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诏狱,烛光照亮了牢房前的一小块空地。

    一道清瘦的身影跪坐在烛光之外的阴影里,长发凌乱,一动不动。

    直到听见铁链解开的声音,她才微微地朝发声处看去。

    外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仓促的脚步及至近前,又怯怯地慢了下来。

    最终还是隔着一扇牢门,停在了她的面前。

    那人哽咽着唤她:

    “……清莺,你受苦了。”

    盛清莺缓缓抬眸,首先入眼的是一双织金缎面的翘尖履,一半在烛火下闪耀着金光,另一半埋在衣摆的阴影下。

    再往上,是竹青色绣云纹的搭护、镶玉的革带、还有巴掌大的玉螭……

    那真叫一个烨然生辉。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孟丹清却以为她在哭,忙蹲下来,抓着栏杆贴近了她:“清莺别怕,再过几日你就可以出来了,到时我一定会娶你的。”

    盛清莺声音干涩,语调怪异:“你真的会娶我吗?”

    “自然!”他应地斩钉截铁,“若这点信义都没有,我岂不是连牲畜也不如!”

    盛清莺不语,一双漆黑的眼眸自乱发下直直地凝望着他,仿佛能看穿他皮囊下的一切。

    “不说这些了,牢房环境不好,你这几日都没吃饱吧?特地给你做的雪霞羹,趁还温热,赶紧喝了吧。”

    孟丹清扯出一个笑脸,打开食盒,将碗碟从栏杆的缝隙中送进去。

    听到这一席话,盛清莺终于动了,她缓缓起身,发麻的双腿站不起来,便膝行到栏杆边,迎着孟丹清期待的眼神,端起了那盅雪霞羹。

    同时,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一枚药丸捏在了掌心。

    她微微一笑,似初见一般轻盈甜美。

    “这羹有毒吧?”

    孟丹清笑意顿失。

    盛家一案,即便是重判,她这个女眷最多也只会落入教坊司,不至于死。何况她与孟丹清还有婚约在身,有皇后保她,只要孟丹清愿意娶,她完全可以平平安安嫁到孟家。

    但眼前这个人,半个月前还是同她山无棱天地合的如意郎君,如今怕是全天下最想她死在狱中的人。

    “到处宣扬要娶我,然后一盅毒羹毒死我,赚得一个美名,既不开罪陛下,又能另娶他人,真是打得好算盘。”

    孟丹清死死地盯着她,表情已是控制不住,口中却仍是温柔的语气:“清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盛清莺懒得再同他演戏,只是冷笑一声。

    “放心,今日我会成全你。”

    说完毫不犹豫,端起雪霞羹饮下,随手将瓷盅摔碎在地。

    她掩住嘴,血液自指缝流下。

    孟丹清直直地看着一地碎瓷,还有些不可置信:“你真的喝了……”

    “今日不喝,你也不会放过我。”盛清莺嗤嗤地笑,语气森然,“你把我的脸看清楚了,孟丹清。来日夜里我站在你床头索命,可别认不出我。”

    说完又咳出一口鲜血,便再没了力气,捂着胸口瘫倒下去。

    孟丹清下意识想接住她,抓了个空。

    她真的……死在了他手中。

    他该高兴的。

    可他却笑不出来。

    *

    黄昏,天阴无雨,朔风低鸣。

    京城外的乱葬岗里,盛清莺猛地自野草中坐起来,掐着嗓子呕了半天,将胃里那点羹汤全吐了出去。

    腹部绞痛得没那么厉害了,她才缓缓直起身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举目四望,皇城高大压抑的城墙就在北方不远处,城里炊烟渐次,一副祥和的模样。

    她成功了,成功从大牢里逃了出来,也再次滚出了权力的中心。

    盛清莺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笑得双肩耸动不止,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可真是世事难料。

    三年来她汲汲营营,从最开始被贵女们鄙夷的土包子,从不懂风月的粗人,一步步走到权贵们的核心,得皇后赞赏,又深得公主信任,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只有她知道。

    如今因为盛家倒台,全都没了。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踩在盛家肩上拿到的,盛家塌得有多狠,她摔得就有多痛。

    好在她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何人,不信说要保她的皇后,也不信说要娶她的孟丹清,早早打点好了狱卒,备好假死药准备随时诈死。

    现在好歹还留了一条命在。

    她这张脸京中权贵都认得,京畿一带留不得,要尽早弄点银两到南方去才行。

    盛清莺摸了摸胸口的玉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小心翼翼地避过地上的尸体向外走去。

    这时天光已经很暗淡了,脚下又是深浅不一的地面,盛清莺快要走出乱葬岗时,忽然被一具温热的躯体绊了一下。

    她忙调整好姿势站稳,听见脚下传来一声低哑的痛吟。

    盛清莺低头,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少年满身血污,眼神还不甚清明,手却已经下意识地拽住了她的裤腿。

    “救……救我……”

    盛清莺蹲下来探了探他的脖颈。

    少年向后一缩,又在她威胁的眼神下顿住不动了。

    脉搏细沉无力,有些气血亏虚,应该是外伤所致,但性命无虞,不至于被当成死人丢到这里来。

    难道他也是诈死?这所谓有价无市的假死药,其实是烂大街的?

    盛清莺狐疑地眯了眯眼,看少年的意识又渐渐地不太清醒,知道自己一时也问不出来了。

    带一个拖油瓶上路,肯定是麻烦些的,但能被丢在这里的人,多少有些技艺傍身,这少年看着文弱清秀,应当也是哪家读过书的公子。

    没有太过纠结,盛清莺把他拽到了背上。

    当初她五岁的年纪在江南“走失”,是商十三娘把她捡回去的,她在江南十年才回盛家,这十年间帮十三娘办下不少大事。如今时移世易,竟也轮到她捡人了。

    只希望这小公子能如她报答十三娘一样,也替她做做实事。

    这乱葬岗是三法司惯用的位置,斩首无人认领的、死在囚牢里的都丢到这里,里面多的是大奸大恶之人,可谓是晦气凶气煞气汇聚一处,百姓皆避之不及。

    所以周围也没什么民居。

    盛清莺找了个靠溪流的背风处扎营,把少年丢在地上。她手里没有火折子,只能捡了些干枝枯叶钻火,费了半天劲才生起火来。

    彤彤的火光照亮了溪边,也照亮了少年通红的脸。

    盛清莺第一眼晃过去,还以为那是火光的红,想了想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探,才发现是起了高热。

    这种时候也顾不得礼法了,她小心解开少年的衣襟,果然看见他胸口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鞭痕,虽然已经止血,却有了化脓的征兆。

    她眼眸一沉,撩开衣服,从腿侧解下一柄小巧的匕首。

    幸好她习惯出门带着兵器,进大牢时又因为有皇后撑腰,免了搜身这一关。

    许久没帮人处理过伤口,盛清莺先活动了下手指,匕首在指间转出流畅的刀光,并无生疏滞涩。

    她定下心来,将刀刃在火上烤热,然后利落地切下一小块烂肉。

    “呃!”

    少年浑身一颤,从烙铁一样的灼痛中清醒过来,他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正要开口,一块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布料塞进他口中。

    “呜呜?!”

    “小心咬到舌头。”盛清莺烤着匕首,背后长眼一般,抬手按住了少年的肩膀,不让他起身,“忍一忍,大概还有……十二刀吧。”

    “!!!”

    这一晚,齐无忧不知道自己痛晕过去又痛醒过来多少回,只知道再次恢复清醒的时候,清晨的太阳正暖烘烘地撒下来。

    他衣衫凌乱地躺在溪边,身上的大小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用还算干净的里衣包扎完毕。

    隔着熄灭的火堆,躺着昨天救他的女子,她眉头微颦,睡得并不安稳,长且直的睫羽在眼下投出阴影,恰好盖住了那一抹疲惫的青黑。

    齐无忧看了好一会儿,才从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里找回记忆。

    这是盛家的女儿,盛清莺,也算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

    他见过她的画像,是在花朝节的宴会上,孟丹清画的,被同窗调侃了很久,说他爱妻成狂。

    什么爱妻成狂,当时齐无忧就觉得不妥,还没成婚,怎么就妻了?

    如今再回头看,更觉得那孟丹清是一副浸到骨子里的假惺惺。

    等齐无忧整理好自己的仪容,盛清莺也醒了。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尴尬。

    最后还是盛清莺先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子侄?”

    齐无忧老老实实地答:“我叫齐无忧,表字长乐,父亲是考功清吏司的郎中齐铭,受阎阁老贪墨案牵累入狱,我因帮着他整理文书,也下了刑部大狱。”

    盛清莺点头,盛家倒台也是因为阎阁老。此案牵累六部众多官员,其中吏部最为严重,考功清吏司负责京官考核,实为结党营私之门户,不可能放过。

    “我自幼体弱,拷问了几次便高热不退,也不知是哪日我昏死过去,再醒来就在乱葬岗了。”齐无忧流露出一丝庆幸,“昏迷之前的几日,新羁押的囚犯越来越多,想来是狱卒着急腾地方,也没细看我是真死假死,就把我丢出来了。”

    盛清莺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不像在说谎,便消去了怀疑。

    “那你之后如何打算?”

    “若不是姐姐发现了我,我就真死了。”齐无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牵住了她的袖子,“姐姐,我会读书认字,也能负重涉远,你若有去处,可否捎带上我?”

    盛清莺救他,本也是图他报恩,现在他主动提起,她更不可能推脱:“跟着我可以,但以后,可没有少爷日子过。”

    “我明白的,我家人丁凋敝,到我这一代已没什么亲族在世。如今我还能活着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不敢再奢求那些。”齐无忧浅浅地笑,他看着年岁就小,脸还有些圆润,一笑起来就挤出两个浅浅的梨窝,“对了,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

    “名字啊……”盛清莺抬头望天,“以前的名字就不说了,从今天开始,我叫商疏。”

    盛家的孩子已经死了,今后,她只是商十三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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