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东苑的屋外,门侧站着一排手端铜盆的小奴,臂弯处搭着专门用来拭血的巾帕,一个个面色如常,仿佛早已看惯。

    夜风萧萧,穿户而入,拂在贺琰血肉外翻的脊背上。

    冷风虽将伤口的灼烫感浇灭了三分,但也将持鞭人平添了几分薄凉之感。

    伫在屏风后的贺夫人看着儿子脊背上的腥红,唇色泛了白,但又隐忍不语。

    她身旁的黄媪曾是贺琰幼时的奶娘,捧着心侍奉了这些年,早已将这位贺府的公子当成自己的骨肉般心疼,见夫人不肯上前劝阻,冒着触怒贺老将军的风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夫人难道忘了,等过了重阳,薛夫人要来府上小聚,为何事而来,夫人心中是清楚的,算着日子也没剩几天了,公子背上留伤也便罢了,若再吃些板子,到时坐也坐不得,站也站不得,在薛夫人面前失了态,再传出去,终是拂了老将军的面子。”

    贺夫人本就心疼的紧,奈何没有规劝的正当法子,听了黄媪的话罢,眸色一亮,也是如脱桎梏般呼了一口气,连身侧的人都没来得及扶起,便从屏风后疾步绕了出来,喝停了那方要举起板子的小奴。

    “慢着。”

    贺夫人先是在贺老将军的耳侧低语了几句,见他没有驳斥,这才沉下脸色,朝趴在条凳上的贺琰低声道:“你且先下来,母亲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

    贺琰忍着背上的钻心,扶着条凳站了起来,稍理了理衣襟,朝贺夫人微微颔首,道:“母亲直说便是。”

    贺夫人的眼风扫了一眼负手立在门口处的贺庸,见他眼神躲避,便收回了目光,亲自朝贺琰开口道:“如今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又逢赤峰大捷,正是你风头无两之时,母亲借机选了几位京中的贵女,允执看看有没有入眼的。”

    这时,黄媪从屏风后绕出来,站到贺夫人身侧,不住的朝贺琰递眼色,示意他先将此事作为与父亲缓和的台阶,免了这番毒打再说。

    而贺琰却未急着开口回应,先是回首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其背对着自己,不做言语,心中顿时了然。

    自幼到大,凡是落在他身上的选择,都是如今日般,先是由母亲提出,再加上父亲无言的威压。

    看似将决策权交予他,其实早已为他做下了决定。

    无论他怎么选,这场婚事终会在他的无奈中落幕。

    亦如那年春闱,贺庸不昔调遣百人精锐,将他奔赴考场的马车拦截在了西城的暗巷中。

    又如三年前那个暴.乱的夜里,母亲以死相逼,让他与即将被押送刑场的少年割袍断义。

    贺琰看着父亲的身影被门廊处的烛火拉长至自己的脚下。

    这一幕,他太过熟悉,以至自己有些戚戚的恍惚之感。

    贺夫人见自己的儿子神色漠然,站在一旁的贺庸亦不作答,生怕气氛再度僵冷,遂又劝道:“我瞧着薛首辅的女儿薛若芙是个知书达理的,又与你自幼相识,允执不妨……”

    话音未落,贺琰却意外的点了头,那句“谨遵母亲安排”早已滑至嘴边,就要脱口之时,院外却忽响起了熟悉的笛声。

    其音细微,如游丝轻扬,几不可闻。

    贺琰却周身一震,似被雷击般,透穿了心肺。

    而方才堆至唇边的那句恭顺之词,却被这忽来的笛声所惑,令他似苍鹰脱缚,不再甘愿入笼。

    他猛然转身欲去,却被站在门口的父亲挥鞭抽向了前胸。

    “你母亲的话还未答,急着去做什么?”

    可令贺庸意外的是,这一次,向来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儿子,竟在长鞭落在胸前的那刻,抬手握住了鞭身。

    ……

    院中风声初微,渐而大作。

    酒窖窖壁顶端封闭的暗窗窗扉摇颤,似要被鼓碎。

    倚在窗下酒柜旁的少年,眸色如幽潭之水,映着重重幻影,持笛而奏。

    而他面前的姑娘,盘膝抱坛而坐,静闻其曲,澄净的双眸似透过那片幽潭,看向了少年不愿开口的过往。

    秦时安并未听过这首曲子,但她精通琴艺,只闻其谱,便知这笛声中应有故友重逢之意,可眼前的少年不知是否刻意,将笛声放缓了半个调子,以致平添了三分曲终人散的悲戚。

    她忽而不喜,赌气般的将怀中酒坛置于一旁,借着酒力,甩掉了脚上的两只莲花头履,玉臂撑起盈盈身姿,柳腰挺起,素袖慢垂,莲步急趋,踩着笛奏,竟在摇曳的烛光中翩翩起舞。

    少年的笛声有一瞬间的紊乱,气息微抖,险些没有跟上姑娘故意加快节奏的舞步。

    她竟听出了他笛声中的离别,却不愿用言语打断纠正,而是另辟蹊径的用舞姿来篡改了他的节奏。

    可她本是金贵之躯,竟肯为他一个贱奴去履起舞。

    在这固化难破的上京城,此举犹如污垢玷玉,是要被千夫所指的。

    而面前的女子却唇眸含笑,脚底似有千莲绽放。仿佛借着他手中的木笛,暂时抛开了身上所有虚妄的声名,只为一次释放。

    景昭的笛奏被她搅的渐急,而秦时安的身子也亦步亦趋的离他愈发近前。

    云袖动香,绕进景昭的鼻息之中,他心鼓喧喧,理智想要抗拒,而身子却事与愿违的渐迎上前。

    直到她半真半假的故作醉酒之态,跌落进他的怀里。

    四目相对,笛声戛然而止。

    水眸莹莹,似有千言欲诉,而他却频频闪躲。

    秦时安双颊升霞,一改往日矜持,双臂环着他的侧颈,忽而笑着打趣:“你是我二两银子买回来的,再躲,就把银子还我。”

    她在他的怀里笑的嫣然,一双玉臂在酒力的作用下微微发烫,将他的颈处灼的更加燥.热,令他无处排解。

    只能将这份燥意泄于掌心,更加用力的扣住对方盈盈一握的腰身。

    他的视线从她笑颤的长睫上缓缓下移,落在她摄魄的双唇上,气息有些不稳道:“就这么喜欢投怀送抱?”

    秦时安在对方略带侵略的眸光中眨了眨眼,方才平稳的呼吸也略显杂乱,突然有些踟蹰道:“我……”

    甫一开口,便被他猛然抬手扼了颈。

    秦时安心头一颤,酒意散去大半。

    他该不会被自己的逾矩激怒?!

    景昭欠着上身迁就着她,双瞳随着烛火的芯子忽明忽暗,令她看不真切,只觉颈间细嫩的肌肤被他的拇指无意识的盘弄着。

    有些微痒,她却不敢反抗。

    良久,景昭锁在她腰间的手掌与扼在她颈上的掌心同时收紧,将她的身子挣向自己,视线无礼的游移在她的身体上,挑着唇角缓缓道:“我可没有银子还你。”

    说罢,带着一股清冷,俯首压上了她的双唇。

    景昭感觉对方娇软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重颤了一下,被他欺身锁住。

    他已经分不清今晚到底是为她做的局,还是自己的作茧自缚。

    他单掌束紧她的双臂,另一只手却在理智的撕扯下,悄然摸索在她的衣衫之外。

    直到他的手触及到她胸前的小衣,酥软的手感忽而变得坚硬,似有物什藏匿其中。

    景昭眸色微紧,他翻遍整个林宅,都未曾找到的东西,果然藏在了她的身上。

    仅是指尖触碰到那册角的一瞬,便抽手缩回了手臂。

    唇齿间用来迷惑对方的纠缠,也如潮水般褪去。

    而他怀中,那只仍然被蒙在鼓中的兔子,正双眸怯怯的凝望着他,腮面娇红,银牙轻咬着不断向他求证:“方才……是昭奴的回答么?”

    秦时安努力的在昏沉的酒意中挣扎着。

    但她问出这个问题后,景昭忽而松开了扼在她颈间的手掌,手背拂过她脸颊时,一阵散发着木香的粉尘从他的指尖滑落。

    不过须臾,自己的眼皮便被一阵汹涌而来的困意裹挟,她心想许是酒意作祟,还没等到对方的答案,便身子一软,没了知觉。

    刹时瘫软下去的身体,在这一刻,却被怀抱她的少年狠狠拥进怀里。

    他颤着双肩,忽而仰头苦笑,仿佛在戏谑自己的命运。

    良久,他缓缓垂首,见脸颊埋入她的颈侧,带着酒后的鼻音,含糊低喃道:“昭奴……今日僭越了。”

    多年前的京郊猎场上,她搭箭拉弓,将一头巨鹿穿喉,引开了本该扑向他的狼群。

    也许从那时起,二人的命运便戏谑般的纠缠在了一起。

    他曾恨过她,为什么要射出那一箭,阻了他的往生之路。

    可后来,他又惜她,惜这世间唯一能渡他往生的人。

    ……

    屋外风止,枯败的草木再度颓塌下去。

    东苑厢房外静候的小奴们,突然被屋内走出的黄媪用眼神驱赶。

    贺夫人也在黄媪的陪同下暂避去偏房。

    厅堂只剩父子二人相峙。

    少时每每受完鞭笞,父亲都要罚他亲自清洗,意在给他一个解释自己过错的机会。

    贺琰今日,自然也如千千万万个昨日般,缓缓卷起手中的蛇鞭,踱至内室门侧盥盆中,面色如常的清洗起沾了自己血迹的长鞭,道:“刑部上到尚书,下到令史,哪个没拿过衡王的好处?可父亲反观秦治的案子,衡王府的银票都快搬进刑房了,这一次,他们哪个敢拿了?”

    贺庸还未从儿子方才的忤逆中回过神来,眸中带着三分嗔怒七分诧异,被贺琰的话扯回了心神。

    贺琰将整条蛇鞭浸在水中,血色如万千游丝般瞬间升腾弥散,将盥盆中的清水染成透明的绯色。

    他用鬃刷细心的清理着蛇皮纹路里的血污,淡淡反问道:“衡王想要秦治的命,可秦治获罪至今,关押至刑狱已有百余日,他少一根指头了吗?”

    贺庸不语,听他继续道:“父亲何不想想,秦治区区户部尚书,三年未离京半步,一个只会扒着算盘子,在天子面前收收税的小喽啰,竟能完好的绘制出衡王在陵水藏匿的七十二处军火库位置,这背后的助力,怕不止豫王一人这么简单。秦治就算死,户部尚书换人来做,那陵水的军火舆图,也依旧能绘的出来,所以,我们不如先将秦治这条大鱼假意保下,再用他女儿做饵,顺藤摸瓜,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无忌狂徒,敢勾结豫王,为衡王下套。”

    贺庸望着自己的儿子,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贺琰受完鞭笞后,再也没有了少时那般的倔强赌气或认错求饶。

    遒劲的身躯早已比自己高出一头,背影淡漠寒凉,仪态却又不差分毫,俨然一副大人样子。

    贺庸洪钟般的音色突然颓靡下去,心中怒气竟也消弭大半,负手踱至堂北处的檀椅中坐下,终于应他道:“所以你才想要聘秦家女入军营,好为我们掌控,用以稳住秦治?”

    贺琰清洗完最后一段鞭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渍,走至贺庸面前,微微欠身,将手中的长鞭递上,眸色萧冷道:“这世间最让人听话的筹码,还有什么比至亲血肉更管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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