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无忧身上的伤还需用药,两人没有拖延,花大半天时间走到最近的县,当了商疏贴身的玉牌,换来二十两白银。

    银子到手,他们先去小摊买了两碗面。

    牢里本来就吃不饱,一直都饿着,昨天更是米水未进,两人已经全无王公贵族的优雅,捧起碗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面吃完了还可以续汤,他们一人续了一碗汤,坐在摊子上慢慢地喝,顺便也歇歇脚。

    齐无忧这会儿填饱肚子,行止间又有了斯文气,端着碗抿一口面汤,忽然笑出声来。

    “以前日日经过面摊,从来不屑一顾,不曾想有朝一日,一碗素面也成了珍馐。”

    商疏吹着面汤上漂浮的小葱,只笑一声,不说话。

    如今在京畿,仓禀殷实,还有面可吃,在其他地方,若是遇上荒年,有钱都买不到米粮,还得吃糠充饥。

    “疏娘,你刚才当的那枚玉牌,既然贴身带着,应当是很贵重的东西吧?”

    刚才齐无忧都看到了,在当铺里,商疏将那枚玉牌交出去时,表情很是不舍,很可能是亲人送的。

    想到她当玉牌也是为了买药,他就忍不住觉得愧疚。

    “还行吧,除了它,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

    商疏确实很肉痛,这玉牌她花七十两买的,最后居然只换了二十两,徽商果然黑心。

    她放下碗,逼着自己不要去想伤心事,转而说起后面的打算:“我们手中的盘缠不多,尽量不要在某一地过多停留,一会儿去买了药,就直接租车南下,转水路去襄阳府凤陶县。我在那里有个朋友,可以暂且投靠。”

    齐无忧点点头,也很认同:“南方好,江南富庶,百业兴茂,赚钱的法子也多。”

    敲定好行程,两人又歇了一会儿,就动身出发。

    这一走就花了半个多月,从马车到航船,几经辗转,终于在九月中旬来到了凤陶县,涓泉村。

    九月的正午日头还很大,炽烈地洒在田间垄头上,两旁稻田蒸腾出一股独有的气味,混着湿气闷人口鼻。

    两个戴着帷帽,穿着麻衣的颀长身影,正沿着田间小路向村庄走去。

    齐无忧擦了擦脸颊滴落的汗水,疑惑道:“疏娘,确定是这个村子吗?”

    “不可能记错,就是涓泉村。”商疏笃定地说,“凤陶县,涓泉村,碧玉写给我的信里提了三次。”

    碧玉是之前在盛家照顾她起居的侍女,去年返乡嫁人,就嫁来了这涓泉村。

    但刚刚询问田埂上休息的老人,他们却说没听过“碧玉”这个名字。

    迎面又遇上一个送饭归来的妇人,商疏上前一礼:“这位姐姐,请问这村里有没有一个叫碧玉的娘子?”

    妇人一脸茫然:“碧玉?长什么样子?”

    商疏在肩头比划了一下:“大约这么高,双十年华,杏眼圆脸,应当是去年入夏之后才嫁到村里来的。”

    “去年嫁过来……”妇人灵光一闪,笑道,“你说的是钱二家媳妇吧,以前是在大户人家做奴婢的?”

    “没错!”

    她伸手一指:“喏,就在坡下面那一户,不过……”

    商疏心里一紧,忙问:“不过什么?”

    妇人轻轻摇头:“你去看就知道了,这会儿怕正闹着呢。”

    商疏谢过妇人,赶紧带着齐无忧往那边去。

    刚走到土坡前,就见屋门口围着六七个人,正用方言互相骂着什么,一句也听不懂。

    却听一声重响,场面一静,而后人群中响起了商疏熟悉的嗓音。

    “这是我家的田产,我不改嫁,你们谁敢处置!”

    “哎呦,老婆子我为的什么?还不是看你们孤儿寡母的辛苦,我这一片好心,还是你长辈,你竟还拿刀对着我!”

    “快把刀放下,别伤了人!”

    年轻妇人双手举着刀,紧张地和这一圈亲戚对峙,壮年男人正要上前夺刀,斜刺里忽然探出一只手,掐着他的手腕一拧,他便不由自主地顺着那个力道调转方向,被狠狠地搡了出去。

    直到被自家媳妇一把扶住,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烧红了脸,怒道:

    “你是哪家的?管什么闲事!”

    众人看着突然闯入战局的商疏,瞧不清她黑纱下的脸,便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叫嚣两句。

    “我们老钱家处理家务事,与你有何干系?”

    不等商疏回应,齐无忧挺身挡在她身前,顶着一张书生气十足的白净面庞,微微一笑,便让姑婆们都晃了神。

    “我们是钱二媳妇的表亲,方才似乎听见诸位在与我家姐姐争执田产,不才略通律法,诉状也写得不错,几位若是有什么问题,不如一同去官府论论?”

    他提起诉状,几人便不敢再纠缠,嘴上说着不用,讪讪地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商疏才放松下来,摘下帷帽,转身看向碧玉。

    碧玉丢下刀,整个人如定住了一般,半晌,才恍然问:“我这是在做梦吗?”

    商疏向她伸出手:“来试试?”

    碧玉伸出手去,看见自己因劳作而粗糙的皮肤,又猛地收回来,抿唇想挤出一个笑,却只挤下两行眼泪。

    “小姐,你清减了。”

    “盛家倒了,我已不再是什么小姐。”商疏上前一步,一只手紧紧地牵住她,另一只手替她擦泪,“我什么都没了,这次来江南,可是专程来投靠你的。”

    “疏娘不是什么都没有,疏娘还有我呢。”齐无忧笑吟吟地探出一个头。

    碧玉小声问:“这位少爷是?”

    “进去说吧。”

    她这才梦醒一般,赶忙将他们迎进屋内,添茶倒水。

    商疏三言两语把自己来这里的因由讲了,问:“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碧玉垂下眼,转身去东屋抱了个孩子出来。

    孩子还不足一岁,见了生人也不怕,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眸好奇地打量。

    “这是我的女儿,还没取大名,暂且唤作丫丫。”

    碧玉抚摸着女儿细嫩的脸庞,露出一丝苦笑:“此事还得从去年说起,如今田税不收米粮,改纳折色,我们这些侍奉田地的百姓,得了收成,还得去县里卖粮,折换成白银上缴。”

    齐无忧点头:“这是玄英二十七年的新政,如今商事繁盛,为便利故,允许地方折收白银。”

    “正是,去年是个丰年,粮价低贱,卖不出去,幸好有小姐给的嫁妆,才交上了秋税。

    “但一直如此也不是办法,年关过了,钱成安……就是我家良人,见有人出去走商,运粮食去边关,再换盐引卖盐,赚了大钱,便也踌躇满志地跟着去了。”

    “他带了钱粮出去,却没能回来。”说到这里,碧玉低头擦了擦眼泪,“也怪我,没有拦着他。一开春他就出去了,小半年杳无音讯。直到同他一起出去的李家小子逃回来,说他们被山匪盯上,在山里四散奔逃,约定了活下来就在县里相见,李家那个等了十天……一个人也没等回来。”

    后面的事,她不说两人也能猜到了。

    幸好碧玉还为钱成安生下了一个女儿,可以继承他的田产,不然她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商疏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没事了,如今我来了,就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我今日见了小姐,也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碧玉终于露出了相见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她吸了吸鼻子,说,“疏娘你放心,碧玉虽然笨拙,但供你们温饱是不难的。”

    “哪能让你一个人养家。如今家中有哪些产业?每年交多少粮税?”

    “家里如今有八亩田地,种了六亩水稻,一亩桑树,剩下一亩杂种些瓜果,今年成安不在,我顾着丫丫,地里也不大上心,收成估计不好。至于粮税,一亩耕地收粮税一石,折白银五钱,八亩就是四两银子。”

    “八亩田地,四两税银……”

    商疏打量了两眼齐无忧。

    齐无忧看不懂她的眼神,只是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

    她笑了笑,问碧玉:“你信得过我吗?”

    碧玉看着她,心中忽然就定了下来。

    总是这样的,只要有小姐在,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信的!”

    “我和齐无忧都不会种地,你看他那个样子,也做不得重活。既然粮食难卖,明年不要种稻了,等入冬去买些桑苗回来,我们种桑养蚕,缫丝去卖,还能织布。”

    丝绸是贵重物,浙江一带有不少商人在大量的采买生丝,即便湖广卖不出去,运到浙江去买,走水路一日就到,比去北方走商安全不少。

    更重要的是,有了生丝,再造一架织机,就可以织出丝绸,甚至制成成衣,这样就能把产业做大。

    碧玉听得连连点头:“对,是个好法子。”

    齐无忧奇怪:“碧玉姑娘之前不曾想过吗?”

    “不曾,因为我养蚕养得不好。”

    “那现在就能好了?”

    碧玉噗嗤一笑,解释道:“现在有疏娘在啊,这些年的亲蚕礼,都是疏娘陪着皇后娘娘做的,养蚕缫丝,织锦妆花,疏娘都会。”

    齐无忧听得愕然,忍不住感叹:“……有疏娘在,真是令人安心。”

    会医术,懂农事,能得公主青眼,想必文采也是不缺的,莫说闺阁女子,就是寻常士人也比不过她。

    商疏毫不谦虚:“能跟着我,确实是你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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