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元二十一年秋。

    秋雨连绵不歇之时,北元边境小城凌峰都护府的屋檐下,却直挺挺地站着一位女子。

    这女子身披玉白色斗篷,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俨然一幅闺女模样,鞋袜却不和谐地溅上了点滴污泥。

    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宫女打扮模样的女子和一位瘦削的官员。

    半个时辰前,那官员叩开了都护府的大门,只说了“安枫国公主求见三皇子”,看门的小厮闻言匆匆闭了门,此刻前去已有一炷香的功夫。

    天色渐暗,此间位于山腰上的私邸寂静无声。门口的灯笼还未点起,只有几只鸟儿划过天空,广袤天地间,安静得让人心中发慌。

    远处赤红的太阳已坠入山崖,喻以宁拢了拢袖子。

    远处二人的议论声传入了喻以宁的耳中,女子的声音低沉:“这北元当真是蛮横无理,公主求见竟也要等上这些时候,周丞相也是好性子,竟能咽得下这口气。”

    “秋姑姑说笑了,先不论北元三皇子的做派,今日是我安枫有求于北元……半个时辰又何妨,就是两个时辰也得等。”男子的声音笃定。

    “哼,若是长公主前来,只怕北元不敢怠慢如此……”女子轻声哼道。

    喻以宁却似全然没有听到,仍在原地踱步,轻轻活动着站得有些酸软的脚。

    空中细雨才停却又起,身旁的侍女忙给喻以宁撑了伞。

    喻以宁是安枫的二公主,然而并非国王亲生骨血,是为养女。安枫的长公主与北元的三皇子自幼订有婚约。去年三皇子来提亲之时,长公主却称病推迟了婚约。

    安枫虽富庶,兵力上却有限。三个月前安枫边境遭西戎入侵。安枫兵将虽苦苦抵抗,然而节节败退,可见颓意。

    如此存亡之际,喻以宁不得已带着国书、带着婚约,独自北上以求此诚意能让北元与安枫重修旧好。安枫得盟友帮助出兵击退西戎。

    十多天的舟车劳顿,终于到了凌峰都护府,喻以宁神经紧绷,此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烦,行前纵有千般不愿,可到底也没有给自己选择的机会。

    她不可否认的是,此次北上,除了成功,她并没有第二条退路。

    秋风侵体,寒意袭身,雨水直奔伞下而来。喻以宁用手轻轻拂去了手上的雨水,又将双手叠握,让披风紧紧护着自己。

    脚步声传来,周丞相轻咳两声,压低声音对喻以宁道:“二公主,听闻三皇子性情狠厉,还请公主顾全大局,多多忍耐着些。”

    喻以宁瞥了周丞相一眼,对上他的眼神:“周丞相请放心,只要太子殿下能安全回来,眼前就算受点委屈也无妨。只是……”

    话音刚落,门“咯吱”一声开了。

    喻以宁的话没再说下去。

    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岁身材圆润总管模样的人站在门前,躬身道:“让贵人久等了。我家主人请公主入内一叙。”

    周丞相颔首:“有劳了。”转身示意喻以宁前去。

    喻以宁的眼神从周丞相脸上移过,由侍女搀扶着,走进了都护府的大门。

    玉白色的斗篷下绿色襦裙若隐若现,一步步踏入院子深处,像是一朵朵梨花刹时散落在地又刹时被风扬起。

    北元地势偏北,秋日比安枫冷得多,白天还算好过,入夜和凌晨时辰,却日日都要被冻个透心凉。

    时近暮色,院中只稀稀拉拉点了几只灯笼,大半地方都是黑的。多日雨水连绵,院子中的积水仍在,喻以宁小心地越过积水之地。一边行走一边心中惊叹,这居然是堂堂凌峰都护府?若不是门口的那块牌子,真是看不出来。

    喻以宁只顾低头走着,一回神,身旁的人却少了,周丞相和秋姑姑都被拦在了厢房处。周丞相急忙道:“怎可让公主一人入内。”

    管事解释道:“战事正起,为保安全,我家主人只请公主入内一叙。”言语间无丝毫让步之意。

    喻以宁抬眼打量了一圈,几位戎装打扮的家丁已经引着周丞相往前去。如此举动看来是并不信任安枫,此行之事只怕多有坎坷。

    喻以宁回身道:“一路舟车劳顿,周丞相且先歇一歇。”

    跟着管家又穿过了几个蜿蜒小道,绕过一大片竹林,在一平头小院门前止步。喻以宁抬头,只见门头上挂着“竹里”两字。

    门口持刀的守卫见喻以宁来了忙入内通报,又出来朝着喻以宁躬身见礼:“请公主入内。”

    喻以宁进了门,只觉寒气逼近,这屋内竟比外面更冷。

    屋中只见一着道袍的男子端坐在榻上,手中把玩着喻以宁带来的信物,一块通体白净的环佩。

    喻以宁款步缓缓向前,见了礼。

    男子原本放松的面容紧绷了些,她没有抬头便觉有两束精光紧紧盯着自己。

    喻以宁抬头,那男子眼神中的锐气顷刻消散,一副儒雅柔和的面孔浮了上来。

    喻以宁并未见过凌峰国的三皇子林裕禛。眼前之人与传闻中刃竟大相径庭,面容之中丝毫没有狠厉之色,剑眉星目,瘦削的棱角间足见贵气。却偏偏穿着一身道袍,发梢还有湿意,竟然比寻常人家的公子还要温和些。喻以宁不觉松了口气却仍不敢怠慢。

    顷刻间,那男子缓缓起身,迈步向前,在她身前顿住,盯住她看了半晌,嘴角提起:“你就是喻婉英?半年前曾听说你身子不适,是以推了婚约,如今既能跋山涉水远赴我北元,想来身子已经好了?”

    本以为是谦谦君子,开口间却是丝毫不吃亏。喻以宁只当没听懂男子话语间的冷嘲热讽,柔声道:“……喻婉英是我姐姐,我是喻以宁。”

    “喻以宁……”眼前的男子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她的名字,笑容更大了些,眼眸中的星光亮了起来,似乎是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喻婉英身子不适,所以半年前和亲对象换成了喻以宁。”

    喻以宁颔首示意正是如此,双手却紧紧握着,耳尖的红色重了些。

    男子的视线仍在喻以宁身上,做关心状:“你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喻以宁脸上浮起浅笑:“谢三皇子关心,姐姐身子已是大好,只是仍需静养。”

    男子点了点头,揶揄道:“如今这混乱之际,如此也算是喜事一桩了。”

    此番前来,喻以宁早已经料到林裕禛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毕竟半年前是喻婉英给了他没脸。只是如今这等罪到底要她承受,这无妄之灾可还少?

    只是如今有求于北元,无论如何,今日都得忍。

    喻以宁克制住自己的表情,脸上仍然带着笑,深吸了一口气:“多谢三皇子挂念。”

    眼前的男子俊逸飘然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浅笑,转身抬手示意喻以宁向房间东侧的茶室走去:“公主请。”

    喻以宁颔首,低头间却发现刚才穿梭在院中时,裙角已经染了些泥渍,裙角已经被水浸湿。

    她下意识地抖了抖裙角,泥污并不减少半分,这世上可还有如她这般狼狈的公主,只平白得了个名号罢了……

    二人在茶桌前落座,却并无女使奉茶。眼前的男子摆弄着茶具,亲自煮起茶来。不一时,袅袅白烟在喻以宁眼前升起。

    男子一边煮茶一边道:“战事时分,在外自是一切从简,公主且先将就将就吧。”

    喻以宁生怕自己的表情出卖了内心的想法,正色点了点头:“如今此时,能有一屋得以饮茶已是幸事。”

    适才管家领着喻以宁过来时候解释过,此府为旧宅,已经有段日子无人居住了,最近才匆匆拾掇过。不止院中景色惨谈,这偌大的院子中一路过来,见到的仆人也有限。眼前这人虽是北元少主,如此看来也并没有那么多规矩。

    喻以宁并未见过林裕禛,对于他的了解也仅仅限于宫中听到的一言半语,多是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蛮横暴戾之徒。也有不少人称赞他是不折不扣的武学奇才,颇有大将之风,短短几年,林裕禛所领之战竟无败绩,是以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虽未册封,但已经是默认的北元太子。

    北元国力也已大胜从前,不可同前日耳语。

    眼前的男子却与传闻之中大不相同,虽也有一身凌然之气不敢让人靠近,却也没有令人望而生畏之感。

    传言是不是有些夸张了,还是此人表面温文尔雅,内里确实狼子野心?

    眼前的男子煮好了茶,为喻以宁斟了一杯。喻以宁还未入口便觉清香扑鼻,入口时凌冽,后劲却清香,一股幽香萦绕在口中。

    喻以宁奇道:“此茶入口清冽,后劲却幽香,敢问三皇子可是北元特有的茶?”

    眼前的男子颔首:“此茶正是北元独有的玲珑香。一年仅在十天内采得的有此种口感,唯春日之时采摘的最为幽香,若是时间再久些,便只留苦涩之味。”

    喻以宁赞了一声好茶。连日舟车劳顿,连这般静坐饮茶都已成了奢侈。一杯茶入口,身上也渐渐有了些暖意。

    “正值秋雨时分,行进不易,公主此番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这一杯茶吧?”男子说着又为喻以宁添了茶。

    喻以宁缓缓放下茶杯,再次起身时脸上的温暖之意已消失,脸色凝重起来:“此番携周丞相前来,是受父皇所托。安枫被西戎所困,皇兄奉命亲征已有一月余,却迟迟没有消息。父皇担忧此战,请求北元出兵相助。”

    喻以宁此行的使命之一便是请北元相助安枫击败西戎。十年前,两国缔结盟约,彼时,安枫国富民强,虽国土有限,却也安居一隅无人敢犯。北元却刚刚与西戎大战一场,元气大伤,是以两国结盟,约定来日若一方有难,另一方应当出兵以助。

    “听说安枫太子喻靖已带兵亲征,喻兄神勇天下皆知,公主何不在安枫王宫之中等待喜讯?”

    喻以宁不觉间已咬紧了牙关。喻靖虽为一国太子,然而过于自负,对于用兵上更是平平。安枫西侧地势高,此战地形上边占据了有利之地,然而喻靖却能折腾得十天半个月都无军报送往皇城。

    如此怎能称得上是神勇?只有一番愚勇罢了。

    “……哥哥虽带兵亲征,然而总有不可预料之处。安枫边境多山,恰逢此时节雨水多,塌方一类的事情往年也是有过的。”喻以宁声音之中多了些哽咽,闭口之时眼中已盈泪。

    眼前的男子镇定如常,只是嘴角的笑容淡了些。他饮尽了杯中茶,接着又从怀中取出一条帕子递了过去。喻以宁接过帕子轻轻拭了眼角。

    喻婉英称病推迟婚约之后,两国的关系就有些尴尬。甚至于和亲人选换了北元都没有明确表态,三皇子答应与否如今人人心中都打鼓。

    喻以宁此行的目的之二就是让三皇子答应与她成婚。

    面对一个梨花带雨的角色女子,眼前男子的反应着实是冷淡了些。他静静看着喻以宁擦泪,待喻以宁平静下来,缓声道:“战事初始安枫便发来军报,北元在得到消息之后就已准备出兵。”

    准备出兵并不是已经出兵。

    喻以宁明白这微妙用此间的差距,眼神却已亮了:“殿下可知前线情况如何?”

    男子摇了摇头:“正如公主所说,边境情况复杂,军报难抵。”

    北元与西戎自有旧仇,若是北元一心坐等安枫和西戎都已战颓时坐收渔翁之利那便不好了。可北元也未有消息,可见前线之艰难。

    喻以宁言辞恳切:“还请三皇子助安枫一臂之力,与安枫一同出兵击退西戎。”

    “二国联盟,自是应当出兵抵抗……只是不知安枫的诚意如何?”男子眼光柔和,却未放过喻以宁的任何一个表情。

    “朝中已在拟定水路通商一事,待皇兄平安归来,此事便能提上日程。”喻以宁抬起头迎上了眼前男子的目光,果不其然在他听到水路通商之时瞳孔骤然放大。

    北元地处内陆,货物通商皆走陆路,时间既长人力消耗也大。此前北元已试探过借此水路通商,朝中大臣反对者众多,最终仍是不了了之了。

    “另外,先前所议联姻一事,照北元的意思进行。”此话出口,喻以宁送了口气,此行的任务已完成了一半。

    眼前的男子站起身来,似乎是不经意地,缓声道:“安枫如此诚意,若是三皇子知道,想必是会满意的。”

    喻以宁闻言瞳孔放大,迅速起身,眼中的愤怒喷薄而出,厉声问:“你是谁?胆敢冒充三皇子探得两国机密?”

    男子却不见恼意,脸上的表情仍是淡淡的。

    他还未回答却突然将目光定在喻以宁腰间,一个探身逼近喻以宁,向她的腰间摸去,转身间手中便多了一把匕首。

    他一边打量着匕首,一边厉声道:“入我北元宫殿竟敢携带凶器,难不成你是来刺杀北元皇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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