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四年。
跪，起，再跪，起。
我跟随一群人在城门口拜别家人，自此踏入巍峨庄严的皇城。
值午后，天空见不到一朵青云，日头毒辣辣的，晒得人心发慌，幽幽钟鸣声由远处飘来，盘旋心头，久久不退。
穿过一扇又一扇朱门，我们来到了一个不算干净的小院子里站成两排。
掌事姑姑一看便知是个有手段的，身段瘦得像柴，眼神毒得似蛇，站在台阶上逐个看人。
她走到我面前夸我水灵的同时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懂这意味着什么，可我身无分文，实在拿不出一点钱财为自己铺路，只好苦着脸地摇摇头。
她便随手一招，将我指给了一人。
刚开始我被分配去了太后娘娘念佛的偏殿负责每日扫洒除尘，更换香薰等，可以算得上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然几经辗转后，我不知怎地被发落去大家口中干活最脏最臭最累的骏疾园，由打扫偏殿变为了打扫马厩。
好在那里的马匹都有专人精心照料，我只需要负责给他们打打下手。
与我同住一间的婢女康康长相丑陋，眉间有一道蠕虫似的长疤，乃幼童时期遭遇不幸，初见时可怖异常，不敢靠近，然朝夕相处下她时常予我帮助，是个心地善良之人，我亦投桃报李，久而久之我们二人的关系也愈来愈亲近。
闲暇时我们时常跑到后山的草坡上肩并肩坐着，相互倾吐来日出宫后的光景，虽大都胡编瞎扯，但也很是快活。
有一日她问我为何进宫。
我答：“爹娘让我在嫁一个肥头大耳的鳏夫和入宫中择一而行。”
我其实知道，他们还打着我年满出宫的算盘，预备将我卖了，好给弟弟做聘礼娶媳妇。
这太过不公，可我深知我那年幼可爱的弟弟没做错什么。
康康抱住我，安慰我：“活着就好。”
我闭上眼附和道：“活着就好。”
是啊，那时候才不过十五，哪里能想到那么远以后的事情。
活着就是我们的全部了。
—
一日我照常给马儿们加水，康康负责添加干草，却忽然听闻陛下一行正在往这边过来。
管事顾不得其他，连忙把我们就近赶进一处闲置的马厩内，关上了门，只留下一条什么也看不见的细缝以供呼吸，似乎生怕我们这等肮脏不堪的存在会冲撞了皇帝宝贵的龙体。
大惊小怪，难不成我们身上的跳蚤会跑到皇帝身上？哦，这也并无不可能。
康康很不屑，讥嘲着：“都是一个嘴巴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皇帝不乐意瞧见我们，我还不稀罕见到他呢，呸——”
“呸”是因为她不慎吸进了干草，我觉得有些好笑，连忙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闷热，潮湿，黏腻。
我和康康听了许久拍马屁的附和声，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离开，康康再憋不住，立刻飞也似的冲出去如厕了。
我则去捡水瓢。
一抬头看到一个孩子正靠在一匹黑马的围栏旁，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来捡水瓢的，急急忙忙冲过去把他抱到安全的地方。
我把他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像对待家中年幼的弟弟那般语重心长地叮嘱他：“黑风是马厩里性子最烈的一匹马，平日里谁也不叫碰的，就连教头见到它也要挨踢的，千万要离远点，不然要吃苦头的。”
他在我怀中挣扎了几下，我意识到自己抱得太紧，他肯定是难受了，讷讷地松开了手，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双颊上的乌黑和脖颈上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记。
我看他身上穿的服制以为是犯了错的小内监，又想到弟弟，我心中霎时软得一塌糊涂，蹲下身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一个扁扁的，包裹严实的油纸包。
油已经有点沁出来了，我将其一层层剥开，里面躺着一个不算太美观的绿豆糕，馅都被挤出来了。
卖相虽不好，但味道肯定不差。
这是我拜托人特意从宫外带进来的，本想自己留着晚上吃的，还可以跟康康一人一半，但是这孩子的眼神未免太叫人心生怜爱了，我没忍住掐了一下他的脸蛋。
“快点吃吧，你往后可莫要随意跑到这里来，若被管事的撞见了便大事不妙了。”
他呆呆地从我手上拿过绿豆糕，在我热切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边缘，粉渣掉了下来，香气愈发迷人。
“很好吃的。”我咽下口水，告诉他说。
听见康康在远处叫唤我的名字，我知道自己该走了。
我冲他挥了挥手，然后捡起水瓢飞快地跑去找康康了，心情无比雀跃。
我没看到他在我身后盯着我的背影，默默吐掉了含在嘴里的绿豆糕，把油皮纸随意地扔在脚下，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金橘成熟的时节，康康被管事拉去服侍一位新晋的贵人。
她说自己可真是踩了狗屎运了。
我打心底为她高兴，却还是有点难过，因为不能跟她一起去摘橘子，爬橘子树了。
康康知晓后就安慰我说以后这样的机会还多着呢，要我不许难过，等她把贵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来带我一起去吃香的喝辣的。
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下来，告诉康康我要摘好多好多的橘子存起来，每一个都又大又饱满，这样她下次回来也不怕没得吃了。
康康说好，于是我们拉钩约定。
橘树有点高，树干又滑不溜秋的，为此我特意褪去鞋袜爬到树上，把木桶正正好架在一个分叉中间。
我刚摘了两个擦拭干净放入桶中，就听到下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正疑心是院墙外跑来的野猫，因为被抓伤过，我难免有些害怕，手指不自觉揪紧了树杈子，心里默默祈祷可千万不要是野猫。
“你在这里做什么？”
穿过繁枝茂叶，我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抬着脑袋艰难地看向我。
我有点惊讶，也有点喜出望外。
一年不见，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摘橘子呀，又大又圆。”
我跳下树冲他挥舞手中的战利品，难得见到认识的人，笑得格外开心。
他现在已经跟我差不多高了，看我时不再需要仰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橘子看。
“想吃吗？可甜了。”
我给他剥了一个，金灿灿的橘皮下是饱满多汁的果肉，白色的脉络蜿蜒盘旋，闻得到的清香一下子爆开在空气中，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他将信将疑地接过去尝了一瓣。
“好吃吗？”
他点点头。
然后我俩坐在那里吃了半天的橘子，因为有人陪伴的缘故我的胃口大开，不多时脚底下橘子皮东一块西一块的，尸横遍野。
用我娘的话来说，简直像两个饿死鬼投胎来的。
我本来想说小孩子不可以吃这么多，但是他吃相很斯文，动作也很干净漂亮，看在眼里赏心悦目。
只有一点我看不惯，他非得把白色脉络剥离得干干净净才肯吃下去。
我没忍住教育他：“这样吃容易上火。”
他委屈巴巴地瘪了下嘴。
我当即束手无策。
吃完后手上黏黏糊糊的，我走到小溪边上想要洗手。
刚蹲下去就注意到成群的乌鸦在头顶盘旋哀鸣，远远看见有两个人用一个很大的箩筐抬着什么东西过来。
路过我身边时，我看见一只垂落在外的惨白的手。
虎口上有一块明显的青色胎记。
康康。
惊雷般的念头从我脑中炸开，胃里顷刻间翻江倒海，我难受得想吐又吐不出来，跪在硬邦邦的石头上发了狠地扣嗓子。
可那橘子像是在我喉咙里生了根，报复我诛它九族之罪，在我的心口狡猾地钻来钻去，上不上下不下地吊着我，片刻后我大哭一场，涕泗横流。
听到动静前来找我的小孩被我这鬼样子吓了一跳，但没跑，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然后莫名其妙和我哭成了一片，两个人好不凄惨。
回去以后我生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卧榻长达半月余，差点没熬过去，所幸老天爷不收我这条贱命，我还是挺了过来，病愈后忘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但有一点，自那之后我再也没吃过橘子。
—
同年冬，我离开了骏疾园，但不是去服侍太后，而是到了六皇子居住的行宫，一处更为荒凉僻静，与繁华熙攘的皇宫格格不入的住所。
而见到六皇子的第一眼我无不震惊，我不敢相信那个我自以为是内监的，卑微不起眼的小男孩竟然就是六皇子。
他说：“茯苓，我会保护你的。”
我没有感受到莫大恩宠，因为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保护好这位年幼的皇子。
渐渐地从那些长久以来服侍萧晏的年长者口中，我拼凑出有关萧晏的身世。
其生母是位异域舞女，长相美艳，风情万种，一朝得宠，孕育皇嗣，却在诞下皇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
陛下不在乎这个与他有过一夜夫妻情的女人是如何凋敝的，也不在乎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反倒是太后责令服侍六皇子的婢女内监们都跟着迁去了荒废的行宫。
我猜想太后的用意是为了保护萧宴，毕竟一个没了娘亲的弱质皇子，在风云诡谲的宫中销声匿迹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罢了。
行宫距离骏疾园很近，我到这里以后才知道萧晏虽不得宠，但日常所需用品样样不缺，更不至于挨饿受饥，他身上有时的淤青疤痕，都是兄弟姊妹们欺负他。
但我会保护他的，像以前康康保护我那样，像个疯子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就没人敢小觑你了。
萧宴有个很坏的毛病，隔三差五就要发作，无论旁人如何苦口婆心说上一箩筐，他也不肯吃东西，每到饭点都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时常一饿就是一整天。
这样的情况在我到来之后有所改善，因为我会日日变着法儿学习做好吃的给他，耐心十足地哄着他。
反正在我软磨硬泡下，他不吃也得吃。
我有时候被逼急了也会放下那十本书都写不下的繁文缛节，忍不住怼他：“殿下不吃饭饿死了的话谁来保护茯苓？”
这时他的双颊立刻变得气鼓鼓的，一副想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当真可爱极了。
再后来我才知道萧晏不愿意吃东西是因为之前贴身伺候他的婢女死于替他尝菜，就那么倒在了他的面前，死不瞑目。
我深知皇宫里吃人不吐骨头，可我万万想不到一个毫无威胁，毫无存在感的六皇子也能叫宫里边的人这样虎视眈眈，除之而后快。
心里恶寒，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晏靠过来依偎在我的肩头，轻声说：“可是以后有茯苓，一切都会变好的。”
“是的，殿下。”
—
那段时间白天黑夜一样难熬，我和萧宴就像波涛汹涌中的一弯小舟，起伏跌宕全由不得自己，一转眼又被放置到热油中慢慢沸腾，挤干水分，失去活力。
除了彼此，我们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喜读书，我便陪他从鸡鸣时分枯坐至灯尽油枯。
他喜作画，我便效仿前人为他辟出那一方洗墨池。
每逢节日，我都拉着宫人们做花灯拉彩绦，把这处死气沉沉的行宫变得热闹非凡。
天气转冷，可皇宫中无人送碳来。
我前去讨要，总是落空，一日、两日、三日……日日得不到回复。
被絮就像是天空中的乌云，东一团西一团，被人全部扯散了。
我跟他说待到来年春天，我们就将一处小院打扫干净用来养蚕，把它们都养得胖乎乎的，我有一身好手艺，收集好新鲜的蚕茧去除蛹，煮开抽丝、晾干、缝制……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盖上一床温暖柔软的蚕丝被了。
他笑着答应我，说无论茯苓做什么，他都支持。
天最冷的时候我只好在屋子里点起熏人的柴火，然后坐在床榻上抱着萧晏，不断给他搓手生暖。
他夜里受凉，惹了风寒，卧病不起。
去宫里的信封传着传着就没了动静，逼得人彻底心灰意冷。
我只好用不多的俸禄去请宫外的大夫来看，反复煎药，放在灶上时时刻刻温着，祈祷萧晏在清醒的时候可以喝下去一点点。
他有时候会吐我一身，然后红着眼睛跟我道歉。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我忍不住落泪。
药很苦，我知道，我们的生活也是。
他每一声咳嗽都紧紧牵连着我的心，每逢清醒他都不让我贴身服侍，把我支使得远远的，生怕把病气过给我。
我不肯，他就学着我的样子，跟我说要是茯苓病倒的话，谁来照顾他呢？
我只好从帷幔外用力握住他的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应他。
我总在告诉他，殿下，茯苓一直都在。
幸好他能醒过来，在我无数个祈祷的清晨夜晚，给我一个温暖坚定的拥抱。
在那个拥抱中，茯苓距离萧宴很近。
—
时疫感染突然，来得非常蹊跷且横行霸道。
宫内宫外，民生怨道。
京城里但凡有点钱的权贵无不举家连夜迁移，更妄论皇族。
太后这回倒是记挂着萧宴，总归是她的亲孙儿，而我与她而言不过一介毫无干系的奴仆，她自然不会大发慈悲记得我。
或许我真是天生的贱骨头，老天爷从前不收我的贱命，眼下也不想要，竟奇迹般捱过了疫病最严重的那一个月。
我跟随难民南下，一路上生灵涂炭。
我在脸上、胳膊上、腿上涂满了各种泥巴和粗枝烂叶，我把自己乔装得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可人的邪念是会不断滋长的，恶劣至极的环境下，人肉为食，并不少见。
眼看着一块石头即将砸向我的太阳穴，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然而下一刻我看见此生难忘的一幕。
威风凛凛的黑风一路奔袭，黄沙滚滚，前蹄高高扬起踹飞了想要对我下毒手的流民，而我抓住了一只从天而降伸向我的手。
顷刻间我两脚离地，被人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他环住我的腰大声庆贺，声势磅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茯苓！时疫有治了，有治了！”
欢呼声震耳发聩，我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滚烫的一腔热血。
虚弱到明明想哭都没有力气，可我由衷为他，为这个国家欢呼。
同时也为自己结束了三个月的颠沛流离而欢呼。
我的殿下来拯救我了。
—
他带我到一家客栈休整，让我在此好好调养生息。
我刚沐浴完，望向窗外飘起的细密雪花动了心神。
背后措不及防贴上来一具滚烫的身躯，瞬间呼吸一滞，我抖了一下，对方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有力地传入我的耳朵，连同我的一齐震动。
咚、咚、咚……
我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六角形的，痴迷地握在掌心。
“殿下，下雪了。”
他把我转过去面对他，闭眼在我额头印下一个像雪一样细密无声的吻。
“茯苓，我们一起走吧。”
我这时候才发现殿下原来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了，那个曾经需要我庇护着的幼童长成了如今高大俊郎的少年郎。
我笑着说好，跟殿下，去哪里都好。
萧宴说自己在行宫的那棵桂花树下埋了一箱这些年收集的零碎，足够我们二人后半辈子生活无忧，当时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带上，让我在此地安心等待他两日，去去就回。
我担心事出有变，于是和他约在了人迹罕至的城隍庙中。
太后出现在房内时，我的心里不知道是酸楚还是既定的麻木更多。
她还是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美丽威严。不用动手，一个眼神就能将人千刀万剐。
她身后那人在地上丢了一只破银镯子，缝隙中全是血渍，带着满地灰尘骨碌碌滚到我跟前。
上面的花纹我认得出，是弟弟的。
太后的声音伴随年龄的增长变得愈发严厉，愈发不容置喙：“茯苓，哀家要你去找回太子殿下。”
“哀家要见孙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子殿下。
这四个字的压力太过于沉重，这让行宫中一介不入流的女婢的孱弱肩膀如何担负得来？
我可以违背良知不在乎爹娘和弟弟他们的死活，可我不能不在乎萧晏的平安。
我要他活着，我要他平平安安的。
我带着太后一行出现在了城隍庙外，听见声响从里面冲出来的少年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笑意，眼角和眉梢都是扬起的。
明晃晃的，刺痛了我的眼。
—
手足相残数年，接连因病去世，没成想最后有能力继任皇位的竟然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六皇子萧宴。
我陪他坐上回京的马车，两两相对，一路上他沉默不语，我的心已然跌落谷底。
趁着休息间隙，我蹲下身给萧宴扭伤的脚踝敷药，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肌肤，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喟叹。
我后知后觉地把手背贴在脸颊上，才发觉手的温度很凉，可是我捂了半天也暖和不起来，急得就要掉下眼泪。
这时他倾身过来，举止轻柔地拉过我的手细细端详，剑眉蹙起。
“怎么成这样了？”
那上面布满冻疮，是我自年幼落下的毛病，反反复复。
萧宴说：“之前在行宫养着，不是没有这样了吗？现在看起来怎么比之前还要更加严重了。”
我咽了一口哽住的口水，像被针扎似的急忙缩回手，垂眼回答：“逃亡中难免顾及不上……不碍事的，殿下。”
灼热的视线落在发顶，缓缓移动至皑皑大雪的窗外。
“茯苓，你可知道，我没有怪罪你。疫病突发之时没有带你离开，心中已然百般不是滋味，我觉得你怎么怪罪我都是对的，我不会辩驳。至于城隍庙……哪怕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回去找你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来找我最好了，最起码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听得萧晏自顾自又往下说：“若是我没这么无能的话就可以保护你了。”
“可是……”他又忍不住质疑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能护你无虞了吗？”
我最心疼他自责的样子，索性抬头和他对视，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殿下，茯苓就在这里，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我害怕……”他注视我的目光很纯粹，很直白，一如当年那个孩童。
而我的回答也一如当年。
“不要怕，殿下，茯苓一直在的。”
—
入主东宫后，萧晏益发繁忙。
他虽学富五车，然从前只读圣贤书，现今要从头学起家国大事，治国之论，一刻不敢怠慢。
幸好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太傅对他赞许有加，夸他如有神助。
可太后一面急于求成，一面又诸多挑剔不满，面对萧宴的课业没有一刻展露笑颜。
我屏退了其他人，默默守在屏风外，每到夜阑人静之时听见他咳嗽总是心疼不已。
我虽然跟着水涨船高提拔了官职，却也只是个空名，什么都做不了，不过占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听闻骏疾园要重建了，太后着令我去督工。
我心知不好。开国以来，哪里有让女官去督工的先例？
太后不日便亲自召了我去，赏了我一杯新沏的碧螺春，待我品茗时再不咸不淡地同我讲起：“太子这个年纪，婚事也可留意起来。你若跟在身侧，他难免分心。茯苓，你说是也不是？”
这茶真苦。我边想边答复道：“是，太后。”
—
我看着骏疾园的马匹们被送到外场，棚屋被卸下一根根椽梁，橘子树被砍，想到从前的一幕幕，心也跟着一刀一刀被剜。
黑风是园里最后需要送走的马儿，因是太子殿下的爱骑，谁也不敢怠慢了去。
只是它脾性火爆，生人勿近，加上前科累累，一般人根本连靠近看几眼都不敢。
新来的教头不服，叫嚣着让底下的人瞧瞧自己的本事，证明自己不是吃白饭的。好死不活偏偏要去动黑风，结果自然是没讨到好处不说，骨头也被踹断了两根，成日里躺在床上无病呻吟。
最后是我将黑风送走的，他待在我身侧时十分乖顺，全无平日不羁的模样，任我肆意抚摸它的鬃毛鬓发，引得旁人连连惊叹。
教头赧然道：“原来姑娘才是真正的驯马高手啊！”
这话我实在不敢当，只说黑风从前是我喂养长大的，同我念及一些旧情罢了。
马儿，马儿，快快跑。
我哼着小曲儿望向它，抱着它硕大的头颅，心想它会不会也在想念曾经跟主人一起在无边旷野上驰骋快活的场景，想念那般的意气轩昂，无拘无束。
—
寒暑更迭，消磨人寿。
繁枝茂叶枯萎落幕的背后，是少年郎款款踱步走来，几乎一瞬间我就能看清当初那个横冲直撞的身影。
四下无人，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那双漂亮的眼中除了我再无他物。
萧宴满脸都写着不悦，故作生气地说：“茯苓，你是不是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没有好好吃饭，怎么瘦了这么多？”
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我凝视萧晏，福身请安：“没有，殿下，臣婢过得很好。”
“那就好。”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朝我伸出手，而我也将手轻轻搭上去，在看到我手背上的冻疮印子几乎看不见了，萧宴这才孩子气地大笑：“看吧，我就说西域上供的药是极好的！”
聆听着耳畔张扬的笑声，感受着手掌贴合的温度，我亦是喜不自禁地落下眼泪。
回到萧宴身边的第二日，他派贴身伺候的内监来给我送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盒子。
神神秘秘的，我取出来一看，是一只通透的玉镯子，里面凝固的胶质在日光下照耀像是流态般变幻莫测，煞是好看。
内监还特意捎了话来：“姑姑只管放心戴着就是，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儿，惹不了嫌。”
我并未发觉自己在笑，直至内监离开，我坐在桌前，望去镜中那抹笑意迟迟不散。
到了夜里我去服侍萧宴更衣就寝，手腕抬高，衣袖一寸寸滑落，玉镯子露出来时，萧晏的笑容被映在灯火里，清隽绮丽。
他大咧咧地说道：“我见到这只镯子的第一眼就觉得好瞧，我想若是戴在茯苓手上便是更上一层楼的好瞧了，果不其然好瞧到了极点。”
我羞红了脸，幸亏有朦胧夜色替我巧妙掩饰，嘀咕着让他别再闹我。
萧宴在我眼里依旧是那个小我三岁的孩子，稚气未脱，恣意随性。
可我没有想到，他想要带我离开皇宫的念头，一日未减。
—
秋末围猎。
漫山遍野的流金溢彩，枫林正晚。
似绯红的晚霞，似满园的大火。
萧晏用一把火点燃营帐，兴奋不已地同我讲：“宫外的事情我都已经打点好了，眼下我们只要从这里逃出去，一切自有定数。”
他除去身份象征发冠、玉饰、腰带，随后动作利索地换下骑马装，穿上一身再单薄不过的侍卫常服。
可我还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表情僵硬难堪，走近我，逼视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中艰难地蹦出来：“茯苓，你不愿意跟我走吗？”
我不忍直视，只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角落无可再退，黯然垂下脑袋，交待实情。
“殿下，太后的人正守在山脚，你哪里也去不了。”
我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以萧宴的聪慧程度必然可以猜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要和他一起离开的打算。
这次围猎只是太后给萧宴设下的一个陷阱，一步错，就会万劫不复。
这位精明的长者正在试探自己的孙儿，试探他有没有被自己完全驯化，能不能成为一个令她满意的傀儡，受制于她一人，她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不受控制的皇帝，她的眼里容不下背叛，她要的是绝对的权利和无上的话语。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那么萧宴呢？他又因何蒙蔽了心智。
他盯着我目眦欲裂，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无路可退的兽，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哀鸣：“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悲戚的模样，就像被全天下抛弃，可我本来，我本来应该毫无保留地站在他那一边的。
这让我的心里下起一场戚戚沥沥的雨。
他走近，俯下身搂住我的腰，两只手掐着，埋首于我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将彼此紧密包裹，他的体温很高，恍惚中我们好像还在行宫，他发起了高烧，只能紧紧依偎着我，从我这里获取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凉意。
帐外的滚滚浓烟飘了进来，我意识到所剩的时间不多，太后不会来救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跑出去求得一线生机。
我努力想要将萧宴推开，却不知是因为天生力量悬殊无济于事，还是我根本舍不得对他下重手，竟没有推动他分毫。
“殿下，如此有失分寸。”
萧宴没有理会我，无比悲伤地诉说着：“茯苓，要是我们还在骏疾园里就好了……我骑着黑风飞驰，而你趴在橘子树上摘橘子。累了我就让你靠在我的肩膀上，渴了就给你剥橘子吃，夜里我们睡在一张榻上，我抱着你，给你讲你从未听闻的奇闻杂事，你也会同我讲你儿时的逸事……”
明明没有喝酒，可他的语气却像是酩酊大醉，一只手还在固执地拨弄我的镯子。
“总归，能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我用尽全力憋回呼之欲出的眼泪，将手慢慢搭在他的腰侧，轻轻地拍了拍，安抚住他的情绪，“殿下，你不会有事的。”
“那你呢？”他又看向我，眼神如鹰隼，意图窥探到我心底。
可我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地方，他又如何看得清？
我说：“这天底下有很多茯苓。”
“可她们不是你。”
“她们会比臣婢做得更好。”我掐紧掌心，没感觉到一丁点儿的疼意。
萧宴气极反笑，“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懂……你怎么就不知道，我对你……”
“殿下！”我拉高声音盖过他，坚定地打断他道，“殿下对臣婢的赏识提拔，臣婢没齿难忘，无以回报。”
“……”
“赏识？”
萧晏口中怔怔地重复二字，蓦然笑了。
我终于遭到报应，心如刀绞。
—
史官载录：
平岳山火致太子脉损，太后震怒，悉处分之。怜太子心切，以其须养病，故垂帘于听政。
朝臣不敢有异议。
两年竟。
—
太后以年长，事多弊不从，见太子宜本分守逾二年，欲松口令其专制朝政，然而请一焉，须得东宫有喜。
这一次太子殿下终于妥协了。
太后懿旨，册封姜国公嫡女为太子妃，裴尚书郎独女为侧妃，择吉日完婚。
—
萧晏命我从旁协助彤史，记录房事。
我应是，无怨言。
他大笑：“孤跟茯苓这么多年的情分，到底没有错付。”
就像是一柄软剑，刺进我的胸膛，又转了一圈，留下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然而蜜糖抑或砒霜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甘之如饴。
—
永安二十四年。
太子妃有喜，太后闻之大喜，赐金银珠玉，请入侍侧好生养胎夭，命我亦同之。
—
太后倚在美人榻上，一双纤纤玉指抚摸那樽今年新上供的青玉四方瓶，失手摔碎。
噼里啪啦的玉碎声打破一室死一般的沉寂。
碎片飞溅到了我的身上，我一味垂首，不敢有所动作。
良久，太后似乎才注意到伏跪于地的我，令我无须这样拘谨，叫我入座，命心腹倒了一杯普洱给我。
她眯起狭长的眼，上面攀着三四根轻微的细纹，一边看我饮茶一边说：“宴席上的女郎们我看着个个都是极好的，可偏生我一个也不中意。是以叫你亲自选两个可随意拿捏的，毕竟哀家一向信任茯苓的眼光。”
她眼眸一转，不动声色间藏匿于平和下的凶狠毕露，眨眼又被迅速隐去。
“可偏偏太子妃好得叫我挑不出一丁点儿的毛病，这下如何才能叫我的玉儿取代了她的位置去呢？”
姜玉乃是太后娘家的嫡亲侄女，年前因未满岁数，故而没有参与宴席选妃。
我深深望向太后忽然年轻冶丽一如盛年的美貌中藏不住的雄心勃勃，认命般说道：“还请太后宽心。”
—
同年秋，太子妃之子死腹中，太子妃心如死灰，日郁郁不欢，既而撒手人寰。
始作俑者，东宫女官茯苓。
太后问我：“可有悔？”
我摇头：“不曾悔。”
太后笃笑：“如此甚好。”
—
太后言之凿凿道我与太子素来亲近，哪怕亲手残害了他未出世的嫡子，他也不会迁怒于我。
我知道，所以我才悲哀。
为自己，为孩子，也为太子。
一切都正如太后所想的那样，萧晏知晓实情，千方百计为我脱了罪，寻来替罪之羊瞒天过海，为安抚太子妃母族焦头烂额，夜不得眠。
我总想到萧宴从前读的圣贤书中，如我这般恶人，不得好死。
我死后大概是要下阿鼻地狱，遭受千般万般的刑罚，可那也无法消除一丝我心中的罪意，我亲手抹除了一条鲜活的生命，继而又迫害了他的娘亲，就算我日日虔忏又有何用呢？我真是该死。
萧宴跟我许诺：“茯苓，孤往后会变得更加强大，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作为条件，你也要一直留在孤身边，好吗？”
他在为我的良心脱罪，他反复告诉我，我是因为被欺负了才不得已选的下下策，我是身不由己的，我是有苦衷的。
我很轻很轻地答应他：“好的，殿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他。
—
我用太后赏赐的黄金去换了一盘南珠。
阿满不解，她道：“这黄金可比南珠值当多了。”
可是我想给自己亲手缝制一块盖头。
一块火烧似的，坠了南珠的盖头。
我无数次梦见我成亲的夜里，那对缓缓燃烧的烛火必定是暗昧的。
在夫君掀起我的盖头时，我一定要叫他将我看得仔仔细细，我也会将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底，我们会长长久久在一起。
一间竹林茅舍，一块田径耕地。
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我们会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下水摸鱼，上树摘果。
教他们习得这世间大多数的道理，有好的，也有坏的。
倘若因为我的溺爱累积过多，夫君会沉下脸将我和孩子们一块儿拉到院子里好生训斥一通。
而我就悄悄告诉他自己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在他紧张兮兮凑近的时候，贴上去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无论何时，他都会看着我，对着我微笑。
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可是我这辈子细细想来，竟是没有做过几件好事的。
那大抵梦里的新娘不是我。
只因我少年时欢喜的人，至死也是深爱。
若非他，呼吸不洁，宛若溺水而亡。
—
我带着绣好的盖头去见了萧晏。
皇帝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这几日已是忙得脚不沾地，怎样也不会想到最后一根稻草是由他最亲近的人亲自压上去的。
我站定在桌前，规规矩矩福身请安，“殿下，臣婢已经到了可以出宫的年岁。”
萧宴像是没有听清，还在动笔写字。
“殿下，臣婢要出宫。”
他依旧不理。
“殿下……”
萧晏霍地摔断了笔，墨水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几道印记。
我记得上回在此磨墨，见他盛怒之下把奏章直接劈到了下跪者的脸上。
眼下我觉得那根笔也是该到我脸上来。
萧晏的眼里全是道不清表不白的愤怒和厌恶，他咬牙切齿道：“茯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毫不畏惧地顶着他灼热的视线，心里想的却是今日出来得太急，未曾抹粉，眼底两抹淤青定是非常丑陋不堪。
我深呼吸一口，一字一句道：“回殿下的话，臣婢省明。”
我许久不曾与他说过如此恭敬疏离的字句，令他错愕得两瓣嘴唇都是微微颤抖的。
“孤只当你昏了头，说的儿戏，不会放在心上，还不肯出去吗？”
“殿下。”我呈上红盖头，继续说，“臣婢的爹娘已为臣婢许配好人家。”
“何为好人家？”
“良田几亩，新布几匹。埂上耕作，溪里捕鱼。”
他沉默半晌，我叹了一口气，可不知怎么将眼泪也叹掉一滴，只好默不作声抹掉。
他对我的依赖信任，如太后所料，分毫不少。
我需得明明白白剖开一颗虚伪的真心，鲜血淋漓地拿出来给他证明。
对他说，瞧，殿下，臣婢从未真心待你。
“殿下，臣婢给太后通风报信，叫她捉住你两回，自作主张为你选了二位妃子，又伙同他人谋害王储。”
“臣婢这一辈子都在苦心经营，费心费力谋求权财。可臣婢如今累了，想要停下来歇歇。这盛大迷幻的假象，莫不是意志如松如林的殿下也沉沦得不可自拔了吗？”
“殿下到底有没有瞧清楚臣婢这颗自私虚伪怯弱的心……”
“住嘴！”萧晏摔碎了我摆放在书架上的那座青玉瓷瓶，脸色黑得仿佛随时可以下令诛灭九族。
我擦掉噙着的泪还要继续往下说，我只知道现在不一口气说完的话，我将再也没有说出去的勇气和决心。
“殿下，从一开始臣婢就是太后放在殿下身边的耳线。殿下待臣婢拳拳真心，使臣婢起初给太后传信难免心中有愧，可随时日渐长，再不知何为羞愧，何为廉耻。殿下宽容，读万卷圣贤书，心有圣佛，不同臣婢计较。熟知臣婢心中多少煎熬，辗转难寐。”
“臣婢待殿下从未后悔，惟愿殿下亦如是。只盼忘得干干净净，才好两不相欠。”
“哈哈……好一个忘得干净啊，好啊……茯苓，你给孤出去！出去！！”
萧晏整个人都在止不住颤抖，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倾塌的大山。我太了解他，一眼就能望尽他掩埋在最深处，昭然的失望。
或许他该直接赐我一杯鸩酒，或者一匹白绫，再或者挥舞宝剑抹杀我混乱的思绪以及胡言乱语的嘴。
什么都好，唯独放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不好，一点都不好。
—
阿满蹲在石阶上披着月色等我回来，乌黑的发上全是白白的霜露。
她跟在我身后进屋，像是个犯错的孩子，怯怯询问：“姑姑是要走了吗？”
我转过身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也将照顾皇帝的重担一并托付给它，再一次郑重地告诉她：“阿满，你会是最好的一任女官。”
而我呢，我德不配位，卑贱下流，妄图染指清风霁月，罪不容诛。
我该死得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死到无人知晓的地方，百年千年等不到一个轮回。
阿满紧紧揪着我的衣袖，漆黑的眼瞳中水波荡漾，“姑姑走了，那殿下怎么办啊？”
你瞧，太子殿下清澈明白的眼眸里，爱意和恨意都是一样的昭然。
太后怎么会容得下我，她怎么敢。
“阿满，不要难过。你会比我称职，比我更能不叫他烦忧。”
“可是阿满……”
我截住她欲语还休的声音，“没有什么可是。”
我记得阿满说我的怀抱有家的感觉，于是在分别的前夕最后给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阿满就是阿满，阿满不需要成为茯苓，阿满和茯苓都是独一无二的。”
阿满咧嘴，缩回鼻腔里的哭音。
“姑姑，阿满会一直记得的。”
—
我开始忙着处理离宫前的杂事，事无巨细交代着身边的人，凡是有关于萧宴的，无论大小，我都容不得一点差乱。
我最后能为他做得不多，替他将身边所有的人一一排除干净也算一件。
我才知原来我也能做那冷酷无情的刽子手，视人命如草芥。
每每礼官带着萧晏预备登基前的诸项事宜，我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踏上通向太极殿的台阶，一阶又一阶。
我会很认真地计算统共有多少级台阶，殿下走上去需要耗时多久。
有时候礼官在一旁念叨着念叨着，萧晏会出其不意地盯着我看，直到我缩到人群的最后面，一根头发丝都不会露出。
我能想象到他日后跟皇后同登大殿时的情形，彩凤盘旋，万民朝拜。
他的妻子会是天底下最仁爱，最宽厚，最善良的女子。
只可惜我都看不到了。
遥遥回想起先皇驾崩的那日，太后密诏我去。
她说她已年迈，力不从心，该将手上的权和身上的责全部系与太子一人保管。
可她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我只能匐匍在地，硬着头皮明知故问。
太后声声冷硬：“茯苓，你可知皇家大忌？皇帝倘若对一人深信不疑，非他不可，单看那人的权势背景，你便可对他揣摩一二。”
“是利刺还是软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俯首叩拜，悉听尊便。
“哀家不杀你，哀家想杀一个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何必特意将你唤来此处惹人猜忌。哀家若杀了你，皇帝必然会叫哀家难堪。哀家要你离这皇宫越远越好，或许你能够想到对于皇帝而言最好的法子。”
“你一向足够聪明，别让哀家寒心。”
太后走到窗前，穿戴精致的长甲逐渐勾勒出濒临枯死的芙蓉形状，手猛地一折。
“嚓！”
太后说：“想叫哀家彻底放权，你还得再答应哀家一桩事。”
—
登基大典前一日飘起了细雨。
本欲振翅高飞的鸦雀无奈前来檐下避雨，相互梳理毛发，抖落了琉璃瓦上破碎的云翳。
我跟在萧晏右侧替他撑伞。
他现在已经高出我一个半头，撑伞这件事于我而言颇为费力，我需得把脚踮起。
可他并未向像从前我们二人独处之时那样接过纸伞，只是静静地跟我走完这段路。
路到尽头时，萧宴背着光负手而立，眸光深邃，思绪飘回了从前。
“茯苓，你以前答应孤会一直陪着孤，你可还记得？”
“殿下，臣婢说的话，做不得数。”
他定定地看着我，良久，叹道：“罢了，你走了也好，便留下孤一人独赏这深宫的寂寞孤清，做个孤家寡人。”
我沉静地诉说事实：“殿下会有三宫六院，皇子公主，并不会孤寂。”
萧晏已不似往日同我据理力争，听罢只是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合上眼，任由漠漠悲戚淌过心尖，覆水难收。
“孤应该记得的，劳费你几次三番提醒孤了，怎么孤偏偏放不下呢？”
“孤输了……你临走前可还有任何愿望？孤都满足你。”
我抬起头盈盈一笑，冰冷的手指擦去脸颊上的水渍，回禀道：“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殿下少年英才，万古如斯。”
“是啊，孤还这江山社稷一个清平盛世，受孤庇佑的黎民百姓才能够衣食丰足，无难无忧。”
“殿下为天下百姓，名垂千古。”
我已不敢再看他，手心的皮肉都翻出红丝，隐约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他朗声大笑：“这天下都是孤的，孤坐享万里山河……”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迈着阔步，形单影只地穿过巍峨的宫门，长长久久地再不回头。
我扪心自问怎么舍得留他一人坐拥这无边孤寂。
可是没办法了啊，茯苓食言了，以后的路都要靠萧宴一个人走了。
手腕脱力，纸伞滑落。
我跪在原地，望着萧宴决绝的背影，双手压在额心，俯身三叩首。
跪，起，再跪，起，再跪，起。
叩他救命之恩，叩他提携之恩，叩他不杀之恩。
然后起身，从一场场朝朝暮暮的相处中艰难抽身。
—
山路崎岖，车马颠簸。
行至山脚平原，马车停滞不前，我有所预感地掀开帘子，看见马夫腰间悬着一柄匕首，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
果然啊果然。
我不慌不乱地交出自己全身的家当，让马夫饶我一命。他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看着我面露难色，我知他良心未泯，只是忌惮太后的权势。
我让他大可放心，太后办事从来虑无不周。
她给我喝的茶中每一杯都放了慢性毒药，我早已时日无多，她却奢侈得连最后这么一点点的时间都不想留给我么？
马夫离开了，我将拴着车的缰绳松开，攀上黑风的马背。
最后一程，是黑风来送我。
它哀哀地嘶鸣了两声，万物有灵，不知此刻它是否通晓了主人的心意，我摩挲着它的背脊，一如既往地给它哼着小曲儿。
马儿，马儿，快快跑。
……
你是自由的了。
带我去任何地方吧，黑风。
—
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耳畔疾驰的风像爱人热情的吻，抚遍每一寸肌肤。
我攥紧白净的瓷瓶在心里默念萧晏。
这是剧毒的药，也是我的解药，是我最后唯一可以掌握自己死生的东西。
我趴在黑风的背上，自服下药的那一刻起，我计算着萧宴踏上台阶的第一步到最后一步，再到即位受万民朝拜。
我得比这天底下所有爱慕他，敬畏他，效忠他的子民都先恭祝他一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真是遗憾，不能亲口告诉他。
跪，起，再跪，起。
我跟随一群人在城门口拜别家人，自此踏入巍峨庄严的皇城。
值午后，天空见不到一朵青云，日头毒辣辣的，晒得人心发慌，幽幽钟鸣声由远处飘来，盘旋心头，久久不退。
穿过一扇又一扇朱门，我们来到了一个不算干净的小院子里站成两排。
掌事姑姑一看便知是个有手段的，身段瘦得像柴，眼神毒得似蛇，站在台阶上逐个看人。
她走到我面前夸我水灵的同时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懂这意味着什么，可我身无分文，实在拿不出一点钱财为自己铺路，只好苦着脸地摇摇头。
她便随手一招，将我指给了一人。
刚开始我被分配去了太后娘娘念佛的偏殿负责每日扫洒除尘，更换香薰等，可以算得上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然几经辗转后，我不知怎地被发落去大家口中干活最脏最臭最累的骏疾园，由打扫偏殿变为了打扫马厩。
好在那里的马匹都有专人精心照料，我只需要负责给他们打打下手。
与我同住一间的婢女康康长相丑陋，眉间有一道蠕虫似的长疤，乃幼童时期遭遇不幸，初见时可怖异常，不敢靠近，然朝夕相处下她时常予我帮助，是个心地善良之人，我亦投桃报李，久而久之我们二人的关系也愈来愈亲近。
闲暇时我们时常跑到后山的草坡上肩并肩坐着，相互倾吐来日出宫后的光景，虽大都胡编瞎扯，但也很是快活。
有一日她问我为何进宫。
我答：“爹娘让我在嫁一个肥头大耳的鳏夫和入宫中择一而行。”
我其实知道，他们还打着我年满出宫的算盘，预备将我卖了，好给弟弟做聘礼娶媳妇。
这太过不公，可我深知我那年幼可爱的弟弟没做错什么。
康康抱住我，安慰我：“活着就好。”
我闭上眼附和道：“活着就好。”
是啊，那时候才不过十五，哪里能想到那么远以后的事情。
活着就是我们的全部了。
—
一日我照常给马儿们加水，康康负责添加干草，却忽然听闻陛下一行正在往这边过来。
管事顾不得其他，连忙把我们就近赶进一处闲置的马厩内，关上了门，只留下一条什么也看不见的细缝以供呼吸，似乎生怕我们这等肮脏不堪的存在会冲撞了皇帝宝贵的龙体。
大惊小怪，难不成我们身上的跳蚤会跑到皇帝身上？哦，这也并无不可能。
康康很不屑，讥嘲着：“都是一个嘴巴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皇帝不乐意瞧见我们，我还不稀罕见到他呢，呸——”
“呸”是因为她不慎吸进了干草，我觉得有些好笑，连忙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闷热，潮湿，黏腻。
我和康康听了许久拍马屁的附和声，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离开，康康再憋不住，立刻飞也似的冲出去如厕了。
我则去捡水瓢。
一抬头看到一个孩子正靠在一匹黑马的围栏旁，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来捡水瓢的，急急忙忙冲过去把他抱到安全的地方。
我把他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像对待家中年幼的弟弟那般语重心长地叮嘱他：“黑风是马厩里性子最烈的一匹马，平日里谁也不叫碰的，就连教头见到它也要挨踢的，千万要离远点，不然要吃苦头的。”
他在我怀中挣扎了几下，我意识到自己抱得太紧，他肯定是难受了，讷讷地松开了手，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双颊上的乌黑和脖颈上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记。
我看他身上穿的服制以为是犯了错的小内监，又想到弟弟，我心中霎时软得一塌糊涂，蹲下身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一个扁扁的，包裹严实的油纸包。
油已经有点沁出来了，我将其一层层剥开，里面躺着一个不算太美观的绿豆糕，馅都被挤出来了。
卖相虽不好，但味道肯定不差。
这是我拜托人特意从宫外带进来的，本想自己留着晚上吃的，还可以跟康康一人一半，但是这孩子的眼神未免太叫人心生怜爱了，我没忍住掐了一下他的脸蛋。
“快点吃吧，你往后可莫要随意跑到这里来，若被管事的撞见了便大事不妙了。”
他呆呆地从我手上拿过绿豆糕，在我热切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边缘，粉渣掉了下来，香气愈发迷人。
“很好吃的。”我咽下口水，告诉他说。
听见康康在远处叫唤我的名字，我知道自己该走了。
我冲他挥了挥手，然后捡起水瓢飞快地跑去找康康了，心情无比雀跃。
我没看到他在我身后盯着我的背影，默默吐掉了含在嘴里的绿豆糕，把油皮纸随意地扔在脚下，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金橘成熟的时节，康康被管事拉去服侍一位新晋的贵人。
她说自己可真是踩了狗屎运了。
我打心底为她高兴，却还是有点难过，因为不能跟她一起去摘橘子，爬橘子树了。
康康知晓后就安慰我说以后这样的机会还多着呢，要我不许难过，等她把贵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来带我一起去吃香的喝辣的。
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下来，告诉康康我要摘好多好多的橘子存起来，每一个都又大又饱满，这样她下次回来也不怕没得吃了。
康康说好，于是我们拉钩约定。
橘树有点高，树干又滑不溜秋的，为此我特意褪去鞋袜爬到树上，把木桶正正好架在一个分叉中间。
我刚摘了两个擦拭干净放入桶中，就听到下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正疑心是院墙外跑来的野猫，因为被抓伤过，我难免有些害怕，手指不自觉揪紧了树杈子，心里默默祈祷可千万不要是野猫。
“你在这里做什么？”
穿过繁枝茂叶，我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抬着脑袋艰难地看向我。
我有点惊讶，也有点喜出望外。
一年不见，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摘橘子呀，又大又圆。”
我跳下树冲他挥舞手中的战利品，难得见到认识的人，笑得格外开心。
他现在已经跟我差不多高了，看我时不再需要仰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橘子看。
“想吃吗？可甜了。”
我给他剥了一个，金灿灿的橘皮下是饱满多汁的果肉，白色的脉络蜿蜒盘旋，闻得到的清香一下子爆开在空气中，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他将信将疑地接过去尝了一瓣。
“好吃吗？”
他点点头。
然后我俩坐在那里吃了半天的橘子，因为有人陪伴的缘故我的胃口大开，不多时脚底下橘子皮东一块西一块的，尸横遍野。
用我娘的话来说，简直像两个饿死鬼投胎来的。
我本来想说小孩子不可以吃这么多，但是他吃相很斯文，动作也很干净漂亮，看在眼里赏心悦目。
只有一点我看不惯，他非得把白色脉络剥离得干干净净才肯吃下去。
我没忍住教育他：“这样吃容易上火。”
他委屈巴巴地瘪了下嘴。
我当即束手无策。
吃完后手上黏黏糊糊的，我走到小溪边上想要洗手。
刚蹲下去就注意到成群的乌鸦在头顶盘旋哀鸣，远远看见有两个人用一个很大的箩筐抬着什么东西过来。
路过我身边时，我看见一只垂落在外的惨白的手。
虎口上有一块明显的青色胎记。
康康。
惊雷般的念头从我脑中炸开，胃里顷刻间翻江倒海，我难受得想吐又吐不出来，跪在硬邦邦的石头上发了狠地扣嗓子。
可那橘子像是在我喉咙里生了根，报复我诛它九族之罪，在我的心口狡猾地钻来钻去，上不上下不下地吊着我，片刻后我大哭一场，涕泗横流。
听到动静前来找我的小孩被我这鬼样子吓了一跳，但没跑，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然后莫名其妙和我哭成了一片，两个人好不凄惨。
回去以后我生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卧榻长达半月余，差点没熬过去，所幸老天爷不收我这条贱命，我还是挺了过来，病愈后忘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但有一点，自那之后我再也没吃过橘子。
—
同年冬，我离开了骏疾园，但不是去服侍太后，而是到了六皇子居住的行宫，一处更为荒凉僻静，与繁华熙攘的皇宫格格不入的住所。
而见到六皇子的第一眼我无不震惊，我不敢相信那个我自以为是内监的，卑微不起眼的小男孩竟然就是六皇子。
他说：“茯苓，我会保护你的。”
我没有感受到莫大恩宠，因为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保护好这位年幼的皇子。
渐渐地从那些长久以来服侍萧晏的年长者口中，我拼凑出有关萧晏的身世。
其生母是位异域舞女，长相美艳，风情万种，一朝得宠，孕育皇嗣，却在诞下皇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
陛下不在乎这个与他有过一夜夫妻情的女人是如何凋敝的，也不在乎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反倒是太后责令服侍六皇子的婢女内监们都跟着迁去了荒废的行宫。
我猜想太后的用意是为了保护萧宴，毕竟一个没了娘亲的弱质皇子，在风云诡谲的宫中销声匿迹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罢了。
行宫距离骏疾园很近，我到这里以后才知道萧晏虽不得宠，但日常所需用品样样不缺，更不至于挨饿受饥，他身上有时的淤青疤痕，都是兄弟姊妹们欺负他。
但我会保护他的，像以前康康保护我那样，像个疯子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就没人敢小觑你了。
萧宴有个很坏的毛病，隔三差五就要发作，无论旁人如何苦口婆心说上一箩筐，他也不肯吃东西，每到饭点都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时常一饿就是一整天。
这样的情况在我到来之后有所改善，因为我会日日变着法儿学习做好吃的给他，耐心十足地哄着他。
反正在我软磨硬泡下，他不吃也得吃。
我有时候被逼急了也会放下那十本书都写不下的繁文缛节，忍不住怼他：“殿下不吃饭饿死了的话谁来保护茯苓？”
这时他的双颊立刻变得气鼓鼓的，一副想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当真可爱极了。
再后来我才知道萧晏不愿意吃东西是因为之前贴身伺候他的婢女死于替他尝菜，就那么倒在了他的面前，死不瞑目。
我深知皇宫里吃人不吐骨头，可我万万想不到一个毫无威胁，毫无存在感的六皇子也能叫宫里边的人这样虎视眈眈，除之而后快。
心里恶寒，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晏靠过来依偎在我的肩头，轻声说：“可是以后有茯苓，一切都会变好的。”
“是的，殿下。”
—
那段时间白天黑夜一样难熬，我和萧宴就像波涛汹涌中的一弯小舟，起伏跌宕全由不得自己，一转眼又被放置到热油中慢慢沸腾，挤干水分，失去活力。
除了彼此，我们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喜读书，我便陪他从鸡鸣时分枯坐至灯尽油枯。
他喜作画，我便效仿前人为他辟出那一方洗墨池。
每逢节日，我都拉着宫人们做花灯拉彩绦，把这处死气沉沉的行宫变得热闹非凡。
天气转冷，可皇宫中无人送碳来。
我前去讨要，总是落空，一日、两日、三日……日日得不到回复。
被絮就像是天空中的乌云，东一团西一团，被人全部扯散了。
我跟他说待到来年春天，我们就将一处小院打扫干净用来养蚕，把它们都养得胖乎乎的，我有一身好手艺，收集好新鲜的蚕茧去除蛹，煮开抽丝、晾干、缝制……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盖上一床温暖柔软的蚕丝被了。
他笑着答应我，说无论茯苓做什么，他都支持。
天最冷的时候我只好在屋子里点起熏人的柴火，然后坐在床榻上抱着萧晏，不断给他搓手生暖。
他夜里受凉，惹了风寒，卧病不起。
去宫里的信封传着传着就没了动静，逼得人彻底心灰意冷。
我只好用不多的俸禄去请宫外的大夫来看，反复煎药，放在灶上时时刻刻温着，祈祷萧晏在清醒的时候可以喝下去一点点。
他有时候会吐我一身，然后红着眼睛跟我道歉。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我忍不住落泪。
药很苦，我知道，我们的生活也是。
他每一声咳嗽都紧紧牵连着我的心，每逢清醒他都不让我贴身服侍，把我支使得远远的，生怕把病气过给我。
我不肯，他就学着我的样子，跟我说要是茯苓病倒的话，谁来照顾他呢？
我只好从帷幔外用力握住他的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应他。
我总在告诉他，殿下，茯苓一直都在。
幸好他能醒过来，在我无数个祈祷的清晨夜晚，给我一个温暖坚定的拥抱。
在那个拥抱中，茯苓距离萧宴很近。
—
时疫感染突然，来得非常蹊跷且横行霸道。
宫内宫外，民生怨道。
京城里但凡有点钱的权贵无不举家连夜迁移，更妄论皇族。
太后这回倒是记挂着萧宴，总归是她的亲孙儿，而我与她而言不过一介毫无干系的奴仆，她自然不会大发慈悲记得我。
或许我真是天生的贱骨头，老天爷从前不收我的贱命，眼下也不想要，竟奇迹般捱过了疫病最严重的那一个月。
我跟随难民南下，一路上生灵涂炭。
我在脸上、胳膊上、腿上涂满了各种泥巴和粗枝烂叶，我把自己乔装得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可人的邪念是会不断滋长的，恶劣至极的环境下，人肉为食，并不少见。
眼看着一块石头即将砸向我的太阳穴，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然而下一刻我看见此生难忘的一幕。
威风凛凛的黑风一路奔袭，黄沙滚滚，前蹄高高扬起踹飞了想要对我下毒手的流民，而我抓住了一只从天而降伸向我的手。
顷刻间我两脚离地，被人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他环住我的腰大声庆贺，声势磅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茯苓！时疫有治了，有治了！”
欢呼声震耳发聩，我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滚烫的一腔热血。
虚弱到明明想哭都没有力气，可我由衷为他，为这个国家欢呼。
同时也为自己结束了三个月的颠沛流离而欢呼。
我的殿下来拯救我了。
—
他带我到一家客栈休整，让我在此好好调养生息。
我刚沐浴完，望向窗外飘起的细密雪花动了心神。
背后措不及防贴上来一具滚烫的身躯，瞬间呼吸一滞，我抖了一下，对方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有力地传入我的耳朵，连同我的一齐震动。
咚、咚、咚……
我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六角形的，痴迷地握在掌心。
“殿下，下雪了。”
他把我转过去面对他，闭眼在我额头印下一个像雪一样细密无声的吻。
“茯苓，我们一起走吧。”
我这时候才发现殿下原来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了，那个曾经需要我庇护着的幼童长成了如今高大俊郎的少年郎。
我笑着说好，跟殿下，去哪里都好。
萧宴说自己在行宫的那棵桂花树下埋了一箱这些年收集的零碎，足够我们二人后半辈子生活无忧，当时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带上，让我在此地安心等待他两日，去去就回。
我担心事出有变，于是和他约在了人迹罕至的城隍庙中。
太后出现在房内时，我的心里不知道是酸楚还是既定的麻木更多。
她还是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美丽威严。不用动手，一个眼神就能将人千刀万剐。
她身后那人在地上丢了一只破银镯子，缝隙中全是血渍，带着满地灰尘骨碌碌滚到我跟前。
上面的花纹我认得出，是弟弟的。
太后的声音伴随年龄的增长变得愈发严厉，愈发不容置喙：“茯苓，哀家要你去找回太子殿下。”
“哀家要见孙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子殿下。
这四个字的压力太过于沉重，这让行宫中一介不入流的女婢的孱弱肩膀如何担负得来？
我可以违背良知不在乎爹娘和弟弟他们的死活，可我不能不在乎萧晏的平安。
我要他活着，我要他平平安安的。
我带着太后一行出现在了城隍庙外，听见声响从里面冲出来的少年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笑意，眼角和眉梢都是扬起的。
明晃晃的，刺痛了我的眼。
—
手足相残数年，接连因病去世，没成想最后有能力继任皇位的竟然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六皇子萧宴。
我陪他坐上回京的马车，两两相对，一路上他沉默不语，我的心已然跌落谷底。
趁着休息间隙，我蹲下身给萧宴扭伤的脚踝敷药，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肌肤，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喟叹。
我后知后觉地把手背贴在脸颊上，才发觉手的温度很凉，可是我捂了半天也暖和不起来，急得就要掉下眼泪。
这时他倾身过来，举止轻柔地拉过我的手细细端详，剑眉蹙起。
“怎么成这样了？”
那上面布满冻疮，是我自年幼落下的毛病，反反复复。
萧宴说：“之前在行宫养着，不是没有这样了吗？现在看起来怎么比之前还要更加严重了。”
我咽了一口哽住的口水，像被针扎似的急忙缩回手，垂眼回答：“逃亡中难免顾及不上……不碍事的，殿下。”
灼热的视线落在发顶，缓缓移动至皑皑大雪的窗外。
“茯苓，你可知道，我没有怪罪你。疫病突发之时没有带你离开，心中已然百般不是滋味，我觉得你怎么怪罪我都是对的，我不会辩驳。至于城隍庙……哪怕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回去找你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来找我最好了，最起码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听得萧晏自顾自又往下说：“若是我没这么无能的话就可以保护你了。”
“可是……”他又忍不住质疑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能护你无虞了吗？”
我最心疼他自责的样子，索性抬头和他对视，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殿下，茯苓就在这里，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我害怕……”他注视我的目光很纯粹，很直白，一如当年那个孩童。
而我的回答也一如当年。
“不要怕，殿下，茯苓一直在的。”
—
入主东宫后，萧晏益发繁忙。
他虽学富五车，然从前只读圣贤书，现今要从头学起家国大事，治国之论，一刻不敢怠慢。
幸好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太傅对他赞许有加，夸他如有神助。
可太后一面急于求成，一面又诸多挑剔不满，面对萧宴的课业没有一刻展露笑颜。
我屏退了其他人，默默守在屏风外，每到夜阑人静之时听见他咳嗽总是心疼不已。
我虽然跟着水涨船高提拔了官职，却也只是个空名，什么都做不了，不过占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听闻骏疾园要重建了，太后着令我去督工。
我心知不好。开国以来，哪里有让女官去督工的先例？
太后不日便亲自召了我去，赏了我一杯新沏的碧螺春，待我品茗时再不咸不淡地同我讲起：“太子这个年纪，婚事也可留意起来。你若跟在身侧，他难免分心。茯苓，你说是也不是？”
这茶真苦。我边想边答复道：“是，太后。”
—
我看着骏疾园的马匹们被送到外场，棚屋被卸下一根根椽梁，橘子树被砍，想到从前的一幕幕，心也跟着一刀一刀被剜。
黑风是园里最后需要送走的马儿，因是太子殿下的爱骑，谁也不敢怠慢了去。
只是它脾性火爆，生人勿近，加上前科累累，一般人根本连靠近看几眼都不敢。
新来的教头不服，叫嚣着让底下的人瞧瞧自己的本事，证明自己不是吃白饭的。好死不活偏偏要去动黑风，结果自然是没讨到好处不说，骨头也被踹断了两根，成日里躺在床上无病呻吟。
最后是我将黑风送走的，他待在我身侧时十分乖顺，全无平日不羁的模样，任我肆意抚摸它的鬃毛鬓发，引得旁人连连惊叹。
教头赧然道：“原来姑娘才是真正的驯马高手啊！”
这话我实在不敢当，只说黑风从前是我喂养长大的，同我念及一些旧情罢了。
马儿，马儿，快快跑。
我哼着小曲儿望向它，抱着它硕大的头颅，心想它会不会也在想念曾经跟主人一起在无边旷野上驰骋快活的场景，想念那般的意气轩昂，无拘无束。
—
寒暑更迭，消磨人寿。
繁枝茂叶枯萎落幕的背后，是少年郎款款踱步走来，几乎一瞬间我就能看清当初那个横冲直撞的身影。
四下无人，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那双漂亮的眼中除了我再无他物。
萧宴满脸都写着不悦，故作生气地说：“茯苓，你是不是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没有好好吃饭，怎么瘦了这么多？”
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我凝视萧晏，福身请安：“没有，殿下，臣婢过得很好。”
“那就好。”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朝我伸出手，而我也将手轻轻搭上去，在看到我手背上的冻疮印子几乎看不见了，萧宴这才孩子气地大笑：“看吧，我就说西域上供的药是极好的！”
聆听着耳畔张扬的笑声，感受着手掌贴合的温度，我亦是喜不自禁地落下眼泪。
回到萧宴身边的第二日，他派贴身伺候的内监来给我送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盒子。
神神秘秘的，我取出来一看，是一只通透的玉镯子，里面凝固的胶质在日光下照耀像是流态般变幻莫测，煞是好看。
内监还特意捎了话来：“姑姑只管放心戴着就是，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儿，惹不了嫌。”
我并未发觉自己在笑，直至内监离开，我坐在桌前，望去镜中那抹笑意迟迟不散。
到了夜里我去服侍萧宴更衣就寝，手腕抬高，衣袖一寸寸滑落，玉镯子露出来时，萧晏的笑容被映在灯火里，清隽绮丽。
他大咧咧地说道：“我见到这只镯子的第一眼就觉得好瞧，我想若是戴在茯苓手上便是更上一层楼的好瞧了，果不其然好瞧到了极点。”
我羞红了脸，幸亏有朦胧夜色替我巧妙掩饰，嘀咕着让他别再闹我。
萧宴在我眼里依旧是那个小我三岁的孩子，稚气未脱，恣意随性。
可我没有想到，他想要带我离开皇宫的念头，一日未减。
—
秋末围猎。
漫山遍野的流金溢彩，枫林正晚。
似绯红的晚霞，似满园的大火。
萧晏用一把火点燃营帐，兴奋不已地同我讲：“宫外的事情我都已经打点好了，眼下我们只要从这里逃出去，一切自有定数。”
他除去身份象征发冠、玉饰、腰带，随后动作利索地换下骑马装，穿上一身再单薄不过的侍卫常服。
可我还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表情僵硬难堪，走近我，逼视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中艰难地蹦出来：“茯苓，你不愿意跟我走吗？”
我不忍直视，只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角落无可再退，黯然垂下脑袋，交待实情。
“殿下，太后的人正守在山脚，你哪里也去不了。”
我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以萧宴的聪慧程度必然可以猜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要和他一起离开的打算。
这次围猎只是太后给萧宴设下的一个陷阱，一步错，就会万劫不复。
这位精明的长者正在试探自己的孙儿，试探他有没有被自己完全驯化，能不能成为一个令她满意的傀儡，受制于她一人，她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不受控制的皇帝，她的眼里容不下背叛，她要的是绝对的权利和无上的话语。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那么萧宴呢？他又因何蒙蔽了心智。
他盯着我目眦欲裂，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无路可退的兽，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哀鸣：“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悲戚的模样，就像被全天下抛弃，可我本来，我本来应该毫无保留地站在他那一边的。
这让我的心里下起一场戚戚沥沥的雨。
他走近，俯下身搂住我的腰，两只手掐着，埋首于我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将彼此紧密包裹，他的体温很高，恍惚中我们好像还在行宫，他发起了高烧，只能紧紧依偎着我，从我这里获取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凉意。
帐外的滚滚浓烟飘了进来，我意识到所剩的时间不多，太后不会来救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跑出去求得一线生机。
我努力想要将萧宴推开，却不知是因为天生力量悬殊无济于事，还是我根本舍不得对他下重手，竟没有推动他分毫。
“殿下，如此有失分寸。”
萧宴没有理会我，无比悲伤地诉说着：“茯苓，要是我们还在骏疾园里就好了……我骑着黑风飞驰，而你趴在橘子树上摘橘子。累了我就让你靠在我的肩膀上，渴了就给你剥橘子吃，夜里我们睡在一张榻上，我抱着你，给你讲你从未听闻的奇闻杂事，你也会同我讲你儿时的逸事……”
明明没有喝酒，可他的语气却像是酩酊大醉，一只手还在固执地拨弄我的镯子。
“总归，能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我用尽全力憋回呼之欲出的眼泪，将手慢慢搭在他的腰侧，轻轻地拍了拍，安抚住他的情绪，“殿下，你不会有事的。”
“那你呢？”他又看向我，眼神如鹰隼，意图窥探到我心底。
可我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地方，他又如何看得清？
我说：“这天底下有很多茯苓。”
“可她们不是你。”
“她们会比臣婢做得更好。”我掐紧掌心，没感觉到一丁点儿的疼意。
萧宴气极反笑，“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懂……你怎么就不知道，我对你……”
“殿下！”我拉高声音盖过他，坚定地打断他道，“殿下对臣婢的赏识提拔，臣婢没齿难忘，无以回报。”
“……”
“赏识？”
萧晏口中怔怔地重复二字，蓦然笑了。
我终于遭到报应，心如刀绞。
—
史官载录：
平岳山火致太子脉损，太后震怒，悉处分之。怜太子心切，以其须养病，故垂帘于听政。
朝臣不敢有异议。
两年竟。
—
太后以年长，事多弊不从，见太子宜本分守逾二年，欲松口令其专制朝政，然而请一焉，须得东宫有喜。
这一次太子殿下终于妥协了。
太后懿旨，册封姜国公嫡女为太子妃，裴尚书郎独女为侧妃，择吉日完婚。
—
萧晏命我从旁协助彤史，记录房事。
我应是，无怨言。
他大笑：“孤跟茯苓这么多年的情分，到底没有错付。”
就像是一柄软剑，刺进我的胸膛，又转了一圈，留下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然而蜜糖抑或砒霜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甘之如饴。
—
永安二十四年。
太子妃有喜，太后闻之大喜，赐金银珠玉，请入侍侧好生养胎夭，命我亦同之。
—
太后倚在美人榻上，一双纤纤玉指抚摸那樽今年新上供的青玉四方瓶，失手摔碎。
噼里啪啦的玉碎声打破一室死一般的沉寂。
碎片飞溅到了我的身上，我一味垂首，不敢有所动作。
良久，太后似乎才注意到伏跪于地的我，令我无须这样拘谨，叫我入座，命心腹倒了一杯普洱给我。
她眯起狭长的眼，上面攀着三四根轻微的细纹，一边看我饮茶一边说：“宴席上的女郎们我看着个个都是极好的，可偏生我一个也不中意。是以叫你亲自选两个可随意拿捏的，毕竟哀家一向信任茯苓的眼光。”
她眼眸一转，不动声色间藏匿于平和下的凶狠毕露，眨眼又被迅速隐去。
“可偏偏太子妃好得叫我挑不出一丁点儿的毛病，这下如何才能叫我的玉儿取代了她的位置去呢？”
姜玉乃是太后娘家的嫡亲侄女，年前因未满岁数，故而没有参与宴席选妃。
我深深望向太后忽然年轻冶丽一如盛年的美貌中藏不住的雄心勃勃，认命般说道：“还请太后宽心。”
—
同年秋，太子妃之子死腹中，太子妃心如死灰，日郁郁不欢，既而撒手人寰。
始作俑者，东宫女官茯苓。
太后问我：“可有悔？”
我摇头：“不曾悔。”
太后笃笑：“如此甚好。”
—
太后言之凿凿道我与太子素来亲近，哪怕亲手残害了他未出世的嫡子，他也不会迁怒于我。
我知道，所以我才悲哀。
为自己，为孩子，也为太子。
一切都正如太后所想的那样，萧晏知晓实情，千方百计为我脱了罪，寻来替罪之羊瞒天过海，为安抚太子妃母族焦头烂额，夜不得眠。
我总想到萧宴从前读的圣贤书中，如我这般恶人，不得好死。
我死后大概是要下阿鼻地狱，遭受千般万般的刑罚，可那也无法消除一丝我心中的罪意，我亲手抹除了一条鲜活的生命，继而又迫害了他的娘亲，就算我日日虔忏又有何用呢？我真是该死。
萧宴跟我许诺：“茯苓，孤往后会变得更加强大，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作为条件，你也要一直留在孤身边，好吗？”
他在为我的良心脱罪，他反复告诉我，我是因为被欺负了才不得已选的下下策，我是身不由己的，我是有苦衷的。
我很轻很轻地答应他：“好的，殿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他。
—
我用太后赏赐的黄金去换了一盘南珠。
阿满不解，她道：“这黄金可比南珠值当多了。”
可是我想给自己亲手缝制一块盖头。
一块火烧似的，坠了南珠的盖头。
我无数次梦见我成亲的夜里，那对缓缓燃烧的烛火必定是暗昧的。
在夫君掀起我的盖头时，我一定要叫他将我看得仔仔细细，我也会将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底，我们会长长久久在一起。
一间竹林茅舍，一块田径耕地。
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我们会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下水摸鱼，上树摘果。
教他们习得这世间大多数的道理，有好的，也有坏的。
倘若因为我的溺爱累积过多，夫君会沉下脸将我和孩子们一块儿拉到院子里好生训斥一通。
而我就悄悄告诉他自己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在他紧张兮兮凑近的时候，贴上去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无论何时，他都会看着我，对着我微笑。
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可是我这辈子细细想来，竟是没有做过几件好事的。
那大抵梦里的新娘不是我。
只因我少年时欢喜的人，至死也是深爱。
若非他，呼吸不洁，宛若溺水而亡。
—
我带着绣好的盖头去见了萧晏。
皇帝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这几日已是忙得脚不沾地，怎样也不会想到最后一根稻草是由他最亲近的人亲自压上去的。
我站定在桌前，规规矩矩福身请安，“殿下，臣婢已经到了可以出宫的年岁。”
萧宴像是没有听清，还在动笔写字。
“殿下，臣婢要出宫。”
他依旧不理。
“殿下……”
萧晏霍地摔断了笔，墨水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几道印记。
我记得上回在此磨墨，见他盛怒之下把奏章直接劈到了下跪者的脸上。
眼下我觉得那根笔也是该到我脸上来。
萧晏的眼里全是道不清表不白的愤怒和厌恶，他咬牙切齿道：“茯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毫不畏惧地顶着他灼热的视线，心里想的却是今日出来得太急，未曾抹粉，眼底两抹淤青定是非常丑陋不堪。
我深呼吸一口，一字一句道：“回殿下的话，臣婢省明。”
我许久不曾与他说过如此恭敬疏离的字句，令他错愕得两瓣嘴唇都是微微颤抖的。
“孤只当你昏了头，说的儿戏，不会放在心上，还不肯出去吗？”
“殿下。”我呈上红盖头，继续说，“臣婢的爹娘已为臣婢许配好人家。”
“何为好人家？”
“良田几亩，新布几匹。埂上耕作，溪里捕鱼。”
他沉默半晌，我叹了一口气，可不知怎么将眼泪也叹掉一滴，只好默不作声抹掉。
他对我的依赖信任，如太后所料，分毫不少。
我需得明明白白剖开一颗虚伪的真心，鲜血淋漓地拿出来给他证明。
对他说，瞧，殿下，臣婢从未真心待你。
“殿下，臣婢给太后通风报信，叫她捉住你两回，自作主张为你选了二位妃子，又伙同他人谋害王储。”
“臣婢这一辈子都在苦心经营，费心费力谋求权财。可臣婢如今累了，想要停下来歇歇。这盛大迷幻的假象，莫不是意志如松如林的殿下也沉沦得不可自拔了吗？”
“殿下到底有没有瞧清楚臣婢这颗自私虚伪怯弱的心……”
“住嘴！”萧晏摔碎了我摆放在书架上的那座青玉瓷瓶，脸色黑得仿佛随时可以下令诛灭九族。
我擦掉噙着的泪还要继续往下说，我只知道现在不一口气说完的话，我将再也没有说出去的勇气和决心。
“殿下，从一开始臣婢就是太后放在殿下身边的耳线。殿下待臣婢拳拳真心，使臣婢起初给太后传信难免心中有愧，可随时日渐长，再不知何为羞愧，何为廉耻。殿下宽容，读万卷圣贤书，心有圣佛，不同臣婢计较。熟知臣婢心中多少煎熬，辗转难寐。”
“臣婢待殿下从未后悔，惟愿殿下亦如是。只盼忘得干干净净，才好两不相欠。”
“哈哈……好一个忘得干净啊，好啊……茯苓，你给孤出去！出去！！”
萧晏整个人都在止不住颤抖，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倾塌的大山。我太了解他，一眼就能望尽他掩埋在最深处，昭然的失望。
或许他该直接赐我一杯鸩酒，或者一匹白绫，再或者挥舞宝剑抹杀我混乱的思绪以及胡言乱语的嘴。
什么都好，唯独放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不好，一点都不好。
—
阿满蹲在石阶上披着月色等我回来，乌黑的发上全是白白的霜露。
她跟在我身后进屋，像是个犯错的孩子，怯怯询问：“姑姑是要走了吗？”
我转过身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也将照顾皇帝的重担一并托付给它，再一次郑重地告诉她：“阿满，你会是最好的一任女官。”
而我呢，我德不配位，卑贱下流，妄图染指清风霁月，罪不容诛。
我该死得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死到无人知晓的地方，百年千年等不到一个轮回。
阿满紧紧揪着我的衣袖，漆黑的眼瞳中水波荡漾，“姑姑走了，那殿下怎么办啊？”
你瞧，太子殿下清澈明白的眼眸里，爱意和恨意都是一样的昭然。
太后怎么会容得下我，她怎么敢。
“阿满，不要难过。你会比我称职，比我更能不叫他烦忧。”
“可是阿满……”
我截住她欲语还休的声音，“没有什么可是。”
我记得阿满说我的怀抱有家的感觉，于是在分别的前夕最后给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阿满就是阿满，阿满不需要成为茯苓，阿满和茯苓都是独一无二的。”
阿满咧嘴，缩回鼻腔里的哭音。
“姑姑，阿满会一直记得的。”
—
我开始忙着处理离宫前的杂事，事无巨细交代着身边的人，凡是有关于萧宴的，无论大小，我都容不得一点差乱。
我最后能为他做得不多，替他将身边所有的人一一排除干净也算一件。
我才知原来我也能做那冷酷无情的刽子手，视人命如草芥。
每每礼官带着萧晏预备登基前的诸项事宜，我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踏上通向太极殿的台阶，一阶又一阶。
我会很认真地计算统共有多少级台阶，殿下走上去需要耗时多久。
有时候礼官在一旁念叨着念叨着，萧晏会出其不意地盯着我看，直到我缩到人群的最后面，一根头发丝都不会露出。
我能想象到他日后跟皇后同登大殿时的情形，彩凤盘旋，万民朝拜。
他的妻子会是天底下最仁爱，最宽厚，最善良的女子。
只可惜我都看不到了。
遥遥回想起先皇驾崩的那日，太后密诏我去。
她说她已年迈，力不从心，该将手上的权和身上的责全部系与太子一人保管。
可她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我只能匐匍在地，硬着头皮明知故问。
太后声声冷硬：“茯苓，你可知皇家大忌？皇帝倘若对一人深信不疑，非他不可，单看那人的权势背景，你便可对他揣摩一二。”
“是利刺还是软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俯首叩拜，悉听尊便。
“哀家不杀你，哀家想杀一个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何必特意将你唤来此处惹人猜忌。哀家若杀了你，皇帝必然会叫哀家难堪。哀家要你离这皇宫越远越好，或许你能够想到对于皇帝而言最好的法子。”
“你一向足够聪明，别让哀家寒心。”
太后走到窗前，穿戴精致的长甲逐渐勾勒出濒临枯死的芙蓉形状，手猛地一折。
“嚓！”
太后说：“想叫哀家彻底放权，你还得再答应哀家一桩事。”
—
登基大典前一日飘起了细雨。
本欲振翅高飞的鸦雀无奈前来檐下避雨，相互梳理毛发，抖落了琉璃瓦上破碎的云翳。
我跟在萧晏右侧替他撑伞。
他现在已经高出我一个半头，撑伞这件事于我而言颇为费力，我需得把脚踮起。
可他并未向像从前我们二人独处之时那样接过纸伞，只是静静地跟我走完这段路。
路到尽头时，萧宴背着光负手而立，眸光深邃，思绪飘回了从前。
“茯苓，你以前答应孤会一直陪着孤，你可还记得？”
“殿下，臣婢说的话，做不得数。”
他定定地看着我，良久，叹道：“罢了，你走了也好，便留下孤一人独赏这深宫的寂寞孤清，做个孤家寡人。”
我沉静地诉说事实：“殿下会有三宫六院，皇子公主，并不会孤寂。”
萧晏已不似往日同我据理力争，听罢只是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合上眼，任由漠漠悲戚淌过心尖，覆水难收。
“孤应该记得的，劳费你几次三番提醒孤了，怎么孤偏偏放不下呢？”
“孤输了……你临走前可还有任何愿望？孤都满足你。”
我抬起头盈盈一笑，冰冷的手指擦去脸颊上的水渍，回禀道：“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殿下少年英才，万古如斯。”
“是啊，孤还这江山社稷一个清平盛世，受孤庇佑的黎民百姓才能够衣食丰足，无难无忧。”
“殿下为天下百姓，名垂千古。”
我已不敢再看他，手心的皮肉都翻出红丝，隐约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他朗声大笑：“这天下都是孤的，孤坐享万里山河……”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迈着阔步，形单影只地穿过巍峨的宫门，长长久久地再不回头。
我扪心自问怎么舍得留他一人坐拥这无边孤寂。
可是没办法了啊，茯苓食言了，以后的路都要靠萧宴一个人走了。
手腕脱力，纸伞滑落。
我跪在原地，望着萧宴决绝的背影，双手压在额心，俯身三叩首。
跪，起，再跪，起，再跪，起。
叩他救命之恩，叩他提携之恩，叩他不杀之恩。
然后起身，从一场场朝朝暮暮的相处中艰难抽身。
—
山路崎岖，车马颠簸。
行至山脚平原，马车停滞不前，我有所预感地掀开帘子，看见马夫腰间悬着一柄匕首，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
果然啊果然。
我不慌不乱地交出自己全身的家当，让马夫饶我一命。他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看着我面露难色，我知他良心未泯，只是忌惮太后的权势。
我让他大可放心，太后办事从来虑无不周。
她给我喝的茶中每一杯都放了慢性毒药，我早已时日无多，她却奢侈得连最后这么一点点的时间都不想留给我么？
马夫离开了，我将拴着车的缰绳松开，攀上黑风的马背。
最后一程，是黑风来送我。
它哀哀地嘶鸣了两声，万物有灵，不知此刻它是否通晓了主人的心意，我摩挲着它的背脊，一如既往地给它哼着小曲儿。
马儿，马儿，快快跑。
……
你是自由的了。
带我去任何地方吧，黑风。
—
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耳畔疾驰的风像爱人热情的吻，抚遍每一寸肌肤。
我攥紧白净的瓷瓶在心里默念萧晏。
这是剧毒的药，也是我的解药，是我最后唯一可以掌握自己死生的东西。
我趴在黑风的背上，自服下药的那一刻起，我计算着萧宴踏上台阶的第一步到最后一步，再到即位受万民朝拜。
我得比这天底下所有爱慕他，敬畏他，效忠他的子民都先恭祝他一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真是遗憾，不能亲口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