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殿内,烛火通明。

    座上男子青灰色道袍披身,如墨长发随意地打了个结,搭在肩头。他脸色淡漠,一双鹰眸锐利地扫过折子,不时敛眉沉思、执笔批复,屋内只余纸张翻合之声。

    适时,屏风后显出一名太监,他腰身微弯,压低声音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天子一言不发,总管太监王允德不敢暗忖其心意,只好躬身站在原地,额角细密汗水逐渐汇聚成珠,将要垂落时,才听得冷冽的声音响起。

    “宣。”

    皇后薛氏身穿宫装,翩翩入内行了一礼,未等天子叫起,自顾自走近书案,从食盒里取出一碟摆盘精致的糕点。

    “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臣妾特亲制芙蓉糕奉上。”说着,便捻起一枚送至天子唇边。

    皇帝抚开玉手,朝着角落里的太监冷哼一声:“王允德,你如今差事做得越发好了。”

    不经查验之物,也敢送至他桌前。

    王允德心里发苦,忙陪笑着从皇后手中端过碟子,招手唤小太监撤下。

    皇帝头也不抬,冷冷道:“何事?”

    甫一进殿,就被天子下了一通脸面,薛氏扫了一眼殿中伺候之人,心中不悦,脸上强行挤出些笑意来。

    “确有一事想劳烦陛下,臣妾那幼妹与定远侯世子梁弥两情相悦,丹阳是母后看着长大的,还请陛下赐婚,全她一个体面。”

    闻言,皇帝这才掀起眼皮,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眼,看得皇后心中一跳。

    “朕记着梁爱卿已有家室,怎么?丹阳做人妾室也要朕来下旨?”

    平静语气里所隐含的深意叫人心惊,仿佛任何事情在他眼前都无处遁形。皇后腿一软,瞬时跪在书案旁。

    “表哥……并非妾室。”皇后嘴唇嗫嚅,硬着头皮一字一字道:“是那沈氏自知身份不配、无才无德,已自请退居妾位……”

    未等她说完,座上男子轻呵一声打断,御笔轻置在白玉雕山形笔架上。

    “好一个自知自请,贬妻为妾这般荒唐之事落在你口中,倒成了一桩好事。”

    他面无表情,觑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子,又阖目沉思,修长手指不时叩击案面,殿内针落可闻。这幅样子落在王允德眼中,只觉风雨欲来。

    良久,叩击声一顿,天子道:“懿旨已出,不可收回,罢了。”

    皇后心中一松,面露喜色,正要谢恩时,又听座上之人道:“朕是天子,理应给梁爱卿做个表率才是。”

    “王允德,拟旨。”声音低沉凌冽,语气不容置喙,“皇后薛氏,行为失当,德行有亏,不可承天命,着废去皇后之位,贬为昭仪,谪居安顺宫,静思己过。”

    天子十五岁登基,御极十年之久,如今大权在握,不怒自威,百官无不拜服。他既已下旨废后,自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

    正是知道这点,薛氏身形一震,白着脸软瘫在地,随后又慌乱地爬起身。

    “不,表哥……谢执!你不能这么做,我要去找姑母!”

    她姿态狼狈,顾不上凌乱欲坠的步摇,摇摇晃晃向殿外跑去。

    随侍宫人不敢大声喘气,殿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天子仍旧伏案批折,连废后这样的大事都不能侵扰他的心神半分。

    *

    翌日。

    床幔后传来一阵啜泣,帐中人显然极力压抑着,哭声断断续续。听到动静,绿珠掀起帐子,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沈翕抱着锦被,被下浑身赤裸,露出的双臂上蔓延着一道道紫青痕迹,手腕与脖颈处尤其明显,像是被绳子捆了整夜。

    “绿珠,我好痛。”

    身上痛,心里也痛。

    “黑心肝的。”

    绿珠将人扶起来靠在软枕上,抽出手绢轻轻拭去眼泪,往她身上厚厚抹了层药膏,心里把世子骂了八百遍。

    在绿珠怀里哭了许久,沈翕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昨夜,她提出和离后,梁弥便跟疯了一般,无视她的哭喊与拒绝,手段粗暴地强行与她缠绵。

    他说:“和离?妾室哪有和离。你就是死了也不能离开我。”

    那双幽深的黑眸令人胆颤,他掐着她的脖子,双手越来越紧,等她快要窒息时又放开,如此反复几次,沈翕险些以为要死在他手里。

    “绿珠,我不想呆在这里。”

    绿珠的手一顿,她叹气:“夫人,咱们走不了了。”

    自今日世子离去后,便有小厮和嬷嬷在门外看守,连她进来都要被嬷嬷搜身。

    沈翕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梁弥想做什么?

    她四肢发冷,只好先穿上衣裙,撑起身子下了床,脚落地一软,若不是绿珠搀扶及时,她险些摔在地上。

    大门忽得“吱呀”一声打开,进来四个膀大腰粗的婆子。

    为首的卢嬷嬷是侯夫人心腹,她眼神泛着精光,侧身浅浅服了一礼,“沈姨娘。”随即高声招呼几个婆子,“带走!”

    沈翕暗道不妙,她往发髻上一摸,空空如也,才想起梁弥昨夜下令将尖锐物都撤走了,只好抄起案几上的茶盏丢过去,茶水冰凉,毫无作用。

    绿珠往几个婆子身上一扑,大喊,“夫人快走!”

    却也无济于事。

    两人身材纤弱,哪里敌得过专行内宅抓人惩戒之事的婆子。

    几个呼吸间,就像捉小鸡似的被抓起来,摁在圆桌上。

    拉扯中沈翕只觉后颈处一痛,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在摇晃的马车上,手被绑在身后,两个婆子贴身盯着她。

    环顾马车内部,她声若游丝,问道:“绿珠呢?”

    吊梢眼婆子神色不耐:“不听话的丫头,自然是发卖了,秦楼楚馆,自有她的好去处。”

    沈翕两眼一黑,被卖到秦楼楚馆的丫头能有什么好下场,往后生死难料,她绝不能看着绿珠落到这般境地。

    她深吸口气,趁两个婆子不注意,铆足了劲朝前用力一滚。

    马车外大雨滂沱,山路并不好行,车帘被忽得刮起,车夫吓得一惊。

    马车颠簸间,沈翕靠着车身艰难站起来,半只脚踏出车板,临风而立,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湿漉漉的衣裙贴紧腰身,更显她身躯消瘦,好似下一刻便会消散在风雨中。

    “我已有孕在身,今日我若见不到绿珠,就从马车上跳下去。”

    两个婆子脸色一变,面面相觑,心里拿不准她此话是真是假,万一是真,肚子里便是侯府的子嗣,尊贵的小主子。

    车夫闻言忙勒住缰绳,却也不敢动可能有孕的夫人。

    气氛僵持间,吊梢眼婆子心中一横。

    “姨娘肚子里的就算是真的,最多不过两个月。咱们此行前去的琳琅别院里,可有个八个月的。那人姓李,听说是和世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姨娘说不好还认得。”

    沈翕身形一晃,姓李。

    是李悦娘,从前梁弥隔壁家的女儿。八个月的身孕,恐怕两人早就交缠在一起。

    而八个月前,正是她小产那会儿。梁弥失去第一个孩子,日日形容憔悴,归家时带着浑身酒气。

    他说自己痛彻心扉,而她信以为真。却不想原来人心亦可分作两瓣,半颗似真似假因亡子冰冻,另一半便能在进入他人身体时沸腾起来。

    她被瞒在鼓里,像个傻子付出真情,信了他的种种鬼话。

    这样的话和承诺,他又对多少人说过。

    见她脸色戚戚,婆子心里越发得意:“左不过是庶子,少了一个又如何?”

    说着她便大手一伸,想将沈翕捉回车厢内,却抓了个空。

    听着身后飞驰而来的迅疾车马声,沈翕纵身而跃,她只能赌一把。

    山路上到处是细碎凸起的石子,几番滚落在硬砂石上,撞得她双目眩晕,手掌与膝盖处传来一阵尖锐刺痛。沈翕不敢停下,下颚抵在凸起的石块上,竭力摇晃撑起半边身子,支起膝盖后迅速起来,咬紧牙关往后跑去。

    婆子没想到她真敢跳,回过神时,沈翕已停在一辆华盖马车前。

    “公子,求您救救我!”

    驾车的暗卫被窜过来的女子惊到,虽及时勒住缰绳,还是不免让车厢一晃。

    车内天子满脸潮红,正倚着靠垫闭目养神,耳旁传来女子呼救声,他眉头一皱。

    见状,王允德识趣下车去打发人,瞥见跪在车前的女子,饶是他也心中暗惊,虽满身淤泥,狼狈不已,却叫人一见便生怜意。

    上前扶起女子时,两个婆子已赶了上来。

    “府上贱妾出逃,给尊客添了麻烦,奴这便带走她。”见马车华贵、仆从众多,婆子礼数恭敬,不敢放肆。

    “这位夫人,家务事咱们不便多管呐。”马车上下来的侍从一脸为难,双手却稳稳拦在身前,不让沈翕前进一步。

    见马车主人并不出声,沈翕心中绝望,却不肯放弃,她今日若是真被这两个婆子带走了,恐怕此生都踏不出琳琅别庄半步。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挣开婆子桎梏,绕过侍从的手,往马车踏板上一撞,拽住那片垂下的车帘,喉口似被火烧般的痛。

    话从牙缝中挤了出来:“我非此家妾室,是这二人强行将我绑来,求您救我,我日后必会竭尽所能报答公子。”

    王允德拦住欲进一步的婆子,暗道一句可惜,主子从未有过惜花之心。

    天子富有四海,又什么得不到呢。

    正欲使眼色叫暗卫带人走,却见马车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车内男子蓦地开口,声音如玉击石,落在每个人耳中。

    “带上来。”

    闻言,王允德一愣,诧异地看了眼倒在车凳上的女子,随后躬身扶起她,笑得满脸褶皱。

    “娘子小心。”

    见她安然上车,这才转过身,冷下脸色,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强逼良家妇女为妾。来人,将这两个婆子堵了嘴送官。”

    车厢极大,正中摆放着几个冰盆,一入内,沈翕便打了个寒颤。

    她不敢多打量,怕犯了主人家忌讳,低头行礼道谢后,识趣地在靠近门角处坐下,双臂环抱蜷缩成一团。

    装作不经意般悄悄瞥了一眼,果然是那日在寺中赠她护身符的公子。

    适才她远远见着驾车之人颇为熟悉,便赌了这一把,幸好,她赌对了。

    见他并不询问,沈翕便不再多言,暗自松了口气。她不能说自己来自何处,若是把她送回定远侯府,可真就白遭这一回罪了。

    男子突然开口:“冰盆撤下去,再打盆热水来。”

    王允德迟疑,为着废后之事,太后今日特地做长寿面贺陛下生辰,谁知面中竟下了药。

    陛下从不愿幸后宫,叫太医施针后便匆匆离开行宫,冰盆乃是用以缓解药性。

    他方才帮着这女子,是起了让她解药的心思。

    念及此,他收拾完冰盆,放下热水后便不再入内。

    “过来。”男子指着他身前软垫和一盆热水。

    沈翕踌躇片刻,起身移动到软垫上,两人距离很近,男子闭着眼,脸上泛起不明潮红,额角汗液细密地冒出。

    是她的那声寒颤吗?他明明如此燥热,却叫人把冰盆都撤了下去。

    车厢内的昏暗也难掩他周身的雍容凌厉之气,第一次遇见时,他随意送出一枚慧觉大师亲制的护身符,沈翕猜想过,他的身份一定不简单,没想到他竟是天子。

    刚刚那位侍从的声音,虽不似太监般阴柔,但她自小对声音很敏感,听过一次就不会忘,去岁她随梁弥参加宫宴时,在天子身边宣旨的太监,与这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沈翕的手浸在热水中许久,浑身颤抖渐渐平复,铜盆水面映照出一张娇艳胜春花的脸,她心间忽地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只因出身低微,她被有权有势之人随意摆弄欺辱,而她的反抗如同蝼蚁撼树。可是这天底下,没有比天子更有权势之人了。

    她想救绿珠,想报复欺她辱她之人,想……

    玉指在水波中荡了个来回,她撩起盆中帕子,拧干后一顿,直起腰身,双膝挪动向前,手朝男子额头伸去,在距其一寸之地,被拦了下来。

    男子捏住她的手,陡然睁眼:“你在做什么?”

    “不是公子叫我替你拭汗吗?”她声音软糯,眼尾上勾,带着一丝娇媚。拦人的力道不大,她顺势往男子身上一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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