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暮春，北邬的天气还是阴雨居多。怪不得百里昔说，这里适合见不得光的生物居住。昨天还是一派春光灿烂，红薇花影动，白云悠悠，今天却阴阴沉沉，天上彤云密布，一层层灰色的云，密匝得像要透出水来。夜里已经降下一场牛毛小雨，校园里红湿花重，发出新芽的树，滚着水珠子，绿得饱满。
一早我收到条陌生短信，约我下午两点在水塔楼咖啡馆见面，发件人是一个我绝对没想到的人，居然是辩论赛决赛对手组，雨果的搭档，叫做江晓的那个男生。他只说想见见我，没提为什么。我本来不想理会，但想起初赛里见过他一面，感觉他是那种表面不言不语，实际固执到骨子里的那种人，别人爽约，他可能会在咖啡馆等一下午......所以我还是来了。
我们约在水塔楼咖啡馆的二楼碰面。这里靠着Rendezvous的复古柜台，牛叔正在擦玻璃杯，身兼彩虹餐厅老板的他在那边不忙时经常过来。跟牛叔打过招呼，我走到江晓坐的那张桌子，看来他早就到了，面前放着杯橙汁。他穿着格子衬衣，戴着蓝色半框眼睛，看我走进，立即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看起来紧张、局促。
我盯着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虽说百里才是真真正正地生于在民国，但经过一百多年的岁月洗礼，他变得非常玩世不恭，甚至略微带些痞气，他爱开玩笑，爱戏谑，爱损人，故意咬文嚼字的时候，言语中偶尔会带出那种年代的语言气息，其余时候，仅从外表看，他就是地地道道一个爱闹爱演的长在现代都市的大男孩，时尚，多变，复古，优雅，幽默，充满个性。
而江晓，他仿佛从画里走出来。是那些褪了色的黑白老照片里的人物。他的身上的气质可以集中用一个字形容：静。百年前的动乱年代，有苍白的末世狂欢，也有火红的革命激情。但也有那么一种人，时代的洪流虽将他裹挟，但他仿佛穿越时空，静守初心。江晓就是这一种。看到他卷起的衬衣袖子，他靛蓝色的细框眼镜，腼腆的微笑，仿佛让人看到一百多年前，一个留洋归来的世家贵公子，拎着玲珑手提箱，静静站在泊于港口的邮轮上，凝望家乡。
“嗨，你好，呃......”我也局促地双手抱住自己的盛满橙汁的玻璃杯，不知该说什么。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约会，我俩本是陌生人，但好像彼此十分熟悉、很有默契了似的，至少在沉默这一点上，我俩很有默契。
各自默默地喝了会儿橙汁，我忍不住说：“今晚就是决赛了......”
江晓拘谨地笑笑，没说话。
我又呷口橙汁，瞪着桌子，搜索枯肠，该怎么开场。有了。
“祝你今晚成功！”
“祝你今晚成功。”
俩人跟约好了似的，突然异口同声。我俩相视一笑，彼此会心，突然打破了尴尬。
在这样一个比我还要容易害羞、拘涩的男孩儿面前，我俨然以大姐姐自居起来。虽然我记得江晓也是大一，学的工程学院工程力学。
我开门见山地说：“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呢？你看咱们俩晚上都要参加辩论赛，还是同场呢——等下咱们大概率还要回去准备准备，还在这里杵着也不是一回事哈。”
听到我这种冷幽默，江晓微微笑了。他坐直身体，扶一扶眼镜，喝口橙汁，好像鼓足勇气似的，一本正经，说：
“我喜欢雨果。”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喜欢雨果。”他认真地、缓缓地说。
“呃......”
我一时不知所以然。雨果，我的同班同学，那个身材苗条，一条粗亮黑麻花辫子垂过到屁股后边，红唇，带着异域风情，不爱理人，像朵雨中摇曳的美人蕉。曾几何时，雨果每次见到我，总会热情地与我打个招呼，结果这学期不知为何得罪了她，连她也对我爱理不理了。即便如此，我们俩的关系说不上亲密，更没上升到，一个喜欢她的男生对我来表白的程度。
“呃，我不太明白。雨果她是很漂亮，你喜欢她我能理解。可是，嗯，我们俩的关系.....我是说，我和雨果的关系，没有那么......亲密。嗯，似乎不应该给我说呢。”我笑着说。
江晓轻轻地摇头，拘谨地说:“我找你并不是因为雨果，不，是因为她，我喜欢她......”他小声地、轻轻地说，眼睛里一片空濛，片刻失神，那神情让人怜惜，“对不起，原谅我的失态。”我微微一笑，表示不在乎。
他很纠结，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说:“还是算了......苏原同学，对不起，今天这样把你找来太唐突了......不如就这样吧。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他表情沮丧，矛盾难受。
看到他这种可怜样子，我不禁说:“虽然我不知道，我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既然你都把我找来了，不如你说一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至少有个人能倾听你的心事，或许你心情能好些吧。”
“谢谢。”他长得其实很好看，秀气，温文，不知道因为最近有心事，还是一直如此，略带愁容，说话举止很拘谨。他张开嘴，想要倾诉，但又犹豫，最后，他扶一扶蓝色半框眼镜，看着我，鼓足勇气似的，认真地说:“你好，苏原同学，我是江晓。刚才失礼了，都没有认真的自我介绍。今天把你找来，也非常冒昧。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好笑地看他这种文绉绉的样子。
“我有苦衷，因为雨果——”他苦涩地说。
我担心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因为提到雨果而懈怠，赶紧打断他说:“我已经知道你找我来是为了雨果，但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因为......你瞧，我和雨果其实不算很熟。”话虽如此，我突然模糊地想到，在酒吧被宋言打那晚，雨果和她的新男伴还替我出头......雨果还曾为了我，在听力课上和故意针对我的许丽老师用英文犟嘴......但她为我出头，应该只是因为她心内的正直良善，而不是对我有什么特别好感，因为这学期伊始，不知为什么，她每次看到我，都冷冰冰地，非常厌恶，仿佛我哪里得罪了她......
江晓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他苦笑着说:“苏原同学，你误会了。我找你来，并不是希望通过你，去向雨果表达什么。不，我并不希冀雨果能注意到我，能注意到我对她......“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不禁接道:“每个人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感情。如果你真得喜欢她，为什么不试着她知道？“
江晓摇头苦笑:“我不奢望——“
“那你约我来到底为了什么？“我不禁好奇起来。他甚至都没想，让她知道，他喜欢她！
“雨果同学最近有些烦恼......“
“噢？“
“有个人......一个南大的学生，骚扰......她，纠缠......“他说话变得断断续续，措辞小心起来，一面还看我的脸色，好像担心得罪我似的。这点让我很不解。
“有一次，就在医学楼后面的那片松树林，雨果被他抓着不放，他们好像在吵架......”
“不好意思，我得打断你一下，”我忍不住截住他的话，“你......你跟踪雨果？”
江晓的脸微微变红了，等于默认。“我知道我这样做很无耻，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
我轻轻叹气，“我能理解。”我不禁想到，很久以前，我总喜欢故意从主楼或者经管楼绕道，为了能“巧遇”陈风，为了能远远地看他一眼......“我不是你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我还是觉得，既然你那么喜欢她，应该让她知道。”
江晓苦笑摇头，喝了口橙汁。
“抱歉，我刚才打断你了。请继续说下去吧。你刚才说有人在纠缠雨果？”
他轻轻点点头，不禁皱眉道:“这个人似乎给雨果同学带来很大的烦恼，那次我看见他们在松树林吵架，虽然离得很远，看不清晰，但那人离开以后，雨果同学在哭，伏在树上......”
这真是奇了。像雨果那么漂亮，那么骄傲，男友换来换去的女生，会伏在一棵树上哭泣，为了什么呢？
江晓继续说:“虽然离得很远，看不真切，但那天纠缠雨果同学的那个人，似乎是苏原同学您的一位朋友.......“说到这里，他又看觑我的脸色，生怕得罪我似的。
这当真是奇了。在这里，我本来就没几个可以称作朋友的人。难以想象田彩、何军英她们，甚至张伟，会去纠缠雨果？
“所以我想拜托你，苏原同学，请你去向你的那位朋友说情，请放开雨果，请不要再烦扰她，如果雨果曾经得罪过他，或者他们曾经有什么.....纠葛“说到这里，江晓不禁面露痛苦之色。我突然明白了，江晓在松树林看到的那个人，大概曾经是雨果的男朋友之类。“......还请他放手。因为，我从没看到过雨果同学像那天那么伤心，那么烦恼......所以，拜托了，苏原同学，请你帮忙劝说你的朋友，请他放手吧。放开雨果。”
这下轮到我苦笑了。我无奈地说:“你得先告诉你说的到底是谁啊？”我还真没有像江晓说的，能去纠缠雨果的男性朋友。我就没几个男性朋友。张伟虽然大大咧咧。但难以想象他敢跑去缠着校园风云人物雨果。而且张伟明明喜欢田彩......恐怕江晓闹了个天大的误会。
江晓一愣，坐直身体，举止僵硬，半晌，方轻轻地，眼神低垂，对着桌子说:“就是那个总是跟你形影不离，你们的同班同学，你们英语系的班草，叫做百里，请他不要再继续纠缠——”
“你看错了吧！”这话直接冲口而出。我盯着江晓，感觉这事儿越来越无厘头。
他局促不安地扶了扶眼镜，拘谨地说:“这样指控您的朋友，有些冒犯，但那天离得虽然远，我应该没有看错，他的身形——“
“你看错了！”我不容置疑地说。
“我知道，您和那位百里同学关系很好，经常注意到你们在一起，所以——“
“停，停！你误会了。“我没好气地说，“我不是在维护百里昔，他根本不认识雨果，谈什么纠缠、骚扰。“
江晓疑惑起来，“我以为你们是同班同学，你说他不认识雨果.....“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百里英语系学生的身份只是个伪装。赶紧说:“百里这学期刚刚休学回来，老师他都认不全，而且他吊儿郎当，经常旷课，班里一多半同学他连名字都记不住，所以你肯定看错了。他和雨果不熟。”
江晓摇头，正色道:“我应该没有认错。还有一次，在山下的商业街，大概四五天前的晚上，我看到百里同学悄悄跟在雨果后面，像在......跟踪她。”说到这里，他脸又红了。恐怕他自己当时也在跟踪雨果，所以才看见别人也跟在雨果后面。
这更扯了。百里是吸血鬼。退一万步讲，如果背后有像江晓这样举止僵硬、陷入爱情的呆子似的人类跟着，百里能察觉不到？
这话我没法跟江晓说，只非常不以为然地说:“你看错了。跟踪雨果的人，绝对不是百里。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看错。给你保证，百里绝对——绝对——不会去无故骚扰雨果。百里他.....嗯，他是个大忙人。他......打工，对，送快递。他很忙。而且他跟我们班大部分同学根本不熟。我和他......因为我和他是发小。所以，我更知道他的人品。所以，请你不要担心了。“瞎操心。
江晓看着我，睫毛眨得很快，似乎在努力消化我刚才胡编乱造的那一堆信息——至少很大一部分是胡说八道，除了对百里人品的保证。
看他的样子，我忍不住又说道:“我觉得，或许你应该转移你注意力的重点，既然你喜欢雨果，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他长得眉清目秀，这么好看，和雨果是郎才女貌。他犹豫什么？
“如果你那么想保护她，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你跟踪过雨果，那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她身边的男伴儿，来来去去，从不固定，或许你可以试着让你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江晓猛地站起来，满脸通红。他气愤地看着我。气极了，显然。他蠕动着嘴，想要说什么，手在颤抖。因为太急、太猛，他的那杯橙汁被掀翻了。黄色的果汁，沿着桌面，滴滴答答，粘稠地，淌到他干净的黑色皮鞋上，他也全然不顾。他盯着我，脸胀得紫红。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错话了。”我皱着眉，又气又恼地说。
最近怎么了，老是说错话。
还是这些本来就是我心底深处的真实想法？我太虚伪，一直在伪装。所以不经意间，暴露无遗？
我真得把百里昔看作怪物......？那个不雅视频，我真得故意去勾引了陈风......？
江晓一言不发离开了。我无奈地独自坐着，皱眉苦笑，赌气似地，要把我自己的橙汁喝完。老板牛叔亲自过来，抹干净桌子，收拾利落，小心翼翼地套话:“怎么，小妮子，换男朋友了？吵架啦？”
我没好气，哭笑不得地说:“我跟他不熟。那人是个恋爱中，没勇气表白的傻子。我和他没关系。”
谁才是真正的傻子？
图书馆报告厅充斥着人。阶梯式的座椅好像层层喧嚣的波浪。阶梯式观众席分作三个长长的方块，向后抬高，中间的最宽，两边是过道。评委席设在中间观众席第一列。桌面铺上了蓝色锦缎，一共五位评委，每位评委前面都放着亚克力的席签和小瓶矿泉水。校长莫兰果然来了，并且是评委之一。她坐在最中间，穿黑色西装小礼服，犀利黑裤显得她腿长而高挑，双耳垂钉着周围镶一圈细钻的白色猫眼石，微微泛着月光颜色，俏皮又不失庄重。她的两边是两位校外学者，左边是位叫做雅各布的英国老绅士，五十多岁，两瞥山羊胡修剪得整齐；右边是位留着灰白短发的外国女士。听力老师许丽和英语系主任葛洪也位列评委。这对冤家被安排坐在评委席最两侧。葛主任虽然西装革履，但看起来气色不佳，心事重重，正在百无聊赖地戳弄手机。旁边灰白发的外国女士，和校长莫兰，二人在低低地聊天。更那边，名为雅各布的英国老绅士，与许丽老师聊得谈笑风生，精神很好。许丽今晚特别漂亮，化了浓妆，浅粉的束腰连衣裙，印着大朵大朵鲜红的罂粟花，还扎了一根血红的细皮带。她似乎又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以往。
满座的观众席上是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田彩、张伟、何军英也来了。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看到我进来，田彩热烈地向我招招手，军英穿着柠檬黄T恤，淡淡地朝我点了点头，张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穿着和田彩相搭的明蓝色T恤衫，坐在中间，咧嘴而笑，举着一张大大的、彩色手工绘制的牌子，画着彩虹，底下写着“GO!GO!Su Yuan&Chen Feng!”。肯定是田彩的主意，她总是那么热心肠。
我感激地向他们三个人远远地打过招呼，来到选手侯场区就座。
今晚是半决赛和决赛，正反四组，其实只有八个选手，但居然预留了整整十排座位，大约是为了方便选手们候场时能和其他小组隔开坐、商量对策吧，空空荡荡，在观众席最右边。雨果和江晓已经来了，坐在第二排，俩人没坐在一起，中间隔了四个空位。我本来想和江晓打招呼，但江晓低着头，两手搭在膝盖上，坐姿僵直，眼睛紧紧盯住地面，完全一副两耳不闻身外事的拘谨模样。唉。雨果坐在最外面，挨着走道，举着手机，聚精会神地玩手游，头都不抬，完全不关心路过的人，更不关心旁边的那个江晓。她今天穿着黑色绣金的裙子，配白绸褂子，拖着及腰的麻花辫，好像cosplay古代除魔的巫女。这样的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搭档辩论赛，还一路杀到决赛？
没有人和我商量对策，因为陈风一直没来。
我看看手表，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十分钟。角逐半决赛的两个小组选手，已经在学校礼仪队的引导下，规矩地站在台下候场。主持人已经就位了，居然是学校图书馆的魏然馆长。矮矮胖胖的魏馆长声音温和俊朗，说话不急不慢，倒挺适合做主持，他拿着话筒，站在台上，笑眯眯地俯瞰着观众席。
离比赛开始还有五分钟。我的搭档还没有来。
我环顾四处，想在密密麻麻的观众席里找到陈风的身影。虽然候场区很空，但大概陈风现在根本不想和我坐在一起吧。始终没有陈风的影子。但我看到了宋言。她戴着淡咖啡色的连兜帽，低调地，远远地坐在僻静处，独自一人......宋言的学生会办公电脑上坐着一个小巧可爱的红色玲娜贝尔玩偶，瞪着双眼，正对那个角落里的米色长沙发。所以宋言把偷拍摄像头藏在玩偶里了吗？所以她给莫兰发了那个不雅视频吗？为什么......
比赛开始了。主持人致开场辞，然后是作为主评委之一的校长莫兰登台讲话......陈风始终没露面。
原来他不打算来了。
原来他放弃了。
我失望地翻开手机，对莫兰的致辞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我和陈风的微信对话框，停留在最近的三条信息:
上午9:17——学长，打搅你了，今天晚上的比赛，咱们还参加吗？
没有回复。
下午4:35——学长，打搅你了，今天晚上的比赛，我们还参加吗？
没有回复。
晚上7:38——学长，我来了。
没有回复......
要不要再发一条短信？
或许还是算了。
何必再逼他。
“嘿，小妞儿！发什么呆！”一个人猛然坐到了我旁边空空的座位。浓烈的熟悉香气袭来，是甜柚和阳光的味道。
我把手机向桌面一扣，激动地看着他。泪花不自觉泛到眼里。
“啧啧，看到哥哥这么激动，不亏我紧赶慢赶。不过还是迟到了哈，”百里懒洋洋地把胳膊撑到我的座位背后，粲然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七分钟。”
我抽抽鼻子，讪讪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傻丫头。你这个小丫头心心念念风的决赛大日子，我可能不来捧场吗？不过我刚才确实有事儿，迟到了。”
百里今晚穿着亮灰色的笔挺衬衣，敞着领口，亮灰色的西裤，卷发微微戴着啫喱。他贴近下巴的脖梗间微微沾着一抹红色。是血。
注意到我的目光，百里把那抹血迹用手一擦，又掏出那方蓝色斜纹的帕子把手擦干净。
“好吧，是驯鹿。”他环视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后面四排座位空空荡荡，前面隔着四五排，坐着雨果和江晓。旁边是过道。台上，角逐三四名的半决赛已经开始了，观众席响着一片嗡嗡砸砸的讨论声。没人能听到我们俩的小声说话。
“一早我去了南岭，猎食，刚刚赶回来——用了我历史最快的速度。”百里说着，得意地扬扬头，“怎么样？为了给你捧场，我特意回酒店重新洗澡，又穿戴一番，还算精神吧？所以才迟到了。哎呀。”说着，他灿烂地笑了，褐色眸子闪着光。
今晚他的确尤其耀眼，英俊却低调，反而有种特别的魅力，引得观众席上，不时有女生朝这边张望。甚至坐在远处的军英，也向我们这里盯着看了几秒。田彩肯定没看见百里进来，不然她很有可能早就红着脸，向这边招手。
“百里，对不起，对不起，”我急迫地向百里昔道歉，“昨天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
“嘚嘚嘚，缝上。”他伸出两指，轻轻封住我的歉语。
“真的。我不该那样说，更不该那么想。“我小声道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论你是——”
“算了，傻姑娘，你昨天没说错，”百里压低了声音，“我是吸血鬼，我是怪物——”
“不是！”我急忙说，“在我心里你不是。”
百里笑了。这时，坐在四五排之前的江晓突然微微扭头，似乎想看向我们，但又很快转过头去。百里见状，下巴向前扬了扬，说:“那俩小孩，单独坐在那里，干什么的？”
“那是我今晚决赛的对手，江晓和雨果。雨果还是咱们同班同学，她也英语系。你不来上课，同学你都不认识。”
“我这个大忙人可记不住那么多无关紧要哪。美丽的班长大人我倒是很熟。”他是指田彩。他到底知不知道田彩有多么迷恋他？
“那个一身黑的女人是谁？”百里盯着台上，这时候穿黑色小礼服的莫兰已经讲完话，正要往台下走。
“嗯？你说莫兰吗？她可是学校校长啊，你要在这里混，至少得知道她吧。”
“说得有理。不过别人不来找我麻烦，我也不去给自己找麻烦。“他望着台上，不知所谓地说，“对了，小丫头，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臭屁小子呢？”
“他不会来了。”我轻轻说。
百里没多问，皱眉看着我，“等我找到他，把他牙打碎，竟敢把你自己丢在这里。”
我摇摇头:“我都不生气。他不来也正常，他不想再和我有什么瓜葛。”
“混蛋！”百里低骂，他突然摸到我的手，触手冰凉，“走，跟我走！不许给我杵在这里，一会儿你自己上台好像被抛弃了似的。”他甚至站起身，拉着我的手。我坐着没动，轻轻挣脱，“都到这时候了，我不能走了，而且我走了，江晓和雨果怎么办，待会儿他们总不能和空气辩论。”
百里看着我，褐色的眸子闪动。又有女生向这边张望了，他只好又坐下，嘟哝着说话，活像只发脾气的可爱小狗儿。“也罢，有哥哥我在这里给你坐镇，没人敢笑你。你要是赢了拿奖学金，别忘请我喝酒。”
这下轮到我笑了。
角逐三四名的半决赛辩论非常精彩。他们的题目是“Do you think whether men or women are taking more pressure nowadays?”你认为当今社会，男人的压力更大，还是女人的压力更大？两个女生对阵两个男生。犀利的观点和激烈的辩论不时引起观众席的阵阵嘘声和掌声。
终于轮到我们了。但陈风始终没来。昨天看他在校长莫兰面前的表现，我心里始终存着一线希望，以为我们俩至少能撑过今晚。过了今夜，分道扬镳。但他迟迟不现身，甚至手机关机。
他终究攒够了对我的失望。彻底放弃了。
苦涩、尴尬地独自站在小组位置上，我感觉全场的目光似乎都盯住了我，连雨果都不时好奇地打量我。下面评委席的评委们讨论了一会儿，最后主持人问我是否愿意代表小组单独参赛，我点头同意。
据说雨果是美国回来的华裔，而她英语慵懒而优雅，带点儿英式的味道。江晓虽然没有那么流利，但逻辑清晰、观点犀利，辩到激情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倒与他文静的外表不太相符。他们两个人没有太多的默契。似乎提前预练得不足够。有时候江晓正在论述，雨果会突然瞪他一眼，好像不满他的观点，然后江晓会轻咳一声，仓促地、不着痕迹地结束自己的表述。即使如此，我也当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对手。
到了最后的小组陈述阶段。“晚上好，我是苏原。我的搭档陈风因为今晚临时急事无法参赛，非常抱歉。”微微向台下略一鞠躬，观众席乌乌压压，各种目光，探询的、好奇的、无聊的、神秘的、冷淡的、蔑视的、事不关己的、热切的......“下面我将代表我的小组，进行总结陈述。我的小组认为，相较于色情杂志，时尚杂志对女人的帮助更大。”
辩论赛决赛题目很别扭——色情杂志PK时尚杂志，哪一种对女人帮助更大。
“刚才对方辩手坚称色情杂志对女人的用处更大，他们认为如果女人不懂情趣，婚姻注定是失败的。”我简要晦涩地概括了下雨果江晓他们的论点。
“但我方认为，一本好的时尚杂志，可以帮助女人更好地改善自我形象，建立自信，提升自我，也能帮助女人更好地改善婚姻关系，改善两性关系。”
吱——话筒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声，很多人捂住耳朵，我顿住了。心咯噔跳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陈风和我的那个不雅视频。
猛然看见台下坐着的百里昔，百里终究来了，他向我笑得那样璀璨。评委们表情不一，莫兰、葛主任、许丽老师......陈风呢，他为什么要抛下我？还有宋言，她为什么要设圈套？为什么要偷拍？百里会发现吗？大家会发现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认为，更进一步来说，女人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婚姻，绝不仅仅在于两性，女人的价值在于女人自己。古有巾帼英雄，今有烈士先驱。古往今来，女人一直在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体现着自我价值。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真正的爱情并不以容貌为标准。年龄、财富、地位、身份、外貌，都不足以成为爱情道路上的挡路石。
“陷入爱情，情非得已。当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可能什么都不在乎。如果我爱他，那只是因为我爱他。
“他不是张三，不是李四，身份只是符号。于我而言，他是他，我唯一的灵魂伴侣。
“我爱他，过去如此，将来亦如此。不因时间而变化，不以环境而转移。
“我的身体会出卖自己，我的外貌会出卖自己，甚至我的灵魂会出卖自己，但我的心不会出卖自己。永远的爱，这并不是一句空口誓言，而是我今生今世的唯一信念。”
我一口气说完，情绪有些激动。数百双眼睛盯着我。报告厅笼罩上异样的静默。呼吸平复，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彻彻底底跑题了，刚才突然思维混乱，着魔了似地偏离了陈风预先为给我们编排好的轨道。
跑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沉默在持续。我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拼命地眨眼，茫然地面对台下无数谴责般的目光。仿佛我和陈风的不雅视频已经泄露......然后我听到了掌声。一个，两个，四五个人开始鼓掌，零零落落，空空寂寂，然后掌声越来越多，很快全场都在鼓掌，雷鸣般的、热烈的掌声。我懵了。直到礼仪队的漂亮的引导员礼貌地过来示意，我方才走下台去。
“Bravo!Bravo!”百里鼓着掌，向我走来，张开手臂，“讲得棒极了！来，拥抱下，值得庆祝！”他将我拥入怀中。我伏在他的肩头，闻着熟悉的阳光味道，然后再也无法控制眼泪。
“呦！呦！小丫头，这是怎么得啦？”百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任由我在他的怀中嚎啕。
田彩他们也围了上来。
“苏原，你咋啦！”
“她这是喜极而泣啊！”张伟大大咧咧地说。
“少贫嘴！”
等我终于哭够了，百里掏出那方厄克里特岛的蓝色斜纹丝帕，轻轻为我揩掉泪水。
“这小丫头，大概以为自己稳操胜券，说不定奖学金也会因此到手，所以太激动了。啧，啧，就可惜了我这帕子，又沾上了小妞儿的鼻涕。必须让她给我好好洗洗。”百里愉快地说，为我圆场。
“咦，是陈风学长来了。”田彩诧异地说。
真的是陈风。他站在图书馆报告厅的入口，无视身边正往外走的人群，无视他们惊诧的目光。他站在那里，望着我，孤孤单单。他有些狼狈，白衬衣皱皱巴巴，胸前沾着灰尘污渍。
我从百里怀中挣脱，向前走了几步。陈风站着没动。他望我的眼中满是谴责，受伤，愤怒。然后他转身走了，走得很快。他的背影让我心碎。
“学长——！”
“不要追！”百里抓住我的手，阻止了我。接着，他附在我的耳边，很轻地说了句：“他身上有尸毒的气息。”
一早我收到条陌生短信，约我下午两点在水塔楼咖啡馆见面，发件人是一个我绝对没想到的人，居然是辩论赛决赛对手组，雨果的搭档，叫做江晓的那个男生。他只说想见见我，没提为什么。我本来不想理会，但想起初赛里见过他一面，感觉他是那种表面不言不语，实际固执到骨子里的那种人，别人爽约，他可能会在咖啡馆等一下午......所以我还是来了。
我们约在水塔楼咖啡馆的二楼碰面。这里靠着Rendezvous的复古柜台，牛叔正在擦玻璃杯，身兼彩虹餐厅老板的他在那边不忙时经常过来。跟牛叔打过招呼，我走到江晓坐的那张桌子，看来他早就到了，面前放着杯橙汁。他穿着格子衬衣，戴着蓝色半框眼睛，看我走进，立即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看起来紧张、局促。
我盯着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虽说百里才是真真正正地生于在民国，但经过一百多年的岁月洗礼，他变得非常玩世不恭，甚至略微带些痞气，他爱开玩笑，爱戏谑，爱损人，故意咬文嚼字的时候，言语中偶尔会带出那种年代的语言气息，其余时候，仅从外表看，他就是地地道道一个爱闹爱演的长在现代都市的大男孩，时尚，多变，复古，优雅，幽默，充满个性。
而江晓，他仿佛从画里走出来。是那些褪了色的黑白老照片里的人物。他的身上的气质可以集中用一个字形容：静。百年前的动乱年代，有苍白的末世狂欢，也有火红的革命激情。但也有那么一种人，时代的洪流虽将他裹挟，但他仿佛穿越时空，静守初心。江晓就是这一种。看到他卷起的衬衣袖子，他靛蓝色的细框眼镜，腼腆的微笑，仿佛让人看到一百多年前，一个留洋归来的世家贵公子，拎着玲珑手提箱，静静站在泊于港口的邮轮上，凝望家乡。
“嗨，你好，呃......”我也局促地双手抱住自己的盛满橙汁的玻璃杯，不知该说什么。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约会，我俩本是陌生人，但好像彼此十分熟悉、很有默契了似的，至少在沉默这一点上，我俩很有默契。
各自默默地喝了会儿橙汁，我忍不住说：“今晚就是决赛了......”
江晓拘谨地笑笑，没说话。
我又呷口橙汁，瞪着桌子，搜索枯肠，该怎么开场。有了。
“祝你今晚成功！”
“祝你今晚成功。”
俩人跟约好了似的，突然异口同声。我俩相视一笑，彼此会心，突然打破了尴尬。
在这样一个比我还要容易害羞、拘涩的男孩儿面前，我俨然以大姐姐自居起来。虽然我记得江晓也是大一，学的工程学院工程力学。
我开门见山地说：“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呢？你看咱们俩晚上都要参加辩论赛，还是同场呢——等下咱们大概率还要回去准备准备，还在这里杵着也不是一回事哈。”
听到我这种冷幽默，江晓微微笑了。他坐直身体，扶一扶眼镜，喝口橙汁，好像鼓足勇气似的，一本正经，说：
“我喜欢雨果。”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喜欢雨果。”他认真地、缓缓地说。
“呃......”
我一时不知所以然。雨果，我的同班同学，那个身材苗条，一条粗亮黑麻花辫子垂过到屁股后边，红唇，带着异域风情，不爱理人，像朵雨中摇曳的美人蕉。曾几何时，雨果每次见到我，总会热情地与我打个招呼，结果这学期不知为何得罪了她，连她也对我爱理不理了。即便如此，我们俩的关系说不上亲密，更没上升到，一个喜欢她的男生对我来表白的程度。
“呃，我不太明白。雨果她是很漂亮，你喜欢她我能理解。可是，嗯，我们俩的关系.....我是说，我和雨果的关系，没有那么......亲密。嗯，似乎不应该给我说呢。”我笑着说。
江晓轻轻地摇头，拘谨地说:“我找你并不是因为雨果，不，是因为她，我喜欢她......”他小声地、轻轻地说，眼睛里一片空濛，片刻失神，那神情让人怜惜，“对不起，原谅我的失态。”我微微一笑，表示不在乎。
他很纠结，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说:“还是算了......苏原同学，对不起，今天这样把你找来太唐突了......不如就这样吧。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他表情沮丧，矛盾难受。
看到他这种可怜样子，我不禁说:“虽然我不知道，我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既然你都把我找来了，不如你说一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至少有个人能倾听你的心事，或许你心情能好些吧。”
“谢谢。”他长得其实很好看，秀气，温文，不知道因为最近有心事，还是一直如此，略带愁容，说话举止很拘谨。他张开嘴，想要倾诉，但又犹豫，最后，他扶一扶蓝色半框眼镜，看着我，鼓足勇气似的，认真地说:“你好，苏原同学，我是江晓。刚才失礼了，都没有认真的自我介绍。今天把你找来，也非常冒昧。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好笑地看他这种文绉绉的样子。
“我有苦衷，因为雨果——”他苦涩地说。
我担心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因为提到雨果而懈怠，赶紧打断他说:“我已经知道你找我来是为了雨果，但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因为......你瞧，我和雨果其实不算很熟。”话虽如此，我突然模糊地想到，在酒吧被宋言打那晚，雨果和她的新男伴还替我出头......雨果还曾为了我，在听力课上和故意针对我的许丽老师用英文犟嘴......但她为我出头，应该只是因为她心内的正直良善，而不是对我有什么特别好感，因为这学期伊始，不知为什么，她每次看到我，都冷冰冰地，非常厌恶，仿佛我哪里得罪了她......
江晓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他苦笑着说:“苏原同学，你误会了。我找你来，并不是希望通过你，去向雨果表达什么。不，我并不希冀雨果能注意到我，能注意到我对她......“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不禁接道:“每个人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感情。如果你真得喜欢她，为什么不试着她知道？“
江晓摇头苦笑:“我不奢望——“
“那你约我来到底为了什么？“我不禁好奇起来。他甚至都没想，让她知道，他喜欢她！
“雨果同学最近有些烦恼......“
“噢？“
“有个人......一个南大的学生，骚扰......她，纠缠......“他说话变得断断续续，措辞小心起来，一面还看我的脸色，好像担心得罪我似的。这点让我很不解。
“有一次，就在医学楼后面的那片松树林，雨果被他抓着不放，他们好像在吵架......”
“不好意思，我得打断你一下，”我忍不住截住他的话，“你......你跟踪雨果？”
江晓的脸微微变红了，等于默认。“我知道我这样做很无耻，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
我轻轻叹气，“我能理解。”我不禁想到，很久以前，我总喜欢故意从主楼或者经管楼绕道，为了能“巧遇”陈风，为了能远远地看他一眼......“我不是你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我还是觉得，既然你那么喜欢她，应该让她知道。”
江晓苦笑摇头，喝了口橙汁。
“抱歉，我刚才打断你了。请继续说下去吧。你刚才说有人在纠缠雨果？”
他轻轻点点头，不禁皱眉道:“这个人似乎给雨果同学带来很大的烦恼，那次我看见他们在松树林吵架，虽然离得很远，看不清晰，但那人离开以后，雨果同学在哭，伏在树上......”
这真是奇了。像雨果那么漂亮，那么骄傲，男友换来换去的女生，会伏在一棵树上哭泣，为了什么呢？
江晓继续说:“虽然离得很远，看不真切，但那天纠缠雨果同学的那个人，似乎是苏原同学您的一位朋友.......“说到这里，他又看觑我的脸色，生怕得罪我似的。
这当真是奇了。在这里，我本来就没几个可以称作朋友的人。难以想象田彩、何军英她们，甚至张伟，会去纠缠雨果？
“所以我想拜托你，苏原同学，请你去向你的那位朋友说情，请放开雨果，请不要再烦扰她，如果雨果曾经得罪过他，或者他们曾经有什么.....纠葛“说到这里，江晓不禁面露痛苦之色。我突然明白了，江晓在松树林看到的那个人，大概曾经是雨果的男朋友之类。“......还请他放手。因为，我从没看到过雨果同学像那天那么伤心，那么烦恼......所以，拜托了，苏原同学，请你帮忙劝说你的朋友，请他放手吧。放开雨果。”
这下轮到我苦笑了。我无奈地说:“你得先告诉你说的到底是谁啊？”我还真没有像江晓说的，能去纠缠雨果的男性朋友。我就没几个男性朋友。张伟虽然大大咧咧。但难以想象他敢跑去缠着校园风云人物雨果。而且张伟明明喜欢田彩......恐怕江晓闹了个天大的误会。
江晓一愣，坐直身体，举止僵硬，半晌，方轻轻地，眼神低垂，对着桌子说:“就是那个总是跟你形影不离，你们的同班同学，你们英语系的班草，叫做百里，请他不要再继续纠缠——”
“你看错了吧！”这话直接冲口而出。我盯着江晓，感觉这事儿越来越无厘头。
他局促不安地扶了扶眼镜，拘谨地说:“这样指控您的朋友，有些冒犯，但那天离得虽然远，我应该没有看错，他的身形——“
“你看错了！”我不容置疑地说。
“我知道，您和那位百里同学关系很好，经常注意到你们在一起，所以——“
“停，停！你误会了。“我没好气地说，“我不是在维护百里昔，他根本不认识雨果，谈什么纠缠、骚扰。“
江晓疑惑起来，“我以为你们是同班同学，你说他不认识雨果.....“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百里英语系学生的身份只是个伪装。赶紧说:“百里这学期刚刚休学回来，老师他都认不全，而且他吊儿郎当，经常旷课，班里一多半同学他连名字都记不住，所以你肯定看错了。他和雨果不熟。”
江晓摇头，正色道:“我应该没有认错。还有一次，在山下的商业街，大概四五天前的晚上，我看到百里同学悄悄跟在雨果后面，像在......跟踪她。”说到这里，他脸又红了。恐怕他自己当时也在跟踪雨果，所以才看见别人也跟在雨果后面。
这更扯了。百里是吸血鬼。退一万步讲，如果背后有像江晓这样举止僵硬、陷入爱情的呆子似的人类跟着，百里能察觉不到？
这话我没法跟江晓说，只非常不以为然地说:“你看错了。跟踪雨果的人，绝对不是百里。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看错。给你保证，百里绝对——绝对——不会去无故骚扰雨果。百里他.....嗯，他是个大忙人。他......打工，对，送快递。他很忙。而且他跟我们班大部分同学根本不熟。我和他......因为我和他是发小。所以，我更知道他的人品。所以，请你不要担心了。“瞎操心。
江晓看着我，睫毛眨得很快，似乎在努力消化我刚才胡编乱造的那一堆信息——至少很大一部分是胡说八道，除了对百里人品的保证。
看他的样子，我忍不住又说道:“我觉得，或许你应该转移你注意力的重点，既然你喜欢雨果，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他长得眉清目秀，这么好看，和雨果是郎才女貌。他犹豫什么？
“如果你那么想保护她，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你跟踪过雨果，那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她身边的男伴儿，来来去去，从不固定，或许你可以试着让你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江晓猛地站起来，满脸通红。他气愤地看着我。气极了，显然。他蠕动着嘴，想要说什么，手在颤抖。因为太急、太猛，他的那杯橙汁被掀翻了。黄色的果汁，沿着桌面，滴滴答答，粘稠地，淌到他干净的黑色皮鞋上，他也全然不顾。他盯着我，脸胀得紫红。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错话了。”我皱着眉，又气又恼地说。
最近怎么了，老是说错话。
还是这些本来就是我心底深处的真实想法？我太虚伪，一直在伪装。所以不经意间，暴露无遗？
我真得把百里昔看作怪物......？那个不雅视频，我真得故意去勾引了陈风......？
江晓一言不发离开了。我无奈地独自坐着，皱眉苦笑，赌气似地，要把我自己的橙汁喝完。老板牛叔亲自过来，抹干净桌子，收拾利落，小心翼翼地套话:“怎么，小妮子，换男朋友了？吵架啦？”
我没好气，哭笑不得地说:“我跟他不熟。那人是个恋爱中，没勇气表白的傻子。我和他没关系。”
谁才是真正的傻子？
图书馆报告厅充斥着人。阶梯式的座椅好像层层喧嚣的波浪。阶梯式观众席分作三个长长的方块，向后抬高，中间的最宽，两边是过道。评委席设在中间观众席第一列。桌面铺上了蓝色锦缎，一共五位评委，每位评委前面都放着亚克力的席签和小瓶矿泉水。校长莫兰果然来了，并且是评委之一。她坐在最中间，穿黑色西装小礼服，犀利黑裤显得她腿长而高挑，双耳垂钉着周围镶一圈细钻的白色猫眼石，微微泛着月光颜色，俏皮又不失庄重。她的两边是两位校外学者，左边是位叫做雅各布的英国老绅士，五十多岁，两瞥山羊胡修剪得整齐；右边是位留着灰白短发的外国女士。听力老师许丽和英语系主任葛洪也位列评委。这对冤家被安排坐在评委席最两侧。葛主任虽然西装革履，但看起来气色不佳，心事重重，正在百无聊赖地戳弄手机。旁边灰白发的外国女士，和校长莫兰，二人在低低地聊天。更那边，名为雅各布的英国老绅士，与许丽老师聊得谈笑风生，精神很好。许丽今晚特别漂亮，化了浓妆，浅粉的束腰连衣裙，印着大朵大朵鲜红的罂粟花，还扎了一根血红的细皮带。她似乎又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以往。
满座的观众席上是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田彩、张伟、何军英也来了。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看到我进来，田彩热烈地向我招招手，军英穿着柠檬黄T恤，淡淡地朝我点了点头，张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穿着和田彩相搭的明蓝色T恤衫，坐在中间，咧嘴而笑，举着一张大大的、彩色手工绘制的牌子，画着彩虹，底下写着“GO!GO!Su Yuan&Chen Feng!”。肯定是田彩的主意，她总是那么热心肠。
我感激地向他们三个人远远地打过招呼，来到选手侯场区就座。
今晚是半决赛和决赛，正反四组，其实只有八个选手，但居然预留了整整十排座位，大约是为了方便选手们候场时能和其他小组隔开坐、商量对策吧，空空荡荡，在观众席最右边。雨果和江晓已经来了，坐在第二排，俩人没坐在一起，中间隔了四个空位。我本来想和江晓打招呼，但江晓低着头，两手搭在膝盖上，坐姿僵直，眼睛紧紧盯住地面，完全一副两耳不闻身外事的拘谨模样。唉。雨果坐在最外面，挨着走道，举着手机，聚精会神地玩手游，头都不抬，完全不关心路过的人，更不关心旁边的那个江晓。她今天穿着黑色绣金的裙子，配白绸褂子，拖着及腰的麻花辫，好像cosplay古代除魔的巫女。这样的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搭档辩论赛，还一路杀到决赛？
没有人和我商量对策，因为陈风一直没来。
我看看手表，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十分钟。角逐半决赛的两个小组选手，已经在学校礼仪队的引导下，规矩地站在台下候场。主持人已经就位了，居然是学校图书馆的魏然馆长。矮矮胖胖的魏馆长声音温和俊朗，说话不急不慢，倒挺适合做主持，他拿着话筒，站在台上，笑眯眯地俯瞰着观众席。
离比赛开始还有五分钟。我的搭档还没有来。
我环顾四处，想在密密麻麻的观众席里找到陈风的身影。虽然候场区很空，但大概陈风现在根本不想和我坐在一起吧。始终没有陈风的影子。但我看到了宋言。她戴着淡咖啡色的连兜帽，低调地，远远地坐在僻静处，独自一人......宋言的学生会办公电脑上坐着一个小巧可爱的红色玲娜贝尔玩偶，瞪着双眼，正对那个角落里的米色长沙发。所以宋言把偷拍摄像头藏在玩偶里了吗？所以她给莫兰发了那个不雅视频吗？为什么......
比赛开始了。主持人致开场辞，然后是作为主评委之一的校长莫兰登台讲话......陈风始终没露面。
原来他不打算来了。
原来他放弃了。
我失望地翻开手机，对莫兰的致辞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我和陈风的微信对话框，停留在最近的三条信息:
上午9:17——学长，打搅你了，今天晚上的比赛，咱们还参加吗？
没有回复。
下午4:35——学长，打搅你了，今天晚上的比赛，我们还参加吗？
没有回复。
晚上7:38——学长，我来了。
没有回复......
要不要再发一条短信？
或许还是算了。
何必再逼他。
“嘿，小妞儿！发什么呆！”一个人猛然坐到了我旁边空空的座位。浓烈的熟悉香气袭来，是甜柚和阳光的味道。
我把手机向桌面一扣，激动地看着他。泪花不自觉泛到眼里。
“啧啧，看到哥哥这么激动，不亏我紧赶慢赶。不过还是迟到了哈，”百里懒洋洋地把胳膊撑到我的座位背后，粲然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七分钟。”
我抽抽鼻子，讪讪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傻丫头。你这个小丫头心心念念风的决赛大日子，我可能不来捧场吗？不过我刚才确实有事儿，迟到了。”
百里今晚穿着亮灰色的笔挺衬衣，敞着领口，亮灰色的西裤，卷发微微戴着啫喱。他贴近下巴的脖梗间微微沾着一抹红色。是血。
注意到我的目光，百里把那抹血迹用手一擦，又掏出那方蓝色斜纹的帕子把手擦干净。
“好吧，是驯鹿。”他环视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后面四排座位空空荡荡，前面隔着四五排，坐着雨果和江晓。旁边是过道。台上，角逐三四名的半决赛已经开始了，观众席响着一片嗡嗡砸砸的讨论声。没人能听到我们俩的小声说话。
“一早我去了南岭，猎食，刚刚赶回来——用了我历史最快的速度。”百里说着，得意地扬扬头，“怎么样？为了给你捧场，我特意回酒店重新洗澡，又穿戴一番，还算精神吧？所以才迟到了。哎呀。”说着，他灿烂地笑了，褐色眸子闪着光。
今晚他的确尤其耀眼，英俊却低调，反而有种特别的魅力，引得观众席上，不时有女生朝这边张望。甚至坐在远处的军英，也向我们这里盯着看了几秒。田彩肯定没看见百里进来，不然她很有可能早就红着脸，向这边招手。
“百里，对不起，对不起，”我急迫地向百里昔道歉，“昨天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
“嘚嘚嘚，缝上。”他伸出两指，轻轻封住我的歉语。
“真的。我不该那样说，更不该那么想。“我小声道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论你是——”
“算了，傻姑娘，你昨天没说错，”百里压低了声音，“我是吸血鬼，我是怪物——”
“不是！”我急忙说，“在我心里你不是。”
百里笑了。这时，坐在四五排之前的江晓突然微微扭头，似乎想看向我们，但又很快转过头去。百里见状，下巴向前扬了扬，说:“那俩小孩，单独坐在那里，干什么的？”
“那是我今晚决赛的对手，江晓和雨果。雨果还是咱们同班同学，她也英语系。你不来上课，同学你都不认识。”
“我这个大忙人可记不住那么多无关紧要哪。美丽的班长大人我倒是很熟。”他是指田彩。他到底知不知道田彩有多么迷恋他？
“那个一身黑的女人是谁？”百里盯着台上，这时候穿黑色小礼服的莫兰已经讲完话，正要往台下走。
“嗯？你说莫兰吗？她可是学校校长啊，你要在这里混，至少得知道她吧。”
“说得有理。不过别人不来找我麻烦，我也不去给自己找麻烦。“他望着台上，不知所谓地说，“对了，小丫头，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臭屁小子呢？”
“他不会来了。”我轻轻说。
百里没多问，皱眉看着我，“等我找到他，把他牙打碎，竟敢把你自己丢在这里。”
我摇摇头:“我都不生气。他不来也正常，他不想再和我有什么瓜葛。”
“混蛋！”百里低骂，他突然摸到我的手，触手冰凉，“走，跟我走！不许给我杵在这里，一会儿你自己上台好像被抛弃了似的。”他甚至站起身，拉着我的手。我坐着没动，轻轻挣脱，“都到这时候了，我不能走了，而且我走了，江晓和雨果怎么办，待会儿他们总不能和空气辩论。”
百里看着我，褐色的眸子闪动。又有女生向这边张望了，他只好又坐下，嘟哝着说话，活像只发脾气的可爱小狗儿。“也罢，有哥哥我在这里给你坐镇，没人敢笑你。你要是赢了拿奖学金，别忘请我喝酒。”
这下轮到我笑了。
角逐三四名的半决赛辩论非常精彩。他们的题目是“Do you think whether men or women are taking more pressure nowadays?”你认为当今社会，男人的压力更大，还是女人的压力更大？两个女生对阵两个男生。犀利的观点和激烈的辩论不时引起观众席的阵阵嘘声和掌声。
终于轮到我们了。但陈风始终没来。昨天看他在校长莫兰面前的表现，我心里始终存着一线希望，以为我们俩至少能撑过今晚。过了今夜，分道扬镳。但他迟迟不现身，甚至手机关机。
他终究攒够了对我的失望。彻底放弃了。
苦涩、尴尬地独自站在小组位置上，我感觉全场的目光似乎都盯住了我，连雨果都不时好奇地打量我。下面评委席的评委们讨论了一会儿，最后主持人问我是否愿意代表小组单独参赛，我点头同意。
据说雨果是美国回来的华裔，而她英语慵懒而优雅，带点儿英式的味道。江晓虽然没有那么流利，但逻辑清晰、观点犀利，辩到激情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倒与他文静的外表不太相符。他们两个人没有太多的默契。似乎提前预练得不足够。有时候江晓正在论述，雨果会突然瞪他一眼，好像不满他的观点，然后江晓会轻咳一声，仓促地、不着痕迹地结束自己的表述。即使如此，我也当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对手。
到了最后的小组陈述阶段。“晚上好，我是苏原。我的搭档陈风因为今晚临时急事无法参赛，非常抱歉。”微微向台下略一鞠躬，观众席乌乌压压，各种目光，探询的、好奇的、无聊的、神秘的、冷淡的、蔑视的、事不关己的、热切的......“下面我将代表我的小组，进行总结陈述。我的小组认为，相较于色情杂志，时尚杂志对女人的帮助更大。”
辩论赛决赛题目很别扭——色情杂志PK时尚杂志，哪一种对女人帮助更大。
“刚才对方辩手坚称色情杂志对女人的用处更大，他们认为如果女人不懂情趣，婚姻注定是失败的。”我简要晦涩地概括了下雨果江晓他们的论点。
“但我方认为，一本好的时尚杂志，可以帮助女人更好地改善自我形象，建立自信，提升自我，也能帮助女人更好地改善婚姻关系，改善两性关系。”
吱——话筒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声，很多人捂住耳朵，我顿住了。心咯噔跳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陈风和我的那个不雅视频。
猛然看见台下坐着的百里昔，百里终究来了，他向我笑得那样璀璨。评委们表情不一，莫兰、葛主任、许丽老师......陈风呢，他为什么要抛下我？还有宋言，她为什么要设圈套？为什么要偷拍？百里会发现吗？大家会发现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认为，更进一步来说，女人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婚姻，绝不仅仅在于两性，女人的价值在于女人自己。古有巾帼英雄，今有烈士先驱。古往今来，女人一直在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体现着自我价值。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真正的爱情并不以容貌为标准。年龄、财富、地位、身份、外貌，都不足以成为爱情道路上的挡路石。
“陷入爱情，情非得已。当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可能什么都不在乎。如果我爱他，那只是因为我爱他。
“他不是张三，不是李四，身份只是符号。于我而言，他是他，我唯一的灵魂伴侣。
“我爱他，过去如此，将来亦如此。不因时间而变化，不以环境而转移。
“我的身体会出卖自己，我的外貌会出卖自己，甚至我的灵魂会出卖自己，但我的心不会出卖自己。永远的爱，这并不是一句空口誓言，而是我今生今世的唯一信念。”
我一口气说完，情绪有些激动。数百双眼睛盯着我。报告厅笼罩上异样的静默。呼吸平复，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彻彻底底跑题了，刚才突然思维混乱，着魔了似地偏离了陈风预先为给我们编排好的轨道。
跑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沉默在持续。我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拼命地眨眼，茫然地面对台下无数谴责般的目光。仿佛我和陈风的不雅视频已经泄露......然后我听到了掌声。一个，两个，四五个人开始鼓掌，零零落落，空空寂寂，然后掌声越来越多，很快全场都在鼓掌，雷鸣般的、热烈的掌声。我懵了。直到礼仪队的漂亮的引导员礼貌地过来示意，我方才走下台去。
“Bravo!Bravo!”百里鼓着掌，向我走来，张开手臂，“讲得棒极了！来，拥抱下，值得庆祝！”他将我拥入怀中。我伏在他的肩头，闻着熟悉的阳光味道，然后再也无法控制眼泪。
“呦！呦！小丫头，这是怎么得啦？”百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任由我在他的怀中嚎啕。
田彩他们也围了上来。
“苏原，你咋啦！”
“她这是喜极而泣啊！”张伟大大咧咧地说。
“少贫嘴！”
等我终于哭够了，百里掏出那方厄克里特岛的蓝色斜纹丝帕，轻轻为我揩掉泪水。
“这小丫头，大概以为自己稳操胜券，说不定奖学金也会因此到手，所以太激动了。啧，啧，就可惜了我这帕子，又沾上了小妞儿的鼻涕。必须让她给我好好洗洗。”百里愉快地说，为我圆场。
“咦，是陈风学长来了。”田彩诧异地说。
真的是陈风。他站在图书馆报告厅的入口，无视身边正往外走的人群，无视他们惊诧的目光。他站在那里，望着我，孤孤单单。他有些狼狈，白衬衣皱皱巴巴，胸前沾着灰尘污渍。
我从百里怀中挣脱，向前走了几步。陈风站着没动。他望我的眼中满是谴责，受伤，愤怒。然后他转身走了，走得很快。他的背影让我心碎。
“学长——！”
“不要追！”百里抓住我的手，阻止了我。接着，他附在我的耳边，很轻地说了句：“他身上有尸毒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