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别苑。

    正值盛夏,午后蝉鸣声不断,听得人心燥热。一辆灰顶马车缓缓停在别苑前,丫鬟掀起帘,扶下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

    “咳咳——”

    角门前侍立的丫鬟满脸不耐,撇撇嘴催促:“可快些吧,老太太跟夫人们都等候多时了。”

    沈翕脚步一滞,老太太每次唤她前去,必然没有好事。

    三日前,她在永安寺求出一张下下签,便被老太太借口压在寺中,要她日日跪求慧觉大师的护身符。

    慧觉大师已出远门,她自然求不到,幸而遇着一位好心公子,将护身符赠给她,这才得以回府。

    回府不过两日,又被匆匆叫来西山猎场。

    一路穿过几处游廊与庭院,便到了定远侯府家眷的院落里。

    门帘一掀一落,光亮瞬间被掩盖在外,沈翕一进房,便觉四周目光都向她投来,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房内,老太太端坐正上,脸色不明,她婆婆定远侯夫人陪坐一旁,二房三房的夫人与她妯娌几个也都在。

    阵仗这样大,她心中一沉,今日想必不会好过。

    沈翕深吸口气,依次见礼后,跪在老太太身前,拿出备好的护身符双手奉上。

    老太太不叫起,也不接过护身符,只捏着佛珠沉默地打量她,佛珠摆动间闪着清冷的寒意。

    半晌,见沈翕端着护身符的双手微微颤抖,才沉声道:“大事上不能扶助夫君,连求签也要惹菩萨厌烦。”

    “从前顾及你是世子正妻,总有一日要执掌中馈,我才教导你严厉了些,不过日后……”

    “罢了,起身吧,省得叫人说我们定远侯府忘恩负义。”

    冰凉的佛珠贴上沈翕下颚,她顺势抬头,流苏在她脸颊轻拍。

    老太太眸中闪过一丝不喜,随即笑容轻蔑:“这张脸,放在后院当个宠妾倒是不算辱没了。”

    “宠妾?老太太这是何意?”沈翕心头疑惑,不明白她话里卖的什么药。

    身后传来嗤笑声,“我说嫂嫂……哦不,沈氏,老太太的意思是二哥要另择正妻,你得退居妾位,贬妻为妾。这样简单也听不懂?”

    七月暑热,屋内密不透风,置身其中,沈翕却如坠冰窖。

    “贬妻为妾?”她只觉得荒谬,定了定神才道,“我是夫君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行事从无过错,按本朝律不能轻易休弃,定远侯府名门望族,行贬妻为妾之事,传了出去只会叫人拿住笑柄。”

    老太太平日里最重面子,听到她的话却脸色不改,嘴角轻嘲,仿佛无论沈翕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此事。

    “那又如何?皇后娘娘懿旨已下,事已成舟,你如今便是弥儿妾室。”定远侯夫人神色冷淡,语气颇为不屑,“做人得拎得清,你不过是个秀才女儿,又父母双亡,弥儿当年流落在外不知身份,这才娶了你,如今有丹阳郡主钦慕于他,那可是太后亲侄女,皇后的嫡亲妹妹。你?又算得什么!”

    原来如此,有皇后亲旨,谁还敢议论,谁又能反抗。沈翕故作镇定,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微微颤抖,却又不甘地问,“夫君……他知道吗?”

    不顾房内众人的嘲笑与议论,沈翕倏然起身离开,她要去找梁弥问个明白。

    “站住!”定远侯夫人呵斥。

    老太太挥手,示意拦在房门外的嬷嬷放行,待沈翕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才开口道:“让她去!这人呐,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

    “夫人走慢些!”绿珠扶着步履匆匆、摇晃欲坠的沈翕,心疼不已。

    她不是侯府家生子,是被夫人从路边买来的,跟着夫人仅一年多,却也知她在府上的艰难,愤怒间忍不住带出一丝哭腔。

    “让正妻做妾,哪怕是寻常人家,都没有这样的做派!”

    “寻常人家啊……”沈翕慢下脚步,倚着绿珠喘了口气。

    若不是两年前的那一出,他与梁弥本该是一对寻常夫妻的。

    梁弥七岁时父母双亡,她父亲是梁弥的夫子,又只有她一个女儿,见他可怜又才思敏捷,便起了招婿的心思,将他接到家里悉心抚养教导,供他读书科考,她与梁弥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三年前父亲重病缠身,二人在他见证下完婚,父亲去世后,她变卖家产,陪同梁弥进京参加会试,他高中探花,游街时被丧夫的定远侯夫人瞧见。

    原来梁弥是定远侯夫妇流落在外的孩子。

    认亲后,她跟着梁弥进了定远侯府。

    高门大户,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却容不下她。若不是怕落人话柄,得个忘恩负义的名头,只怕她无法踏进侯府半步。

    老太太与婆母不满她出身低微,日日把她叫去立规矩,若不顺了他们的意,便有千百种手段等着她。二房三房因梁弥袭爵之事,对她也多有为难。

    她一个出身平凡的孤女,如同一枚石子,纵身投入了定远侯府这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里,快要溺死其中。

    梁弥最初还会出言相护,可后来他疲于官场,再加上府里盯着他爵位的不在少数,渐渐地,她也很少有机会与他诉说府中之事,只得一个人默默忍耐……

    下腹一阵胀痛感将沈翕从往事中拉出来,回过神,她已站在一座假山前。

    此处是西山别苑,朝中大臣随陛下围猎落脚之地,沈翕并不熟悉此地构造。正要折身回去,却听见男子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

    循着绿珠震惊的眼神望去,假山后的一方水榭中,一男一女正毫不顾忌地交颈缠绵,赤条条的皮肤贴近又分离,男子落在地上的缠枝纹腰带,正是她今岁赠与梁弥的生辰礼。

    低喘娇嗔声隔着假山一波波传入沈翕耳中,她整个人仿佛被冰水从头浇到尾,只怔怔愣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眼眶渐渐红了。

    “我听闻你那糟糠妻生得花容月貌,日后我入府怕是忍不住划破她那张脸。”涂着蔻丹的玉手攥住男人乌发,“郎君,你说我美还是她美?”

    “妻子?卿卿说错了,她已是妾室。”梁弥搂着怀中女子喂水,语气嫌恶,“美则美矣,人却如这茶盏中的白水,乏味至极,何况出身微贱,哪里能跟你相提并论,日后叫她搬去别庄便是。”

    夫妻三载,相识十余年,原来枕边人心里,自己竟是这样的。若是不喜欢,当初又为何向父亲求娶她。

    沈翕只觉有股钻心之痛漫上心头,抬脚便要上前去,绿珠见状忙拉住她,指了指水榭长廊前,几个侍卫持刀而立。

    她去了又能做什么?只能被两人羞辱一番,再被侍卫强行带走。

    全身力气霎时间被抽空,沈翕被绿珠拖着,一路浑浑噩噩地离开。

    *

    酉时刚过,梁弥趁着夜色踏入院中,一开门,便见沈翕坐在桌前,烛光微弱,他看不清她的脸色,心中莫名慌乱。

    他语气关切:“怎么不多点几盏灯?”

    沈翕抬头打量男子,神情缱绻、眉眼温和,与在水榭中时判若两人。

    她不愿与他打哑谜,淡淡道:“你与丹阳郡主之事,我都知晓了,既然你们二人情投意合,便……”

    话未说完,梁弥猛地起身,薄唇微抿,褪下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样子,深沉如墨的黑眸中翻涌着狂风骤雨。

    “娘子,你知道的,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与她不过是逢场作戏。”

    “她家世显赫,又有太后与皇后撑腰,若是不娶她为妻,我日后在官场上便是寸步难进,我亦是无可奈何啊。”梁弥周身散发着阴翳之气,语气却循循善诱,“哪怕没有正妻的名分,你也永远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沈翕冷呵一声。

    梁弥脸色一滞,唤她名字,想抬手轻抚她凌乱的发丝:“翕儿你最懂事,别为难我。”

    沈翕沉默,避开对面伸过来的手,起身后退一步,直直望向梁弥。

    她想透过这张脸,回忆起同她求亲时的少年郎,可岁月无情,竟找不到丝毫相似的痕迹。

    十六岁那年,她悄悄爬上屋顶,趴在青色的瓦片上,偷听院中父亲与梁弥说话。他说,他如今虽没有金屋,却想效仿汉武立下誓言。少年夫妻新婚燕尔,夏日夜里临窗纳凉,他将她环抱怀中,唇贴耳边轻声说着此事,又许她此生一人的誓言,沈翕当时很是欢喜。

    父亲是夫子,但不愿让自己女儿读书,她也就不知道,那金屋藏娇的典故里,陈阿娇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可父亲明明知道,却抚掌大笑定下婚事,夸赞梁弥壮志凌云,大抵男子都觉得这是一桩好事。

    短短三年情意生变,她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忽然感觉一阵恶心,思及水榭中的话语,或许她从来就没认清过这个人。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她想质问、想唾骂,可有什么哽在喉间,只让人觉得疲惫不堪。原以为最难说出的话,不自觉利落地从嘴唇溢出。

    话一出口,沈翕如释重负。

    “梁弥,我们和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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