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田彩这么一激，我只好老老实实在观众席坐下。
幸亏颁奖仪式进行得很快。
不要看他。
但他一直站在前面台下角落，面对观众席。无可避免，他的身影总会跳进眼睛。
那就好好听讲。
于是，我强迫自己认真地、逐字逐句地倾听主席台上的说讲。
莫兰先发表了一通中规中矩的讲话。然后辩论赛时担任主评委的那位鹅蛋头、留着两瞥山羊胡的雅各布先生幽默风趣地用英语点评了几句赛况。最后一位年轻的校董代表，三十岁出头，却穿着严肃的黑色中山装，浓眉大眼，五官俊朗，音色低沉，站起来，温和简短地鼓励大家好好学习，共同庆祝下学期即将来临的五十年校庆。终于，由学校漂亮的礼仪队引导，我们这些参赛选手们排队登台，由主席台在坐的五位人物——另外两位是学校图书馆魏然馆长和一个马姓的校董代表，颁发了红皮烫金的获奖证书。雨果那组自然是小组一等奖，雨果本人是个人特等奖，但她没来，全都由江晓代领了。决赛本来我在最后陈述阶段严重跑题，但得了个人二等奖，据刚才雅各布先生说，是因为我那时辩论的激情和犀利，让评委们“印象深刻”。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当魏然馆长念到我的名字时，那位穿着黑色中山装、名叫辛杰的校董明显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回看他时，他立刻收回目光，装得若无其事，端起茶杯。我变得忐忑不安。怀揣奖状，惴惴地，盲目地，我坐回观众席第一排——刚才因为领奖，被安排坐在这里候场。那个叫辛杰的校董，显然又在打量陈风，不时地，端着茶杯作为掩护。作为工作人员，陈风一直站在台下一角，视线低垂，默默仿佛不觉......关于学生的校园丑闻，总不至于传到校董耳中吧？但是，清楚无疑地，那个辛杰又看向我这边，我俩正好目光对接，他移走视线，假装轻轻咳嗽，掏出了手机。确信无疑，他果然在观察我和陈风。好事不出门，恶信传千里......唉。
台上那位马姓的校董正在发表枯燥长淡的演说，听起来终于要进入尾声。待会儿颁奖典礼一结束，马上冲出报告厅。把彩彩抛在后面，回去再赔礼道歉吧。
“老师们好！老师们，抱歉打断一下——吭吭！”观众席上，一个男生突然站起来，打断了马校董的演讲，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毫不客气地示意学生会的工作人员给他递过去话筒。“吭吭！抱歉，试试音——吭吭！”他装腔作势地咳嗽几下，谄媚地笑笑：“尊敬的马校董，辛校董，校长，老师们，您们好！”那恶心猥琐的面相让我记起来：他就是上次在酒吧大占宋言便宜、被我们阻止的那个国际金融系郭某鹏，很久以前英语系和国际金融系大二班联谊的时候，他到处献殷勤，也被我冷拒。我至少得罪过他两次。
“很抱歉打断大家——但是，坐在台下，聆听校长和校董老师们的亲切教诲，我深有感触。有些话也不吐不快。借此机会，也想请教学校领导、老师们、同学们一个问题。”郭某鹏拿捏腔调，转转眼珠，见无人反对，于是继续说：“刚才校长说得好，我们南大要建设一个风清正气的校园。马校董有提到，今天举办这场辩论赛颁奖典礼目的之一，就是鼓励我校同学，以优秀的获奖选手作为学习榜样。那么，我想请问学校领导、老师们、同学们，如果刚才上台领奖的所谓优秀选手中，有人行为不端，作风不洁，寡耻鲜廉，引发校园绯闻，造成不良印象。试问，这样的人，还称得上优秀选手吗？还有获奖资格吗？还有能成为所谓的学习标杆吗？！这就是我的疑问。再次对打断马校董的讲话表示歉意。谢谢大家！”
郭某鹏交还了话筒。观众席上响起了零零散散的鼓掌声。
虽然郭某鹏恶心虚伪，但郭某鹏说得对。错就是错了。观众席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向我这边张望。显然大家都知道郭某鹏说得这个“鲜廉寡耻”的选手是谁。我低着头，快速眨着眼睛，思绪茫然，情感冲动，只想当众起身，立刻交还获奖证书，跑回宿舍。田彩按住我的手背，向我摇头，又向前努努嘴，轻轻说：“陈风学长。”
不知何时，陈风静静站到了所有人面前。庞大的观众席与抬高的主席台之间。孜然一人。
他瘦了。
他先转身向后，朝着主席台微微鞠躬，然后看向莫兰，莫兰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对于郭晓鹏同学的问题，我想由我来解答最合适。”他自然而然，向所有人微一躬身，拒绝了递来的麦克风。
“错即是错。
“一个行为不端的人，不是什么优秀选手；
“一个作风不洁的人，不该有获奖资格；
“一个鲜廉寡耻的人，更不该担当标杆榜样。
“没有理由。没有借口。
“但是，现在真正的问题——”他看向所有人，但没看我，“现在真正的问题是大家搞错了打击对象。
“视频事件造成的不良影响，我负全部责任。
“我才是那个错的人。行为不端是我，品性不洁是我，鲜廉寡耻是我。是我主动。我给她造成了伤害。我给大家带来了困扰。”他又向所有人微微躬身，失去了平日所有的骄傲自尊。
学长......泪水糊住眼睛。
“我不配做标杆，更不配做学生会主席。我将卸任这一职位。这是对我本人最微不足道的惩戒。”
陈风要辞任学生会主席！
不......不.....不......
我震惊、痛心地看着他。不......他那么骄傲，那么爱惜他的工作。不......
是我错了。是我。
图书馆报告厅纷纷攘攘，陈风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观众席嘁嘁喳喳地讨论，响成一片。陈风礼貌地向主席台示意后，转身准备离开......“等等！”坐在观众席后面的郭晓鹏又站了起来，当众挑衅：“陈主席，我承认您说得有理。一个暧昧视频，既然有女主，那肯定有男主，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嘛！”郭晓鹏得意地说，引得几声刺耳的大笑，“您说错都是您的，她没错，可我们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偏心维护她，毕竟——据传言，您可是为了她抛弃旧爱......她在辩论赛的时候义正言辞，口口声声，为爱不顾一切。这样极端偏颇的女生，如果遇到机会，不择手段，拆散别人，恐怕流言不全是空穴来风吧。”
我没再低头，盯着前方，目不斜视。主席台上，两位校董正在低声交谈，切切私语，鹅蛋头的雅克布先生一脸疑惑，没人给他翻译，完全不知道底下发生了什么，魏馆长微微笑着，但眉头紧锁，莫兰正襟危坐，表情深沉，微带怒容。
陈风沉静、不卑不亢地，再次面向所有人。举止自然，但冷漠。他一开口，声音好像有魔力，闹闹哄哄的报告厅瞬间安静下来。
“流言止于智者。窥视别人隐私，我本来极厌恶这种无聊行为。但为了让无辜的人免于继续受到伤害，我也不妨分享一些我的个人事实。
“我陈风，南大国际金融系大二学生，来校一年零十个月零三天，期间，有且只有一个心仪女女。她是南大英语系大一学生，学校辩论赛优秀辩手，名叫苏原。
“在南大，她是我唯一的心之所动。
“我喜欢她，主动追求她，最终给她造成了困扰。在这一切流言蜚语当中，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心，却能控制我的行为，从今而往，我不会再去骚扰她。
“但是，今后如果再有人试图以八卦绯闻中伤她，请记住，你在和我作对。”陈风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语速不快，面容冷峻。图书馆报告厅一下子静得仿佛瞬间冻住。
“既然你这么在乎她，那你早干嘛去啦？大家说是不是！”郭晓鹏嘲笑着大喊，尖利的声音划破沉寂。他这次的挑衅只得到零散的回应。我坐在第一排，心里恨不得跑上阶梯，掐住他可恶的脖子。
四周安静下来。陈风站在那里，在各种嘲弄讥讽目光的包围中，孤零零，独自一人，沉不语，脸上是让人看不懂的表情。咫尺瞬间，我与他的距离如此之近。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他。咚......咚......咚......我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时间好像过去半个世纪。
陈风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清晰无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停了下来。空气静得好像要起静电，他轻轻说：“但是都结束了。”
寥寥几句，他向所有人微微鞠躬，终于转身离开。
连空气都静谧。静到可以听清他离开的每一步。
他自始至终没看我。
学长......陈风。众目睽睽。我攥紧双拳。拼命压住眼泪，拼命压抑住想追出去的冲动。
闹剧似的颁奖仪式散场。我固执地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直到最后。田彩默默陪着我。大部分人离开之后，宋言忽然上前来。
她一言不发地盯我半刻，神色木然，看得我心里发酸。然后最后她说:
“你赢了。”
她转身时，发际青黛石上的蝴蝶翅膀，悠悠颤抖，仿佛泪水滚落。
我望着她黯淡失色的背影，情绪复杂。
幸亏颁奖仪式进行得很快。
不要看他。
但他一直站在前面台下角落，面对观众席。无可避免，他的身影总会跳进眼睛。
那就好好听讲。
于是，我强迫自己认真地、逐字逐句地倾听主席台上的说讲。
莫兰先发表了一通中规中矩的讲话。然后辩论赛时担任主评委的那位鹅蛋头、留着两瞥山羊胡的雅各布先生幽默风趣地用英语点评了几句赛况。最后一位年轻的校董代表，三十岁出头，却穿着严肃的黑色中山装，浓眉大眼，五官俊朗，音色低沉，站起来，温和简短地鼓励大家好好学习，共同庆祝下学期即将来临的五十年校庆。终于，由学校漂亮的礼仪队引导，我们这些参赛选手们排队登台，由主席台在坐的五位人物——另外两位是学校图书馆魏然馆长和一个马姓的校董代表，颁发了红皮烫金的获奖证书。雨果那组自然是小组一等奖，雨果本人是个人特等奖，但她没来，全都由江晓代领了。决赛本来我在最后陈述阶段严重跑题，但得了个人二等奖，据刚才雅各布先生说，是因为我那时辩论的激情和犀利，让评委们“印象深刻”。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当魏然馆长念到我的名字时，那位穿着黑色中山装、名叫辛杰的校董明显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回看他时，他立刻收回目光，装得若无其事，端起茶杯。我变得忐忑不安。怀揣奖状，惴惴地，盲目地，我坐回观众席第一排——刚才因为领奖，被安排坐在这里候场。那个叫辛杰的校董，显然又在打量陈风，不时地，端着茶杯作为掩护。作为工作人员，陈风一直站在台下一角，视线低垂，默默仿佛不觉......关于学生的校园丑闻，总不至于传到校董耳中吧？但是，清楚无疑地，那个辛杰又看向我这边，我俩正好目光对接，他移走视线，假装轻轻咳嗽，掏出了手机。确信无疑，他果然在观察我和陈风。好事不出门，恶信传千里......唉。
台上那位马姓的校董正在发表枯燥长淡的演说，听起来终于要进入尾声。待会儿颁奖典礼一结束，马上冲出报告厅。把彩彩抛在后面，回去再赔礼道歉吧。
“老师们好！老师们，抱歉打断一下——吭吭！”观众席上，一个男生突然站起来，打断了马校董的演讲，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毫不客气地示意学生会的工作人员给他递过去话筒。“吭吭！抱歉，试试音——吭吭！”他装腔作势地咳嗽几下，谄媚地笑笑：“尊敬的马校董，辛校董，校长，老师们，您们好！”那恶心猥琐的面相让我记起来：他就是上次在酒吧大占宋言便宜、被我们阻止的那个国际金融系郭某鹏，很久以前英语系和国际金融系大二班联谊的时候，他到处献殷勤，也被我冷拒。我至少得罪过他两次。
“很抱歉打断大家——但是，坐在台下，聆听校长和校董老师们的亲切教诲，我深有感触。有些话也不吐不快。借此机会，也想请教学校领导、老师们、同学们一个问题。”郭某鹏拿捏腔调，转转眼珠，见无人反对，于是继续说：“刚才校长说得好，我们南大要建设一个风清正气的校园。马校董有提到，今天举办这场辩论赛颁奖典礼目的之一，就是鼓励我校同学，以优秀的获奖选手作为学习榜样。那么，我想请问学校领导、老师们、同学们，如果刚才上台领奖的所谓优秀选手中，有人行为不端，作风不洁，寡耻鲜廉，引发校园绯闻，造成不良印象。试问，这样的人，还称得上优秀选手吗？还有获奖资格吗？还有能成为所谓的学习标杆吗？！这就是我的疑问。再次对打断马校董的讲话表示歉意。谢谢大家！”
郭某鹏交还了话筒。观众席上响起了零零散散的鼓掌声。
虽然郭某鹏恶心虚伪，但郭某鹏说得对。错就是错了。观众席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向我这边张望。显然大家都知道郭某鹏说得这个“鲜廉寡耻”的选手是谁。我低着头，快速眨着眼睛，思绪茫然，情感冲动，只想当众起身，立刻交还获奖证书，跑回宿舍。田彩按住我的手背，向我摇头，又向前努努嘴，轻轻说：“陈风学长。”
不知何时，陈风静静站到了所有人面前。庞大的观众席与抬高的主席台之间。孜然一人。
他瘦了。
他先转身向后，朝着主席台微微鞠躬，然后看向莫兰，莫兰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对于郭晓鹏同学的问题，我想由我来解答最合适。”他自然而然，向所有人微一躬身，拒绝了递来的麦克风。
“错即是错。
“一个行为不端的人，不是什么优秀选手；
“一个作风不洁的人，不该有获奖资格；
“一个鲜廉寡耻的人，更不该担当标杆榜样。
“没有理由。没有借口。
“但是，现在真正的问题——”他看向所有人，但没看我，“现在真正的问题是大家搞错了打击对象。
“视频事件造成的不良影响，我负全部责任。
“我才是那个错的人。行为不端是我，品性不洁是我，鲜廉寡耻是我。是我主动。我给她造成了伤害。我给大家带来了困扰。”他又向所有人微微躬身，失去了平日所有的骄傲自尊。
学长......泪水糊住眼睛。
“我不配做标杆，更不配做学生会主席。我将卸任这一职位。这是对我本人最微不足道的惩戒。”
陈风要辞任学生会主席！
不......不.....不......
我震惊、痛心地看着他。不......他那么骄傲，那么爱惜他的工作。不......
是我错了。是我。
图书馆报告厅纷纷攘攘，陈风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观众席嘁嘁喳喳地讨论，响成一片。陈风礼貌地向主席台示意后，转身准备离开......“等等！”坐在观众席后面的郭晓鹏又站了起来，当众挑衅：“陈主席，我承认您说得有理。一个暧昧视频，既然有女主，那肯定有男主，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嘛！”郭晓鹏得意地说，引得几声刺耳的大笑，“您说错都是您的，她没错，可我们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偏心维护她，毕竟——据传言，您可是为了她抛弃旧爱......她在辩论赛的时候义正言辞，口口声声，为爱不顾一切。这样极端偏颇的女生，如果遇到机会，不择手段，拆散别人，恐怕流言不全是空穴来风吧。”
我没再低头，盯着前方，目不斜视。主席台上，两位校董正在低声交谈，切切私语，鹅蛋头的雅克布先生一脸疑惑，没人给他翻译，完全不知道底下发生了什么，魏馆长微微笑着，但眉头紧锁，莫兰正襟危坐，表情深沉，微带怒容。
陈风沉静、不卑不亢地，再次面向所有人。举止自然，但冷漠。他一开口，声音好像有魔力，闹闹哄哄的报告厅瞬间安静下来。
“流言止于智者。窥视别人隐私，我本来极厌恶这种无聊行为。但为了让无辜的人免于继续受到伤害，我也不妨分享一些我的个人事实。
“我陈风，南大国际金融系大二学生，来校一年零十个月零三天，期间，有且只有一个心仪女女。她是南大英语系大一学生，学校辩论赛优秀辩手，名叫苏原。
“在南大，她是我唯一的心之所动。
“我喜欢她，主动追求她，最终给她造成了困扰。在这一切流言蜚语当中，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心，却能控制我的行为，从今而往，我不会再去骚扰她。
“但是，今后如果再有人试图以八卦绯闻中伤她，请记住，你在和我作对。”陈风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语速不快，面容冷峻。图书馆报告厅一下子静得仿佛瞬间冻住。
“既然你这么在乎她，那你早干嘛去啦？大家说是不是！”郭晓鹏嘲笑着大喊，尖利的声音划破沉寂。他这次的挑衅只得到零散的回应。我坐在第一排，心里恨不得跑上阶梯，掐住他可恶的脖子。
四周安静下来。陈风站在那里，在各种嘲弄讥讽目光的包围中，孤零零，独自一人，沉不语，脸上是让人看不懂的表情。咫尺瞬间，我与他的距离如此之近。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他。咚......咚......咚......我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时间好像过去半个世纪。
陈风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清晰无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停了下来。空气静得好像要起静电，他轻轻说：“但是都结束了。”
寥寥几句，他向所有人微微鞠躬，终于转身离开。
连空气都静谧。静到可以听清他离开的每一步。
他自始至终没看我。
学长......陈风。众目睽睽。我攥紧双拳。拼命压住眼泪，拼命压抑住想追出去的冲动。
闹剧似的颁奖仪式散场。我固执地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直到最后。田彩默默陪着我。大部分人离开之后，宋言忽然上前来。
她一言不发地盯我半刻，神色木然，看得我心里发酸。然后最后她说:
“你赢了。”
她转身时，发际青黛石上的蝴蝶翅膀，悠悠颤抖，仿佛泪水滚落。
我望着她黯淡失色的背影，情绪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