎么呀。”田彩奇怪地看着我,“他不是去年休学,这学期刚刚回来,不过听葛老师说,哦,对,你知道了吧,蒋老师不当咱们班主任了,现在葛老师是代理班主任。

    “葛老师说,百里同学最近又请了几天假,还是他家里人从美国打的越洋电话,之前为了.....”田彩说到这儿,目光微微低垂,似乎颇不好意思,“之前我为了让百里同学快速融入班集体,也邀请他加入今晚的聚会。

    “不知道他今天还能不能来,所以我刚才上课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他给我回复说可以参加,所以我想问问你.....百里同学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我看你俩也挺熟的,百里同学说你们是幼儿园同班......”田彩说话声音愈来愈小,面颊微红。

    我早就激动地抓起书包,眼泪都快出来了。

    “谢谢你,彩彩!你可以给他准备点儿柠檬,樱桃,还有酒精!我有事我先走了!”

    “嗳,嗳,苏原!你呢?你先别走呀!”田彩在我身后嚷,教室里寥寥几个服装设计系的学生不禁对我俩侧目,“你还去不去联谊?”

    我回头大喊:“去!!!绝对去,菜不是按人头订好啦,又不退钱!”

    我好像从百里昔那里学会了一点儿幽默。

    英文系情人节联谊在学生食堂二楼中餐厅包间,入门迎着碧绿的翠竹成壁,青翠塑料的竹节竹叶算是对屋内有所遮挡,不会一览无余,壁纸是古色古香的明黄云纹,转过绿竹壁,内里两张超级大的红漆圆桌,估计可以坐三十多号人,桌心摆着腊梅、幽兰、牡丹、蔷薇等等各色艳丽绢花插制而成的花簇。装潢古雅得当,不会太贵,兼有品味,处处显示老板经营的用心。

    田彩和其他班委早就来了,她把我引到位子时顺便夸了一番我今晚的穿着,“很性感”她调皮地说。她自己也打扮得相当明丽可爱,烫大卷的头发,亮绿短衫配格子牛仔裙,蹬着高跟靴子进进出出,忙碌的样子让我想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艳丽年轻的美国家庭小主妇,正在忙着办party。在坐约莫十几个认识或陌生的同学,已经占了两张圆桌大半位置,大都是男女错开落座。

    巨大的玻璃转盘上摆满各种新鲜时蔬、牛羊肉切片、冰镇海鲜、凉菜、果盘,海量的薯片、果汁,码得整整齐齐的啤酒,十多个精致红铜小炭锅摆在每张座位前面。原来所谓“按人头”准备的菜是火锅,我不禁哑然失笑,热气腾腾,倒也应景。

    摆得热闹喜庆、水陆欢聚的菜色中,赫然有两盘新鲜的黄柠檬切片。下午我还给田彩开玩笑,樱桃、柠檬、酒精,百里的最爱。她正倚着靠外那桌的一张椅背,熟络地应酬,所以这傻丫头是把我的玩笑话当真了吗。残冬天寒,没处摘樱桃,进口车厘子又太奢侈,要不然她准想办法弄两盆。我突然有点发愁,百里昔这个前世的革命青年,今世的吸血鬼,他会在南大“祸害”多少女孩儿。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把百里当作男生看待,其实凭他的魅力,也妥妥是校园男神一枚,绝对不亚于陈风。

    唉,陈风......我怎么瞎操心,难道我自己的愁事还不够多么。从开始爬学生二楼食堂的楼梯,我满脑子已经装满陈风。在一个多星期成功将他“绝缘”之后,各种相干不相干的,突然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他的存在。难道是因为情人节之夜这种让单身狗伤感的时刻吗。连这家从未踏足的中餐厅都让我强烈地想到他。洁白的盘子云纹饰边,搁在白瓷托的黑漆木筷镂空雕刻,老板是个讲究人,而这个讲究人正是牛叔,外面梦幻走廊尽头彩虹餐厅的痴情主人。这些都是陈风告诉我的,在那个特殊的夜晚,我的十七岁生日......

    荒唐的、无可救药的联想。

    两张桌子几乎已经坐满,只剩零星四五张椅子没人,屋里瞬间热闹起来,连何军英都来了,穿得低调漂亮,坐另外一张桌子,不苟言笑,远远点头与我打个招呼。我这才知道原来今天是跟何军英他们医学系大一班联谊,田彩在微信群里发了座次表,我根本没打开看。

    我两边的位子都还孤零零空着,同桌的人欢声笑语,只有我百无聊赖、满怀愁肠地独自摆弄着筷子。百里昔这个家伙今天到底来不来,这只没谱的吸血鬼如果再爽约,我干脆一会儿早点儿溜,省得像个冰坨似的杵在这儿,别人看着都尴尬。

    正当我默默自嘲时,一个男生不惧尴尬、打破沉默。

    “嗨,学妹,你好!”他坐我邻座的隔壁,面色粉白,高个儿,精瘦,眼睛细小,隔空向我伸出手。

    我谨慎地与他轻轻握手,心中疑惑。学妹?

    “国际金融系,郭晓鹏。你肯定是英语系的,英语系的学妹们果然都是美女。”他色眯眯地向我微笑,自以为恭维得当。

    我皱眉盯着他,眼神肯定相当无礼,但我真得头都要大了。猥琐的国际金融系大二男生,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跟医学系联谊吗?!

    幸亏这时候田彩急匆匆坐过来,与我隔座相邻,原来我左手边的两张空椅子有一张是为她预留。田彩忙得一头汗,不停用手当扇子,一边笑着热情跟斜对面的同班女生打招呼。

    “彩彩!今晚咱们到底跟哪个班聚会?”我凑上去,紧张地小声询问。

    田彩不满瞟我一眼,“人都要马上到齐,你还不知道今晚跟谁联谊。我发的座次表你肯定没看吧,亏我还特意为你精心编排了位置。”她向我另一旁的空座努努嘴,“学生会主席迟到了。”

    什么?!

    “彩彩,你......”

    你误会了。

    可我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说曹操,曹操的夫人到。

    宋言今晚自然十分光鲜亮丽,短夹克,晶灰色的修身毛衣裙,黑丝袜,皮靴,精致淡妆,曲线动人。她与另外一个长着淡淡雀斑的长脸女生手挽手姗姗来迟,面无表情地在对面圆桌最后两张空位坐下。两桌的不少男生都忍不住朝她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怎么他没和她一起来吗?

    恰似回答我的疑问,熟悉的身影这时转过绿色竹壁,眼角只来得及瞟见他翻绒领外套里穿着黑色衬衣,我赶紧移走视线,心慌意乱,周围说话声嘤嘤嗡嗡,乱成一片,我心跳剧烈,头脑空白,桌椅响动,陈风已然在我右边的空位坦然落座。

    现在只剩我左手边的椅子空着,全场唯一一张,显然是给百里留的。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到,我焦急地心想。田彩和别的女生聊得正起劲儿,我实在无法插嘴,茫然无措,僵硬地坐着,一时抓不住救命稻草。

    陈风发挥他惯有的学生会主席风度,礼貌又自然而然地和在座同学一一应酬,包括隔壁的那个猥琐男生,最后终于把注意力转向我。

    “又喷香水,不嫌腻吗?”他低声说,目标明确,语调冷漠。

    出门时,我特意又在耳后根抹了一次红颜,为的是晚上见到百里,让他放心,我一直都有好好遵守他的嘱托。现在这香水甜美浓烈,与陈风身上淡淡的辛辣清冽对比鲜明。他床上的鸭绒被也沾染着这种化学硫磺皂的清淡,我脸热地想到。心跳得厉害,彼时我心情非常激动,紧张中,又感到一丝莫名欢喜的雀跃.....但我还是板着脸嘴硬道:“好朋友帮忙特别调配的,为什么不用?”

    “你的‘朋友’迟到了。”陈风刻意强调“朋友”两个字,语意刺耳。

    “总比你坐错位置好!曹操夫人在另一桌!”我无情回怼,一扭头正碰上他皱眉不解的目光。

    然后我们两个就都不说话了。他熟络地与旁人应酬,而我只能像一只败阵的斗鸡,无精打采地闷坐,除了我,整个房间大约只有田彩还在关心百里的影踪,她边和别人谈天,边忍不住扭头朝假竹的方向看,脸上掩不住失望。

    服务员来催了两三遍,终于给所有人燃起炭火,红铜火锅咕嘟咕嘟煮得热闹,屋里水汽袅袅,氤氲蒸腾,各种菌菇、番茄、油辣的锅底香味,混着牛羊肉的膻味与酒气,缠绕翻滚。笑语欢声,映着红光满面,无比喜庆。

    我终于有事可做,把半盘雪花牛肉倒进锅里,水一滚,狠命地往嘴里塞,瞬时烫得直蹦泪花。好不容易咬嘴咂舌囫囵把肉吞下去,一整杯鲜榨柳橙汁被蹲放到我面前,是陈风。

    “吃这么快,小心烫着舌头。舌头烫掉了,你就没法乱怼人了。希望你怼人的技巧,可以在辩论赛好好发挥。”

    他语调轻淡,神情专注,认真地正用筷子夹住一片黄喉耐心在锅里煮。

    屋里热气腾腾,太热了,恍惚中有一种错觉。仿佛我俩又回到从前,他还是那个一本正经、腹黑霸道的学生会主席,我还是那个甘心被他压榨、唯命是从的跟班。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浪漫的生日,暧昧,酒醉,接吻,百里......

    单纯如故。秘密的暗恋,痛苦又安全。

    我端起橙汁毫不客气一饮而尽,仿佛这是酒精,可以赋予说话的勇气。

    “抱歉你今晚被棒打鸳鸯了。座次乱了,你应该坐另一桌,你美丽的宣传部长等着你呢。”

    说完我不恰时地打个闷嗝,眼角余光瞥见陈风脸上沉思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他轻轻道,目光凝视着我,“你是因为这个才躲着我吗?”

    “谁会操心躲你。”

    “如果你没有故意躲我,怎么你天天上课绕道走,舍近求远,你是担心在主楼遇见我加班呢,还是担心在教学楼碰见我上课。”

    “我愿意在空气清新的校园散步,就是学生会主席也管不着。”

    陈风轻笑,“你不是最害怕医学系的解剖室吗?天天一个人从医学楼后面走,晚上不做噩梦了。”

    我这才回过味来,“你跟踪我!”

    “学生会主席也有学生会主席的自由。”他避而不答,很快又轻轻加一句:“我跟宋言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仅此而已。”

    没有关系,还搂得那样亲密,你以为你们在拍电影吗?我心酸地想。

    “上周四.....”陈风又夹住一块黄喉,轻轻放在红铜锅里,眼神落在咕嘟的汤水上,“中午下课,宋言说她血糖低,头晕,我不过借胳膊一用,友情搀扶。”说完他把那块煮老的脆骨,沾上酱汁,细细咀嚼。

    他居然知道我的心思。我默默无言,搅着汤锅,雪花肉片与青绿红根的菠菜缠做一团,在红油汤里上下翻滚。一时想到百里,下课后的人群熙攘中,我与百里也曾因革命友谊“勾肩搭背”,倘若陈风瞧见,又会作何感想......拈酸吃醋也需要底气,跳梁小丑,原来是我。

    “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我沉闷应道。

    “怎么,你和我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话不投机的地步。所以这是你躲我的另一个原因吗?”

    我扭头瞅陈风,他表情轻淡,看不出情绪。

    “学长,你误会了,我没有躲你。”

    “那最近怎么不来学生会帮忙。”

    你说呢?因为我喝醉了,因为你吻我了......因为你和宋言,我与百里,纠缠不清......我模糊地忧惧到,自己怎么下意识地把百里扯进来了,话说百里昔,无厘头的吸血鬼,他到底还来不来。

    “你没叫我。”

    “你可以主动。”

    我瞥眼瞧他,不安地忖度这语带双关的话,但他的表情一直很沉静。

    “可我最近太忙了。”

    “忙什么。”

    “私事。”

    “来只虾。”

    “谢谢!”

    陈风稳稳夹起一只肥厚长须的青皮明虾,我以为他跟我讲话,总之我头脑一热,马上颤巍巍伸出筷子接住,底下火锅翻滚,蒸汽弥漫,他愣住,下巴轻扬,示意我赶紧接过去。

    我这才知道我显然自作多情地误会了。僵着没动,脸被水汽熏得发热,手心微带汗意。我们俩就这样以不约而同的姿势僵持,目光交汇,一对黑色木筷轻轻相触顶头,好像在秘密地亲嘴。虾子滴下粘腻的水,沿着筷身,像暧昧的津液,缓缓流淌。时间仿佛定格,我们似乎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交换仪式。心咚咚直跳,手抖得更厉害,汤汁咕嘟咕嘟作响,而陈风突然一撤筷子,虾子噗嗤落入红铜火锅,溅起油腻的水花,转瞬即逝。

    气氛一时冷掉,像衣服沾上的油污。

    我紧张地觑着眼瞅陈风的脸色,他明显皱眉不悦。取出湿巾想给他擦一擦,又犹豫着,当众这样有些太露骨了。他黑着脸接过湿巾,把好看的暗纹衬衣抹得潮湿皱巴。

    “几天不见,一点没变,你还是这么笨。”

    “对不起,学长。”

    “衬衣算是被你毁了。”

    “对不起......我真没故意。”

    “笨也能故意,”他冷冷道,“希望你在其他方面不要也这么迟钝。”

    “对不起。”

    “接个虾也能掉。”

    我不再说话,也黑起了脸。陈风平时内敛,话不多言,今晚这是怎么了,为了一只虾又把我批得体无完肤,和他在一起总是这么累,这么小心翼翼。他神色冷峻,把脏污的湿巾揉成一团,随便向桌上一扔,扬起玻璃酒杯,把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顿上桌子,发出清脆“啪”的一声。我吓一跳,旁边有人投来短暂的好奇目光,很快转移视线,隔壁桌正闹哄哄,大家都饶有兴趣地被那边吸引。

    又觑他一眼,他还是臭脸,手捏住酒杯,骨节分明,皮肤泛白,冷冷盯着不断冒热气的铜锅,眉头紧锁。每次我们俩之间的气氛一僵持,他就喜欢这么发愣,像一种冷暴力,看得我心里泛酸。最终我决定不再睬他,强装镇定,自顾自涮羊肉,胸口却也闷住一簇恶气。

    忽然屋里所有人都开始起哄,喝彩鼓掌轰鸣连片,聚会的热烈气氛一时达到高潮,隔壁桌正在玩情人节联谊“即兴游戏”——各种刁钻要求,预先写在纸条儿,搓成球儿,选中即不得反悔。一个瘦弱女孩儿,应该是国际金融系的学姐,齐额碎发,身量不高,她正咬住厚长香蕉的一头,咬住另一头的是英文系前任班长张伟,一个有些粗粗咧咧、扯牛皮不嫌事大的男生。陌生异性,相距不过一乍,而且脸正贴得愈来愈近,因为两人正快速从肉感的香蕉两端咬啮,周围同学都看得既紧张又兴奋,尤其是男生,眼里放着精光。游戏一头的瘦弱女孩儿脸憋得通红,没有一丝懈怠。

    暧昧的游戏,连陈风都显得饶富趣味,表情解冻。

    “是谁编出这种无聊东西,准是那些班委,我一会儿找班长问问。”我轻声嘟囔。

    “游戏罢了,小林在我们班头一个内向老实,你不会连她都不如吧。”他语带嘲讽。

    “反正也绝不会轮到我。”

    他没再说话,呷一口酒,沉思地观望。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最后一段短短的香蕉掉落,两张贴近的年轻脸庞在相距半分之间失去平衡、差点儿碰到一处。最后连张伟似乎都觉得不好意思,向那叫小林的女孩儿拱拱手赔个不是。欢乐达到极点。房间里空气烦闷,嘈杂的音浪,和着水汽、杯酒碰撞、汤锅鼎沸,像风暴中的海,向屋顶掀起一个又一个峰头。

    在这种狂欢汹涌中,却悄悄地、隐秘地泛起一股不合时宜的暗流,颤抖的空气流动,微微地、通了电,在我和陈风之间。他一定也感觉到了,半晌,我们俩人都静静地、默契地没有说话。我凝视着虚空。

    “那天......晚上,”他终于先开口,语带沉吟。

    我的心噗通、噗通,除了这般擂鼓似的心跳,与他低低的表白,耳中再无任何杂音。

    “是我的失误。”他轻轻作结,一如既往的冷静,对数天来在我心里掀起无数狂风暴浪的那一夜,作了最终的盖棺定论。

    那天晚上是我的失误,那天晚上是我的失误,那天晚上是我的失误......这么轻描淡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化作无数刺耳噪音,尖锐的、粗野的、低沉的、狂暴的、高音、低音、辐射音、鬼嚎、嘶喊、嘲讽、抽泣,剧烈震动,轰鸣缠绕,像无数只惨白的鬼手,将我的心撕扯、拧绞,直到它再也跳不动、挣不脱,在铺天盖地、振聋发聩的噪音中发出最后一声沉重的叹息,扑腾着死去。

    然后我看见前班长张伟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来到这一桌,硕大的玻璃轮盘转呀转呀,最后缓缓停住,走向死亡的命运,一个绿色的空酒瓶直直地对准我,枪口一般,我真得成了马戏团可悲的小丑,绝望地,无处可藏。所有人都面容狰狞,欢呼雀跃,说呀、笑呀,对我含沙射影、指指点点,除了陈风,他拿着驯兽的鞭子,矗在一旁,冷冷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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