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琰凝着面无粉黛的秦时安,如铺开在案的洁白素宣,让他再不敢轻易提笔其上。

    “到了。”车夫勒缰,马车停在了刑狱的西南角门。

    贺琰向那迎出的狱卒低声叮嘱了几句,便让秦时安随那卒子入了内。

    秦时安甫一入内,身后便响起关门的吱呀声,她迅速回望,透过即将关闭的门缝,视线越过贺琰,望向了他身后的景昭。

    只见景昭弯着唇,向她微微点头,秦时安心中的怯意才削减三分,回首提裙,小跑着向前跟去。

    狱牢设在刑室西侧的半地下处,离地面三寸处设窄窗,刚逢几场秋雨,窗下与地面交汇处还存有一指深的水洼。

    秦时安紧跟狱卒的脚步,自狱门玄关处拾阶而下,一股腥气掺杂着铁锈的冰凉扑面而来,令她有些作呕。

    她知前些日子朝廷处斩了不少作乱的叛党,所以路过的牢房大多空着,那狱卒带他七拐八拐,直到看见那方熟悉的背影。

    “父亲……”

    因没有刑部的探视文书,所以秦时安只得隔着牢房的木栅与父亲见面,她本以为自己会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像儿时那般抱怨一通这些日子所遭受的委屈。

    可当她看到那方愈发清瘦坍塌的肩膀时,仅是一个背影的轮廓,便让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哽咽在了喉处。

    就连泪腺也被猛然而至的揪心攥紧,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再开口时却变成:“女儿有外祖母照拂,一切安好,父亲放心便可。”

    但秦治却自始至终背对着她,盘膝面壁,仿佛并未听见女儿的声音。

    “父亲,是时安来了……”秦时安提了提声线,再次唤道,疑惑的同时却又小心翼翼。

    她细心打量着父亲的身子,发现他身上的囚服干爽,掺着白发的乌丝也被狱中统一发放的荆钗束的整齐,后颈干干净净,并不似受过重刑的模样。

    可为什么他不肯转身看自己一眼。

    “父亲,我听闻……有人向刑部提交了新证……”

    话未言罢,一直背对着她的秦治突然发出一声怒吼,音色厚重低沉,还带着暗暗的沙哑,自丹田发力,似怒顶心肺:“滚!”

    只一字,惊的秦时安浑身一抖,两粒豆大的泪珠子扑簌簌掉了下来。

    “你们再不拖她走,押往大理寺的便是我秦治的尸体。”秦治说罢,便不再发一言。

    狱卒闻之,立时驱赶,毕竟私下让罪臣家眷入牢,已是不妥,若真再出什么岔子,自是难与上面交代。

    于是,开始不耐地催促。

    可秦时安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却只见了父亲的一处背影,自是紧紧抓握着牢房的木栅,任凭如何秽语驱逐,也倔得不肯离去。

    “您转过身来让女儿看一眼吧,就一眼,女儿就走。”秦时安在狱卒的撕扯中,将整个手臂都缠在了那牢门上,再也没有了方才的冷静,哭拗着不肯走。

    “爹爹……爹爹,你让时安看您一眼,爹爹!”

    可秦治稳如泰山,任凭女儿如何叫嚣,硬是不肯回头。

    那狱卒见这丫头逐渐失了冷静,也不再迁就,扯起秦时安的胳膊,拎琐物般,稍稍发力,便将她从牢门上撕扯了下来。

    仿佛抓在山墙上的爬山虎,被人扯住茎叶,连根拔起。

    “时安!是时安吗!”

    正当秦时安被拖拽到秦治牢房的拐角处,兄长的声音从东侧尽头处传来,她红着一双眼睛,似一只发了疯的兔子,埋头在那狱卒拉扯自己的臂弯处,狠狠咬了一口。

    那卒子大喝一声,收回手臂。

    秦时安抓住间隙,提裙向着兄长声音的方向飞奔而去。

    “时安!”

    “哥!”

    兄妹见面,二人都红了眼眶,隔着牢房栅门,秦淮伸出满是鞭痕的手臂,捧着秦时安的脸,替她抹去泪痕。

    “时安不哭,父亲不见你……”秦淮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是因为他的肋骨刚刚接好,转不了身,并非不想念时安。”

    秦时安眸色收紧,顿觉锥心刺骨,泪水无声掉落。

    秦淮攥着她手腕的双手徒然发力,沉声道:“哥哥知道你这丫头总爱将事情往坏了想,哥哥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哭,是为了让你放心!时安,有人不舍得让我们死,所以,你无需替父兄焦虑,在外祖母家吃好睡好,等着哥哥去接你回来。”

    秦时安拼命点着头,发现兄长的身上不似父亲那般整洁,一身囚服被血渍染了大半,手腕上的枷痕触目惊心,甚至有的地方早已愈合,长出了与先前皮肤颜色不同的白肉。

    “时安过来,让哥哥抱抱。”秦淮当着那狱卒的面,隔着木栅将秦时安揽进怀中,将棱角分明的侧脸藏进了两道木栅之间的阴影里。

    他的手掌温柔的抚着秦时安脑后的发丝,突然沉下声,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听哥的话,在家中书房内,爹爹平时最喜欢坐的那把竹编藤椅的椅背中,藏了一本游记,游记中夹了一张棋谱,拿出来,连同那本游记,想办法呈给圣上……”

    秦时安闻之打了个激灵,被秦淮带着暖意的手掌固住了脊背。

    一本棋谱?要在这个时候交给圣上?怕没有想的那般简单。

    秦淮这时却忽而提高了音量道:“数月不见,时安清瘦了,等哥哥出去,再带你去上京的珍馐阁,把掉下去的肉都补回来。”

    “退离囚犯一丈!”那狱卒揉着被秦时安咬伤的胳膊,没好气道。

    秦时安吓得立马后退一步,与秦淮隔开一段距离,只是一双水眸依然不舍得落在兄长的身上,溢着心疼。

    “喊什么!”秦淮扭头朝那狱卒指道:“论辈分,你们司狱还要喊老子一声叔伯!有种把我那大侄儿叫来,当着他的面朝我喊啊!”

    那狱卒不耐地皱了皱眉,并未应声,似乎已经习惯。

    只是朝秦时安招了招手,态度也的确缓和了些,“时辰到了,姑娘该出去了,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干活的。”

    待秦时安走出牢房,一直都未转身的秦治,这才颤巍巍的退下了那身干净的囚服,露出了里面的狰狞的暗红,他哑着声,朝牢房外的狱卒道:“谢谢官爷了,我身上的血干了,并未染脏这身衣,你们拿回去吧。”

    说罢,将那囚衣叠放整齐,摆在身侧,闭目时已涕泪交零。

    ……

    “如今连躲我都懒得躲了。”等在角门外的贺琰,负手立于街旁的榆树下,抬头看着枝头叽叽喳喳的鸟雀,话却是说给景昭听。

    景昭叉着双臂,斜倚在树干旁,视线追随着过往的商贩走卒,不经意的答道:“汴县那么多眼线,你的人不累,我还累呢。”

    “如此嚣张,就不怕京城的故人们认出你?”贺琰的视线跌回景昭的身上。

    对方不屑笑了下,泰然自若道:“他们认不认得出我不知道,但我笃定他们不敢认,”景昭侧眸迎上贺琰的视线,带着丝挑衅:“你敢认吗?”

    贺琰淡漠不答,视线滑向别处。

    景昭笑的更欢:“假死欺君可是死罪,若我做只鬼,大家相安无事,若我做回了人,刑部、内阁、三司……怕是要晃个天翻地覆,就连亲自监刑的贺将军,许也难逃罪责。”

    “若不是我亲自监刑,凭你那拙劣的演技,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刑役的法眼?”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贺将军喽?”

    “不必。”

    秋风瑟瑟,二人目光不慎交触,遂又仿佛看到了脏东西般,双双滑开。

    这时,角门内再次起了门闩,红着一双眸子的秦时安从里面踏了出来。

    景昭先一步迎了上去,拾袖在她的下颌处沾了沾泪痕,柔声道:“又变红眼兔儿了。”

    秦时安却撇开他的衣袖,走向贺琰道:“今日过于叨扰贺公子了,我身上还有些盘缠,回去时去驿坊雇一辆马车便可,就不麻烦贺公子了。”

    贺琰有了来时的教训,借秦时安去探视的工夫,将国子监里吸了多年的墨水都翻了出来,绞尽脑汁拟了一篇堪比策论的检讨,打算回去的路上,慢慢解释给她听。

    结果这丫头刚一出来,便着急忙慌的斩断了二人独处的机会。

    秦时安说罢便转身就走,似是生怕被挽留一般。

    贺琰莫名感到喉咙发干,原地干笑了几声,突然想到了什么,钻进马车内翻出一袋银两,转头便追了上去。

    “秦姑娘……”

    秦时安的背影在不息的人潮中驻足。

    端手回眸,素衣脂面。

    只是一眼,贺琰便觉胸腔震颤,血液沸腾。

    “雇车也要银子,这些你拿着。”

    他几步追上,昔日可以在沙场上灵活砍杀敌寇的身躯,此刻却僵硬的像个木槌,他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将那包鼓鼓的银袋子递上前。

    一句胡话也不说,直接给钱,总出不了错吧?

    再说,她若推辞,便说这些银子是借的。

    有借有还,尚能再次相见。

    “这……”深知无功不受禄的秦时安,看着贺琰手中鼓鼓囊囊的荷包,正想着该如何推辞。

    却被身旁景昭一把夺过,一双桃花目笑的邪魅,甩下一句:“谢了。”便拉着秦时安的手腕离去。

    好了。这下连再见面的理由也没了……只能目送二人离去。

    景昭扬着着手中的荷包,逗着身旁的姑娘:“走,给小兔子买萝卜去喽。”

    从牢房中出来后,一直苦着脸的秦时安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弯唇笑了出来。

    美人侧眸,在四合的暮色中笑弯了唇角。

    贺琰伫在傍晚川流的人潮中,被二人渐远的笑容刺伤了眸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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