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鸣阳的注视下,林漪翻开了日记,随着他的文字记录,林漪仿佛一同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旧世界。

    那是末日开启前的序曲,平淡,悲壮,是人类壮丽凄惨的挽歌,是林漪缠绵许久的阴雨,终于在今日雨停——

    华铭生物研究所。

    林漪背着帆布双肩包等在玻璃大门前,直到里面有人打开了门禁,她才踏入这里。

    开门的是一个和她妈妈林榕年纪差不多的阿姨,她之前在家里见过一次,姓路。

    林漪首先察觉到了她奇怪的目光,有些尴尬地朝这个中年女人笑了笑,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路阿姨。”

    研究所里空调温度很低,她把包背在胸前,双臂揣进包和肚子之间,试图驱散寒冷。

    进了电梯,她按下五楼。

    叮地一声,电梯打开门,林漪看见站在电梯外,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妈妈。

    林榕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没等她开口,急匆匆拉着她的手进了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很简洁,只有桌子、电脑、椅子和一张临时休息的床。

    林漪刚坐下,一杯热水就递到了她面前。

    她抿了抿微干的唇,看到林榕有些心不在焉,心底有些难过。

    不过,妈妈一直都是个情绪很克制的人,这也是她要学习的地方。

    停顿几秒后,林漪用左手接过水,右手准备拉开胸前的书包拉链。

    里面放着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她来就是想告诉林榕,她被林榕的母校录取了。

    她以后,也想像林榕一样,做开创人类基因研究新纪元的科学家。

    可以上这些想法,她没能有机会说出口。

    “你的基因链……和妈妈现在研究的永生N1号信息素,可以完美结合。”

    林漪听到她的话,蓦地抬头看向她。

    她神色极其冷静,平淡得像冰川里的寂静水渊,察觉不到任何波澜。

    “喝吧。”林榕说。她身体站得很直,脖子也是,垂着松垮的眼皮俯视着她。冷冷淡淡,好像人工智能机器人。

    林漪收回目光,看着杯子里的水荡开涟漪。

    一瞬间,她意识到了什么,将背包里的手抽出,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祝贺你,妈妈。”

    她将那些意识从脑子里清除掉,颤抖着喝光了水。

    三天前,在知道自己女儿的基因与永生N1号信息素能够完美联结的时候,林榕是兴奋的。

    她看着屏幕上从未出现过的数据,眼中涌动着热泪。

    身边的同事看到她激动的样子,看见屏幕里的少女,咬着下唇迟疑着开口问:“林漪,十八岁,是你女儿吧?”

    “是的。”林榕回答得很干脆。

    “就算是提取过基因测试,应用到人体,还是有很大的风险……”

    林榕直起腰,神情坚定不移,像信仰着耶稣的教徒。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是我的女儿。而且,这次永生N1号的实验样本已经比之前的结合率高很多,我这是在帮她,一旦成功,我女儿就能获得永生!”

    “如果,失败呢?”

    “失败?就算她变成异化的怪物,我也会养着她,直到我死。”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权力阻止林榕。直到她看见林漪背着书包,站在门口。

    刚刚考上大学,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无限可能的年轻女孩。

    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

    第三次见面,鲜活的林漪死气沉沉地躺在惨白的隔离实验室里。

    她浑身赤.裸,睡在长方形玻璃柜里,像一具正在展示的美丽人体。

    “林教授,N1号的摄入量好像不够,没有达到异化峰值。”

    “加量。”林榕干脆果断。

    加量之后,隔离室外的数据观察台上,那条沉默的直线总算开始波动。

    不够,还是不够。也许这就是完美联结的副作用之一,对信息素也更加耐受。

    林榕咬牙,“继续加。”

    林漪带着信息素吸入器,猩红的信息素在透明的口罩里翻滚,争先恐后往她鼻腔、肺部里钻。

    她感觉到了窒息,但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睁不开眼,五脏六腑好像置于沸腾的热水中。

    “这已经超出常用量了,而且实验体意识还是清醒的。”

    林榕握紧手掌,指甲陷入皮肤,疼痛让她感到一丝冷静。

    “先暂停,检测一下信息素耐受的原因。”

    林漪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直,眼前是灰蒙蒙的空白世界,只有思维是自由的。

    痛苦、悲伤,最后的愤怒,情绪不停支配着她的大脑,抵抗着某种想吞噬她的外来物质入侵。

    她还能感知到,有人给她穿上了衣服,注射了药剂,那也许是麻醉剂,因为她很快陷入了沉睡。

    再次有感觉时,她只觉得自己脑仁凉呼呼的,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

    “额前叶切除后,她可能会忘记很多事,也不会再对永生N1号有抵抗的情绪了。”

    “好奇怪,她、她的……快叫林教授来!”

    “她切除的额前叶正在缓慢恢复!你看那些蠕动的物质!”

    “我马上要成功了,我马上要成功了……不能让她恢复!快用生长抑制剂!”

    “生长抑制剂也只能抑制一段时间,如果再次恢复……”

    “那就一直切!听懂了吗?”

    女人的尖叫,带着激动的期盼和愤怒。

    林漪听到她们的对话,眼前空白的世界变得漫漶,好像有东西在游动,片刻后,又恢复了宁静。

    醒来时,眼中白茫茫一片,她下意识坐起身子,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床上。

    她站起身,四肢有些无力,只能转动脖子。她好像住在柜子里,前方有一片落地的单面玻璃窗。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她。

    她想站起身走到玻璃窗前,双腿却没能支撑起她的身体,她像没有生命的玩偶,倒在了地上。

    林榕看着林漪的动作,知道是额前叶切除术的损伤副作用。

    “每天照旧,直到达到异化峰值。”

    林榕向来很有耐心,不会为了急于求成出差错。只是,当达到异化峰值的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监测线在不停跳跃,似乎征兆着什么。

    在用动物或者人类实验体时,只要达到异化峰值,实验体就会因为信息素改变基因序列,出现急速异变。

    异变成各种各样,失去理智,没有感情,外形丑陋,具有攻击性的怪物。

    她们称这种生物为异化生物。

    林漪是个例外。

    隔离室的大门再次打开,林漪被绑在床上,漆黑的瞳孔发散,没有聚焦,但她还有呼吸,也就是还在活着。

    一群人围观着她。

    林榕拿着小刀,刀尖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在林漪的手臂上划了一道五厘米的口子。

    鲜血直流,但血流很快就止住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皮肤上残留的血开始被伤口吸收,切开的血肉也开始愈合。

    林榕知道,她真的成功了。

    她开始利用林漪进行各种各样的永生实验,本以为是未来人类新纪元的开始,却没想到,迎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实验失败。

    林漪的成功,不可复制。

    在忙碌的实验中,林榕的二十年眨眼就过去了。

    她今年六十岁,皮肤下垂,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每当看见林漪时,这种生命流逝的痛苦就愈发折磨她。

    因为,二十年过去,林漪还是一如当初,保持着十八岁的模样。

    今天,她照旧来到隔离室,看到她各项数据一切如常后,就站在外面看着坐在床边发呆的林漪。

    林漪似乎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玻璃窗外,目光和林榕对视上了。

    林榕看见她纯净的眼神,瞳孔颤抖移开了视线。

    长久的沉默后,她走到隔离室门口,打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她和林漪时隔十几年第一次面对面,如此亲近地,像正常人一样面对面。

    林榕看着她坐在床边,双手撑在身侧的床缘,好奇地打量着她。这让她想起了林漪一岁的时候。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时,林漪盯着她,轻轻地说出了两个音节。

    横在林榕心头的巨山轰然倒塌,直到脸颊上的冷意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僵硬着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恍惚间,时间倒回多年以前。

    落满榕树叶的胡同里,她抱着林漪,踩着落叶,迎着温暖的日光走去。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是一岁的林漪,第一次学会叫“妈妈”的一天。

    林榕说,她累了,要结束永生实验,要让林漪过正常的生活。

    这迟来的微弱母爱,在面对现实时,遭到了重击。

    “林榕,你背叛了华铭!你动摇了你的信念!”

    “既然身体能够愈合,那就做一次死亡实验吧。”

    “我们会让新来人员顶替你的位置。”

    “你也该退休了。”

    林榕没有办法再看见林漪,多年和实验打交道,她并不懂那些高层的勾心斗角,以及永生实验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她只能听说。

    听说第一次实验,他们砍下了她的头颅,可奇迹般的,林漪复活了。

    又听说第二次实验,他们把林漪放进了高温室……

    这场实验,越来越像一场无休止的酷刑。

    林榕开始幻听,听见林漪叫她妈妈。不久后开始幻视,那些死在她手里的生物,变成可怖的异化生物包围着她。

    祂们说——要自由,要尊严,要活着。

    又过了五年,林榕六十五岁,她再次进入华铭生物研究所。

    研究所的地下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区,划分成隔离区、观察区、处理区。

    她在处理区看到了那些被塞进生长抑制舱里,蜷成团沉眠的异化生物。

    所有无法彻底消灭的异化生物,都放置在这里。

    林榕站在操控台上往下看,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白色抑制舱泛着绿色的惨光,看不到尽头。

    她嘴里念着:“要自由,要尊严,要活着。”

    然后,她扳下开舱闸,抑制舱顶打开,绿色的液体开始慢慢变得澄净,被困在其中的生物开始舒展身体。

    她仿佛听到那些灵魂重获自由的尖叫声。

    做完这件事,她避开人群,往隔离区走去。

    她的一辈子都在这里渡过,知道怎么悄无声息地完成一切。

    趁着他们的例会时间,林榕用偷来的身份卡打开了隔离室的门。

    时隔五年,苍老的她看见了林漪。一如当初,林漪的容貌从未改变,呆滞淡漠地坐在床边,像没有生命的玩偶。

    看到林漪头上的疤痕时,林榕知道他们又给她做了额前叶切除手术。

    她拉起林漪冰冷的手,往研究所外跑去。

    异化生物的扩散比她想象中快,嗜血残忍的异化生物像是饿了很久的野狼,整个研究所开始混乱起来,没有人有空去管两个女人往哪里跑。

    林榕带着林漪往前跑,直到跑出研究所,她将林漪拉到眼前,看见阳光忽地打在了林漪身上,她站在温暖的金色阳光里,像意外坠落人间的天使,脆弱、苍白。

    她好像回到了林漪来到研究所的那一天。

    假如,她没有把林漪的基因入库。那一天,就会是她出来接的林漪,林漪会跟她分享自己考上了哪所大学,会享受愉快的大学时光,交很多的朋友,找到自己的事业目标,也许会成立一个家庭,有自己的孩子……

    泪水模糊了视线,林榕好像灵魂抽出体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遥远而陌生。

    “林漪,快跑吧,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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