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昏,街市上车马熙攘,声浪嘈杂。

    景昭掂着手里的钱袋子,四顾的目光忽然定在前面的一所暖阁之上,见他眸色乍亮,抓起秦时安的手腕,就要拾阶而上。

    秦时安被他扯的虚浮一下,稳住双脚,抬首望向那暖阁大门的牌匾,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天下珍馐”。

    本就虚浮的双脚又一踉跄,反手扯住了景昭背后的衣衫,死活不肯再向前迈进一步。

    “我现在愈发瞧着,你一点也不像在奴营里受过苦的,倒像是上京城里那些挥霍无度的纨绔。”秦时安蹙眉嗔道。

    景昭晃了晃手中的袋子,撇嘴道:“好不容易有人请客,吃点好的不行吗?”

    话刚说完,钱袋便被秦时安一把夺过,“这些钱,够百姓们大半年的伙食费了,你我二人如今境遇,自是要省着些用,这珍馐阁是什么地方,一顿饭就给霍霍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秦时安扭了扭唇,瞅着那珍馐阁的牌匾咽了口唾沫,毫不留恋的转身,朝不远处的包子铺走去。

    景昭三两步跟上,抢在秦时安前面道:“老板,来一屉牛肉包子。”

    “别听他的,要素的,半屉就好。”

    景昭挑眉,转身戏谑:“我为你连腐刑都受了,吃几个肉包子怎么了?”

    秦时安一怔,慌乱的四顾,在景昭玩味的表情上狠狠剜了一眼。

    卖包子的老板神色怪异的打量着面前清俊的男子,声音透着几分可惜道:“客官拿好。”

    景昭接过装着包子的油纸袋,低头数的仔细,“半屉才五个?……狗也吃不饱啊。”

    秦时安不等他说完,便扯着他的衣角,将他拖进身旁的巷子中,躲开了周身看过来的形色目光,这才松口气道:“能不能管好你的嘴!”说罢,吹着气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道:“我吃一个就饱了,剩下的都给你,饿不死就行,哪那么多挑挑捡捡。”

    二人在巷口席地而坐,吹着秋日的北风,吞咽着馅儿里只有豆腐青菜的素包子。

    秦时安吸了吸被凉气扫出的清鼻涕,抬眸看向写着“天下珍馐”的玄漆木匾,喃道:“想当年,这里的管事们可是上赶着去我秦府送吃食,父亲嫌吵,让门子们拿着扫帚往外赶,这帮人就像没生骨头般,过几日换了新菜式,便又遣人来了。”说罢,苦笑一声,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包子道:“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我秦时安也有不敢踏进珍馐阁的一日。”

    暮色四合,街市上的灯盏次第亮起。

    景昭看着身旁少女的眼眸,被初上的华灯萃亮。

    她的视线明明落在珍馐阁的阙宇之上,却似乎透过了层层砖木,看向了自己的过去。

    一双眸子仿佛被点燃的烟火,在重重回忆爆裂之后,旋即星离雨散,消弭在夜空之中,剩下一张愈发清瘦霜白的面颊,流露着无奈。

    景昭咽下口中的包子,故意抬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歪头朝她糗道:“要不要昭奴拿把刀架在那珍馐阁管事的脖子上,逼他做你的私厨?”

    秦时安七零八落的目光终于聚合,转头落在景昭身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倒不必,但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连肉包子都不给买,甭想。”景昭还没问是何事,便佯作记仇的拒绝道。

    秦时安随即开口道:“买!外加一坛好酒!”

    “成交。”

    ……

    月色斑驳,云淡星稀,二人轻车熟路,躲过宵禁的巡役,绕至秦府后宅西厢的耳房墙外。

    “你早说让我来秦府偷东西,我好提前做些准备,”景昭双臂交叠挂在墙头,朝内张望,“现下两手空空,还带着你这么个累赘,让我怎么进啊?”

    秦治如今再被提审,还没有将新证定罪,府邸虽被查封,但尚未被朝廷变卖,昼夜都有北城兵马司的兵卒日夜把守,根本无缝可入。

    秦时安跪趴在地,双肘撑在冰凉的石砖上,即便景昭用双臂箍着墙头,并未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踩在她的背上,自己这个肉垫还是被压出了一身汗。

    “少废话,倒底进不进的去?”秦时安咬着唇,用单薄的背,撑着对方扒在墙头的身子,纤指紧扣地面,不耐催促。

    话刚落,只觉肩头一轻,她抬头,身上的男人似一只轻燕般腾起,抬腿滑入了墙内。

    须臾后,墙头甩出一条长布,粗麻里衬,是景昭的外衫。

    秦时安伸手薅住了那外衫的袖口,转了转手腕,在掌心缠紧,双脚交替蹬着墙面,竟也顺着他的布衣攀了上去。

    “我不敢跳……”

    爬上墙头的秦时安,却像只猫儿般,四肢紧紧扒着墙头,怎么也不敢往下跳。

    眼看下一茬巡兵就要路过此地,景昭在墙下张开双臂,焦急的威胁:“再不跳,我可走了!”

    在秦府时,秦时安便觉得自家的院墙甚高,将这四方天地裹的密不透风,外面的青瓦楼阙一概不得见,无趣得很。

    没想到有一天,竟还要亲自爬上来体验一番。

    秦时安咬着唇,声色颤颤,隐带哭腔:“你要敢走,本小姐就去奴营找人将你卖到西南蛮匪之地!”

    景昭笑的后仰,刚要继续打趣她,却闻院落角门处传来琐碎脚步声。

    灯盏的火光将圆石围成的拱门烘出一个巨大的光圈,映着卒子们侃笑的身影,晃忽而来。

    他抬眸望了一眼还在踟蹰的秦时安,果断踩向身侧的窗台处,借力一跃而起,像猎豹锁定猎物般圈住了她的细腰,摘果子一样将她从墙头摘了下来。

    身子忽而失了重心,秦时安吓得险些喊出来,被景昭用掌心捂了唇,弯身压在了墙角处。

    她颤着双睫抬眸看他,对方的深瞳在黑暗中聚了碎芒,仿佛屏气凝神警惕着危险的猛兽,悄无声息却又蓄满了力量。

    她被他束着,肩头抵在他胸前的肌肉上,结实而温暖。

    火光由远及近,通过起伏的交谈声可以辨出,卒子不在少数。

    秦时安被他压制着,原本鼓噪的心跳,反而莫名平静。

    仿佛自己是一只蚌,而景昭便是如蚌壳般坚不可摧的外衣。

    许是秦家查封已久,那些卒子日夜巡逻,也有些懈怠,挑着灯,只匆匆看了一眼院内便继续侃笑着远去。

    景昭绷着的身子稍一放松,这才意识到对方的双唇还被压在自己的掌下,软糯湿润,随着她呼吸的节奏,一下又一下,酥麻在自己的掌心里。

    而这种感觉一经发现,便开始沿着他的手臂,肆无忌惮的蔓沿四肢百骸,让他呼吸有些不畅,不由得加速了胸口起伏的频率。

    景昭喉咙滚了下,烫手般将自己的手掌拿下。

    “跟紧我。”他躲开她的视线,回身沿着月色的阴影处,溜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廊庑中。

    秦时安提起裙角紧随其后。

    毕竟是在自家宅院,哪处是砖哪处是石,哪里路滑不好走,二人本就门儿清。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便巧妙的躲开了巡查的视线,成功入了秦府的书房。

    一股熟悉的书香扑面而来,秦时安深深吸气,父亲在案前提笔飞书的轮廓乍现在脑海。

    晃神之际,景昭熟练的摸索到门扇后的灯钩,从上面取下灯盏,又从盏座下掏出火折,引了烛。

    他用手掌挡了挡明黄的火舌,提灯转身。

    秦时安这才发现屋内的陈设早已不复,书案、柜匣散乱一地,但凡值钱的器物早已被洗劫一空,而父亲大费周章向文客们讨来的珍贵书册,反而像废纸般洋洒在地,无人问津。

    她没有时间伤怀,借着一盏残烛和后窗倾进的月色,撸起袖子,在地上的凌乱中翻找。

    兄长的话再次浮在脑海:“在家中书房内,爹爹平日里最喜欢坐的那把竹编藤椅的椅背中,藏有一本游记……”

    “藤椅?”她默念,“爹爹的椅子……帮我找一把竹编的藤椅。”

    无序翻找的景昭闻声,起身四顾,视线落及书房各个角落,却始终未见藤椅的身影。

    “父亲偏偏选了竹制的藤椅,许是早已预料到会有今日,那竹编的东西满街市都有卖,并非什么值钱的物件,椅身又沉重,绝不会被人搬走,一定还在。”

    秦时安拎着裙,踩在杂乱无章的书册柜匣上,一不留神踩了空,脚踝陷进了两根木棍的间隙里。

    景昭闻声,扔下手中杂碎,提灯过来。

    光晕笼在秦时安脚下,她这才发现绊倒自己的木棍正是爹爹藤椅的椅腿。

    景昭恍然道:“深秋凉意重,他们夜值的巡卒定是将这藤椅劈碎,拿了两根木头做引火用了,椅背笨重,定还留在此处。”

    二人将脚底的杂物拨开,果然那藤椅的椅背被垫在了最底处。

    “东西就在里面。”秦时安撸了撸袖子,刚要将五根纤指嵌进那藤条的缝隙中,却被身后的景昭攥住手腕。

    “竹条看似细软,编织成器后却坚硬无比,你手指娇嫩,如此拆法,会被割伤,放着我来。”

    二人拆解之际,互听屋外有人喝道:“谁在里面?”

    “头儿,你方才路过,可是在这间屋里点了烛?”

    “我没进去过啊。”……

    秦时安听到屋外的对话心头一紧,猛吸一口气,凑近烛火,欲将其吹灭,却被景昭制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灭了烛,这屋里可就坐实有人了。”

    “那该如何是好?”秦时安揉拧着衣裙,怯怯低问。

    她低头看向被景昭拆了一隅的椅背,已经露出了那游记的一角。

    就算他们二人顺利躲藏,若是真的有人进来,也定会发现这椅背的蹊跷。

    她虽不明里面的东西是何物,但却暗暗知晓,这本游记与父兄性命攸关,断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门外的脚步声愈发近前。

    秦时安心如宣鼓,急出了眼泪。

    但双手却死死的扯拽着那些紧密的竹条,不肯离开。

    这时,景昭用双掌插进了她的掌下,将她的双手与那副难缠的竹条隔离开来。

    只见他右肩蓦地矮下一截,左肩提起,左掌发力,鼻中发出一声闷响,竟生生将那副编竹给扯的稀碎。

    掌心迸出一片腥气,溅满了那张碎竹。

    秦时安身子一抖,被竹条上的血渍吓得捂住了嘴。

    景昭扯出袖子将血迹抹净,一把揽起秦时安的腰,拎在自己的左臂上,大步迈至墙角的柜橱旁,将她迅速塞了进去。

    秦时安还未从对方行云流水的动作中回过神,便见景昭俯身至柜沿,将那本染了掌心血的游记塞进了她的怀里,顺手摸了摸她的头,一脸溺笑道:“东西帮你拿到了,记得欠我一坛好酒。”

    说罢,替她掩上了柜门。

    自己则提起那盏灯火,故意大声的踹开了北处的窗扇。

    门外的卒子们应声而入。

    景昭则当着卒子们的面,手臂支了窗台,抬脚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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