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晴好,莫兰的办公室充溢着灿烂的阳光。她深棕色的胡桃木写字桌的桌角,摆放着一束黄色的香水百合,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请坐。”她淡淡地招呼我和陈风。陈风微微躬身后,在写字桌前的其中两把黑色皮椅中落座,我紧张地模仿他的举止,也跟着落座。莫兰仍然站着,她转过身,在靠墙的书架上,一把水晶壶身金色把手的电热水壶正沸腾,她向预先备好的玻璃茶杯倒上热水,先递给我,陈风则是他自己起身,主动接了过去。

    “谢谢校长!”我局促地捧着茶杯的透明把手,玫红的花蕾在热气袅袅的水中上下翻腾。陈风泰然自若,沉着地呷了口茶水。

    “这些玫瑰花茶是一个老朋友从荷兰带回来,据说是当地培育的新品,不过我没有尝出特别的地方,和平阴玫瑰差不多,口味淡些,你们可以尝尝。”莫兰没有动她自己的玻璃茶杯,她指尖交叉,微笑着,原来她换了发型,以前赫本式的盘发,剪成了齐耳短发,利落,不失优雅。她穿着黑蕾丝短衫,配黑色西裤,右耳独缀着一枚白色猫眼石耳钉,左手腕绕着搭配的猫眼石铂金链,由一根非常细的白金链子,绕过手背,连着戴在长指的一枚精致的白金戒指,独特雅致。

    我紧张地笑着,着陈风的样子,小口喝起花茶,甜丝丝的味道浸润舌头。

    “入学快一年了吧,感觉如何,功课紧张吗?”莫兰向我问道。

    “嗯......挺难的,还得加把劲儿。”

    “好。有动力是好事情。你呢陈风,因为五十年校庆,学生会忙坏了吧。听罗老师说,你这个学生会主席很能干。”

    “老师过奖了。都是分内之事。”陈风不卑不亢地说,脸上挂着非常浅淡的微笑,显得彬彬有礼。

    “校董们对五十年校庆期望很高,有学生会和志愿者的帮助,老师们的确能省很多心。听说你也是志愿者,帮着翻译。”莫兰温和的目光转向我。

    “嗯......是。不过我水平不够,多亏有陈风学长的指导。”

    “南大是私立院校,部分校董有海外背景,学校的国际化氛围一直比较浓厚,海外回来的华裔留学生、国际交换生都多。”

    完了。莫兰她这是要提起百里昔的事情了吗?难道她早就发现了百里伪造的交换生身份?我偷看陈风,他侧脸沉静,玻璃茶杯放在写字桌,正认真听莫兰说话,看不出他的情绪。

    “所以,明天晚上你们俩的辩论赛决赛,竞争对手会比较强。”莫兰笑着说。

    “我们一直在努力备赛,希望可以有好的成绩。”陈风接道。

    “好。那明晚决赛,就期待你们的表现了。到时我也会在场,还有许多老师,选手,作为观众的你们的同学......”

    陈风向她微微躬身。

    “这间办公室很老了。”莫兰突然转移了话题。“这些家具,书架,地毯都是以前的老古董,连这只花瓶也是半个世纪前,当时流行的风格。”莫兰提的那只水晶花瓶,坐落写字桌一角,静静沐浴在阳光下,瓶口位置,镶嵌着一圈儿镀金,贵重而精致,与黄百合相得益彰。“我不得已买了这套玻璃茶具来搭配它。”她笑着说,口吻随意。“老物件有独特的价值,新的物品也有不同的意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吧。在这个时代,新的观点、主意、构思、价值观纷纷总总,人们迫不及待地用它们取代那些老旧的、陈腐的想法,新老交替,究竟是好的影响居多,还是坏的冲击更大,恐怕不易辩驳,终归只有历史才知道了。”她像是问我们,又似乎自言自语。我没有接话,云里雾里,不安而好奇,搞不懂她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们聊天,到底为了什么。陈风则沉着地,向她微微欠身示意,礼貌周到。

    “一些老想法,比如恭谨自律、克己复礼,在你们看来,会不会已经过时了。”其实莫兰不过三十岁出头,她这样说,好像她自己是个保守的老太太,而我和陈风是两个叛逆的、不懂事的、正在接受训诫的毛头小孩儿。她到底把我们叫来是为了什么?我心里的好奇心更强烈了。

    “祖辈们留下的精神遗产,更应该由我们这些年轻人来继承。”陈风官方地说。

    “好。请靠近些。”不知什么时候,莫兰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郑重地转动写字桌中央的那台白色苹果电脑屏幕,使它侧向我和陈风,让我们俩也能看清电脑屏幕。这台巨大的一体机是这间办公室里为数不多的现代设备之一。莫兰点击鼠标,纯黑屏幕上闪出一封邮件框,又跳出一个视频链接,视频缓冲......播放......我的心凝固了,像瞬间冻掉的牛奶。

    黑色柏油路上的人太多,很多学生正三五成群向教学区走,我远远避开人群,来到图书馆前空旷广大的爱情广场,心绪茫然麻木。好累,走不动了。我抬着如铅似的腿,一级一级踏上图书馆前漫长、高耸的大台阶,远离人们、远离柏油路、远离一切。不能哭。坐在大台阶最偏远的角落,冷风扑面,我警告自己。绝对、绝对不能哭。但泪很不争气,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去你的!去你的.......我双肩擞动,再也无法抑制情绪,嚎啕起来......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莫兰的电脑屏幕,羞躁气愤攻心,怀疑陷入噩梦。

    这是一个偷拍的视频,从拍摄角度看,摄像机隐藏在陈风的学生会办公室深处的那张长沙发斜对的办公桌上。视频中,陈风几乎背对着摄像头,我的脸则被拍得清晰无比。一些动作呈现剪辑后的重复播放效果。从这个简短的不足分钟的视频来看,我完全是主动,甚至有勾引陈风的意味。视频最后定格在一帧极其暧昧的画面,我正俯在陈风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他半仰躺在沙发上,当时受伤的左臂微微抬起,挡住了他的脸,我们在接吻,我的一只手插进他的头发,表情沉醉,姿势非常暧昧,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只能带给别人无限的遐想。

    “今早我的私人邮箱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发件人以有伤校园风化的名义,要求对你们俩做退学处理。”莫兰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我紧紧地双手握着茶杯,盯着变成淡琥珀色的茶水,玫红花蕾铺在杯底,脸火辣难受。

    “这件事情完全是我的过错,应该由我个人承担。”陈风突然站起身,语气激烈。

    “先不要反应过激。”莫兰示意他坐下。“我是校长,这件事情,经过考量,我自然有自己的决定。今天中午之所以叫你们俩过来,我想先给你们俩一个警告。陈风,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好。你已经成年了。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应该清楚,私人的事情不该与公共事务过分纠缠。作为学生会主席,你更应该明白公共场所的举止准则。”莫兰严厉而委婉地说。

    “是,我会谨记,绝不再犯。”

    莫兰接着温婉说道:“这封邮件直接发给我,没有直接网络曝光,还有余地。这个视频的偷拍发生在学生会办公室。会是什么人这么做?陈风,你心里有没有可能的怀疑对象?”

    “有。”

    “好。希望你尽最大努力,处理得当。”我感觉莫兰的目光片刻停留在我的身上。“低调,减轻伤害,好吗?””

    “我一定处理好。”

    “好。”

    接着,我们三个人陷入短暂的尴尬的沉默。忽然,莫兰微微叹气,轻轻说:“我也年轻过,经历过。如果像飞蛾扑火,盲目地情难自禁,必定带来不必要的伤害。希望你们今后好自为之。赶紧吃饭去吧。情绪不要受影响。明晚的辩论赛,祝你们成功。”

    我擦擦眼泪,让冷风吹干面颊。我没去吃饭,下午也不想去上课了。不如就这样回宿舍躺着,睡个昏天暗地。今天翘课,明天翘课,辩论比赛什么的也不参加了。大睡三天三夜,回归人群,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就像百里经常教导我的,该吃吃,该喝喝,学习,向上,平静地过我的校园生活。

    “今天下午不应该有你的体育舞蹈课吗?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我抬头看见是百里来了。他在我旁边坐下,把大杯奶茶塞到我怀里,然后长腿向下面台阶一撩,两手撑在身体两侧。大大咧咧。

    “怎么,这么专注地坐在这里吹风?风景很好哇。”他仰头看天,慵懒地说。

    “我......我要准备今天晚上的辩论比赛,下午请假了。”我撒谎道,吸了口奶茶。温热甜腻的液体让饥饿的肚腹活泛起来。

    “哦?”

    “你从哪边过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我忽然担心他会不会看见我刚才的哭泣。

    “噢,我啊。买了奶茶想去你宿舍,提前给你庆祝庆祝,谁知远远瞧见你坐在这上面发呆,本来啊要绕到你背后,吓吓你,又怕你这小姑娘不经吓,从这么高的地方滚下去。哈哈!这台阶够宏伟啊!有多少层?知道不?”

    “七十七层。”

    “嗯,有点儿意思。”

    经过中午的紧张折腾之后,我这才发现自己饿坏了,一口气把海杯的奶茶喝掉一半,大约是糖分起了作用,心情也好了些,起码没刚才那样压抑难受。然后我才想起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百里,我忘记告诉你了!许丽老师,你还记得她吗?之前老喜欢针对我的那个听力老师,她原来......葛主任是她老公!”

    “嗨!这个啊,哥哥我早就知道了。不要小瞧我的情报能力。顺便再告诉你个事情,跟老葛洪有一腿的小研究生被你们学校处分了,开除学籍。昨儿个你们人文学院的大一小孩上课,换了高数老师,我马上就知道了。”他得意洋洋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快?”

    “这个嘛!我自然有我特殊的情报渠道。”

    我怀疑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你不会还和田彩保持联系吧?”

    “放心——,我跟班长不过保持着良好的同班情谊。我给她问问好,她向我说道说道校园新闻,互通有无——”

    “你这样做会害了她的!”

    “怎么,美丽的班长田彩同学不会也折服在我的魅力之下了吧。”

    “你明明知道,还不跟她保持距离!”

    “放心——她对我的迷恋不会持续太久。”百里叹口气,“我走之后,像她这样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很快就会把我忘掉。”

    “你要走?!去哪儿?”我震惊地问。

    “早晚吧。你忘了,我不属于这里。我得回纽约。回到家族那里——大本营。”他注视着我,异常认真,异常温柔。

    我低下头,双手握着奶茶,突然觉得这杯甜品没了味道。对啊,百里不属于北邬,不属于南大。他是来自纽约的吸血鬼,我几乎快把这一点忘了。

    “原来我以前都是一厢情愿。我还说什么要当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不要如此失落,小姑娘。过一个漫长的暑假,你也很快会把我忘掉。”

    “绝对不会!”

    “哎呦,哎呦,来,来,不哭。哥哥逗你玩的。”

    我揩掉眼泪,“我没哭。”

    “好一个倔强的孩子——啧,就是没半点小姑娘家的样子,怎么不用哥哥给你的手帕?”

    那方精致的月白丝帕我根本不舍得用,藏在宿舍我的衣柜里了。

    “我不要你的帕子,一会儿回去我就找出来还给你,怪不得你突然送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原来是要当纪念品。”

    “怎么越说越激动了。”百里叹道:“傻妞儿。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如逆旅,光阴是过客。生命这场筵席,即使对号称不死的僵尸来说,迟早也会终结。何况你我短暂的缘分。”

    我沉默了,抱起奶茶杯,把麦秸管吸得滋啦滋啦响。

    “不过——哥哥肯定跟你保持联系。”百里拍拍我的头,“小姑娘结婚的时候,哥哥一定从纽约赶回来,吃你一杯喜酒。”

    “那我永远不结婚。”

    “噢?山可以无棱,天地间的臭氧层破洞也会慢慢愈合,恋爱脑不结婚?嗯.....我严重质疑。”

    “不跟你贫嘴。”我闷闷地说。

    百里耸耸肩,没再说什么。我们俩就这样坐在图书馆的大台阶上,静静眺望阔大的爱情广场。远处的大道上,白杨高耸,肃穆如卫兵,树梢成片,呈现蒙蒙灰绿。片刻之后,我忍不住问:“百里,你会在什么时候离开?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别突然走。”

    “过完这学期吧。”他轻轻地说,“至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学校的事情,还有我自己的事情。”

    “你自己的事情......很难吗?”学校的事情,他是指的尸鬼和尸毒的散播。他自己的事情,到底会是什么?他到底为什么会来到北邬这座小城?他一向不愿意多说,我也不多问。

    “我自己的事情......不比学校的事情简单。或许更棘手。”

    “危险吗?”

    “看情况。”

    “保护好你自己。”

    “放心。不要小瞧我吸血鬼的能力。”

    “你刚才说了,吸血鬼不是万能的,没有什么是万能的,一切都是短暂的,都是相对的。”

    “呦,小姑奶奶变成小哲学家了,从我简短的话里分析出这么多道理。”

    我站了起来,迎着吹过广场的风,张开手臂,拥抱虚无。“真的,我最近觉得苦闷极了。为什么有的事情在你觉得它特别美好的时候,偏偏打你一巴掌,让你清醒过来,告诉你,别做白日梦!比如你要走了——”比如我和陈风。

    “生活本来如此。等你活到我这个年岁,很多事情你就看开了。别站在这里大发感慨了,回宿舍好好准备吧,把你的华丽言辞留待今晚辩论大战使用。”

    “什么大战。孤军奋战,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小姑娘说话越来越让老哥哥听不懂了。”

    “我都不知道今晚陈风会不会来。你不都在老医学楼听到了。我和他闹僵了。”还有那不雅视频......我痛苦地想到这个,犹豫是否现在就该把不雅视频的事情告诉百里。或许等以后再说。或许没有以后了。陈风说他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百里早晚要离开。这件事情或许也永远不会泄露......

    “这么专注,想什么哪!”百里拍了拍我的脑袋。

    “嗯,事情。”

    百里瞥我一眼,忽然道:“傻妞儿,听哥哥一句话。”

    “什么?”

    “离开他。”

    “谁?”

    “陈风。”

    我好奇地扭头看百里,突然听到他如此郑重地说出陈风的名字,有点儿搞笑的意味。他并不喜欢陈风,向来不客气地把他称作“那小子”,要不就是“臭屁小子。”但此时,他俊美的脸庞,绝无半些玩笑的意味。相当严肃。

    “明晚辩论赛之后,远离他。相信我。哥哥给你建议是出于......一些复杂的、深层次的原因。”他模棱两可地说。

    “我不明白。”

    百里意味含糊的话语,不禁让我想起今天中午我在莫兰办公外面对陈风讲的那些话。陈风当时也是这种感觉吗?——对方在刻意隐瞒什么。让原本心情沉郁的人更加气闷。

    “将来你会懂,不过我更希望你永远不会懂。安安稳稳,过你的学霸小日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伸了个懒腰,“找个稳妥的人来托付你的恋爱脑。”

    “百里,你这是在打哑谜吗?”

    他无奈地摊开双手。“这里面的水太深。”略一停顿,他凝视远方,叹着气说:“本来不想给你说太多。想想看,那个臭屁小子或许不是普通人。”

    “他本来就不是普通学生,他是学生会主席,高高在上的校园男神,而且他家世很好,我根本高攀不上。”

    百里摇摇头,一边叹气,好像对我十分哀其不幸。

    “那你指的什么?”

    他避而不言,耸耸肩,弹弹衣袖,顾左右而言他,欲说又止。我先是疑惑,然后看懂了他的表情。

    “你......你怀疑他?陈风!他跟尸鬼绝对没有关系!他就是个普通人类!这太荒谬了!”

    “我没说,他跟寒尸毒有直接关系。”

    “那你指什么?!”

    “人世的恶魔以各种形式存在。”百里轻轻地说,“鲜丽的外表往往掩盖了丑陋的罪恶。”

    “荒谬!荒谬!你怎么会把陈风称作恶魔,他就是个普通人类。而且你记得吗,你还曾经把喝醉的我托付给他,你说过,他至少是值得信赖的男生。百里,你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罢了,不必纠结——,不如等一切自行销声匿迹。”他这样说话的方式更让我联想到我自己面对陈风时的遮遮掩掩,怪不得陈风当时那么生气。摆明了没有信任。

    “百里,你有话不妨跟我直说,但请你不要把所有人都看作怪物,就因为你是——”我急忙刹住口,可是已经晚了。

    “对不起百里!我说错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大错已铸成。

    百里盯着我,褐色的眼眸里开始有浅淡的金光流转,这是一种危险的前奏,仿佛他随时会露出那两颗锋利的白色獠牙。但他眼里的淡金色光芒很快消失,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很疲惫。

    “不用纠结。”他扬扬手,示意让我先走,他自己却赖在图书馆的大台阶上,“赶紧回去,好好准备你的辩论大赛——”说着,他又夸张地伸懒腰,“至于我,我要在这里看会儿风景。这美丽的校园春景,我回纽约之后,说不定会甚为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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