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六年。

    听闻长信宫中那株百年黄腊开了花,萱妃宴请各宫姐妹过去一道吃茶。

    说起来我同她还有两分交情。

    去年岁末,她家里人给她带了只品相上乘的长毛波斯猫进宫,褐色的瞳,白橘相间的毛色,撒娇打滚的一把好手,很是讨人欢喜。

    某日陛下闲来无事去她宫中,正好撞见她在逗猫,玩得不亦乐乎,二话没说便离开了,此后一连几月没再涉足。

    平白无故遭遇冷待,萱妃不知自己何错之有,隔三差五便来书房外殷切候着,只是陛下诸事繁多,从不见她。

    我时常见她,她时常以泪洗面,实在是可怜,于心不忍,便私下提点了一句,“陛下不喜欢猫儿。”

    萱妃豁然开悟,回宫后便立即张罗着送走了猫儿,特意又给我送了些名贵珍奇。

    我一概拒了,我是陛下身边的人,原本告诉她那事本就不合规矩,虽陛下大约不会责难,但我自知不可能再与她过多亲近。

    —

    天有点冷,上下刚扑过雪,正是滴寒露的时候。

    我揣着手走得匆忙,毛里毛糙地撩开厚毡,一点冰正好落进后颈,冻得我一哆嗦。

    陛下方从内殿出来,见状只是嘴上说叨了我两句,无非是老生常谈的内容。

    跟在我身后的小顺子就比较惨了,让他师傅给逮着狠狠罚了俩月的俸禄,此刻正龇牙咧嘴冲我比划口型“阿满”。

    我冲他笑了笑。

    更衣时陛下突然问我:“熏香是换了吗?”

    我点点头,“御医说这味比之前的更醒神些,陛下近些时日不总是说头疼么?”

    他捏着眉心摆了摆手说:“换回去吧,以前的香都闻习惯了。”

    我应是。

    到了长信宫,陛下不让随从进去通报。

    妃嫔们都在殿里吃茶,远远地就听见了欢声笑语,因此腊梅树下空无一人。

    陛下立在树下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良久没有动作。

    我跟小顺子面面相觑,经过一番暗中较量,我败下阵来,凑上前呼唤了两声。

    “陛下,陛下——”

    一抹黄正好落到肩头,陛下回过神看向我,问我看见树上垂下来的一叶衣角了么。

    我朝树上望去,一览无遗,除了腊梅还能有什么。

    “没有,陛下,树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么?”陛下喃喃自语,露出一个稍许落寞的笑,“是我看错了罢。”

    他拂去肩上的腊梅,朝着殿中走去。

    —

    夜里陛下高热不退,烧到最糊涂的时候嘴里还在反复念叨着什么。

    我不敢离太近,也听不真切。

    我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看着陛下的手指总在虚空中试图捕捞什么,却由于等不到回应,挣扎得愈发痛苦。

    之后每一声清晰的“茯苓”都让我心惊胆颤。

    “……茯苓,茯苓,茯苓……”

    这个阖宫最秘晦的名字,我怕宫人听见,怕妃嫔听见,更怕陛下听见。

    夜半时分陛下的高热散去,我去打水,回来见他伏在桌案上断断续续地写着什么,一只手握成拳头捂着嘴,咳嗽不断。

    我赶忙上前扶着陛下上床歇息,不料刚躺下就是一口淤血咳出,赤色撒了一片。

    我被吓得不轻,赶在御医到来之前,收起陛下放置在桌案上的文书。

    我只匆匆一瞥。

    陛下糊涂,那张书卷,我该替他烧了。

    —

    永宁九年,陛下以皇后无所出犯七出之首为由,连斩数百章奏折,决意废后。

    消息传到我耳中时,先是一惊,随即便镇定下来,不由感叹姑姑果真神算,竟然连这个都早早算到了。

    我翻出床底下那个积满灰尘的小匣子,用心擦拭干净以后带着它迈入书房。

    陛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好像是在害怕什么,随即一鼓作气地打开匣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玉镯子,下面还有一块火红色的盖头。

    我记得那块盖头,是不善女红的姑姑熬透了好几个夜,枯坐在窗前,一针一线慢慢绣出来的。

    陛下取出玉镯子置于掌心,历经岁月沉淀,此物美得浑然天成。

    陛下哑了声音,悲戚不已。

    “她竟是连这个也不带走吗……”

    —

    我用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跟陛下换走了后位,保住了姜氏一族的至尚荣誉。

    不会再有人知道那匣子里面有什么,世人只会编排御侍女官阿满是如何将皇帝唬得鬼迷心窍,乃至放弃废后,最后还要来上一句其中必有奸情,成为各家各户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文武百官犹如劫后新生,纷纷赞叹皇帝英明。

    他们更不在乎内情,他们只知皇后一日不废,前朝后廷都可安稳。

    而我也在庆幸终于替姑姑做完了最后一件事,不负所托。

    如此一来我才能在死后坦坦荡荡地去见她,亲口告诉她:“阿满是最好的女官。”

    “阿满没有辜负姑姑的期待。”

    —

    太后弥留之际,我去见了她。

    那股子老人身上特有的气息弥漫在她的寝殿内,再多的香薰也无法遮掩。

    从前八面玲珑的精致女子也会有形容枯槁倚在窗前等待静静死亡的那一日。

    想到此我竟忍不住开怀大笑。

    我把姑姑从前辛苦收集的罪证一一指明给她看。

    年迈的太后早就被年轻的皇帝斗垮了,连带着氏族都在式微,不日便将被餐食殆尽。

    犹如回光返照,太后精明的目光直勾勾射向我,凄厉又哀怨。

    “皇帝从前何不治我罪?”

    我如实回禀:“陛下想叫太后苟延残喘地活着,活到他把姜氏全部斗下台的那一日。”

    “哈哈哈哈哈……茯苓,好一个茯苓啊!离宫前就将诸事筹谋完善,拔除皇帝身边的眼线,使他们倒戈相向,如今终于将我一举扳倒,死得不冤!死得不冤啊!!便是到了九泉之下……”

    身后是太后如痴如醉的狂浪笑声,她精明谋划了一辈子,还是低估了姑姑的才智,败给一个已死之人。

    姑姑把证据全部托付与我时就让我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揭露太后罪行。

    我问她为何。

    彼时姑姑望向天边飞过的一排孤雁,眼底的怅寥慢慢变得清晰。

    她说:“阿满你还小,不知道除了爱意,最刻骨是恨意。”

    “我为殿下所做良多,他此生无以为报。我要他永永远远记住这份恨意,我要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哪怕再心有不甘,再愤恨不平。待到亲眼目睹大仇得报,乃至死后化成一坯尘土,了无牵挂,久到弭除在这人世间,我才不必费心竭力去跟他的下辈子讨要什么,他才算彻彻底底不欠我了。”

    你瞧,姑姑和陛下一样,恨意和爱意都算得干干净净。

    —

    我的茯苓是这个天底下最荒唐的女人。

    她自私、懦弱,贪生怕死。

    可她欺上瞒下,罔顾君令。

    她不读圣贤书,顶撞夫子。

    可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善良勇敢,足智多谋。

    她说过会永远待在我的身边。

    可任凭我再三挽留,走得决绝。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是我的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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