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州大捷,龙虎军班师回朝,贺琰身为龙虎军主帅,摇旌凯旋,入京受赏,一时风头无两。

    “你们听说了没?龙虎将军贺琰,在西南赤峰之战中大获全胜,生擒流民首赖冠,好不骁勇。”

    上京水云涧酒楼为招揽宾客,特邀各地文客来此赏酒作词,庆贺龙虎将军再打胜仗。

    满座阿谀之中,一位熏醉的老叟发出嗤笑:“嗐,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若不是景国公府败落,景家军混编入贺家的龙虎军中,他贺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将,岂能百战百胜?!笑话!那龙虎军原是姓景的罢。”

    同桌的酒客见他酒过三巡醉不择言,慌忙将他搀出门去。

    喧哗的酒厅一时哑然,待此人离去后,才重新热闹起来。

    坐在角落的景昭饮着面前的桂花酿,眸色悄然暗淡,沉默须臾,忽而意犹未尽的朝坐在对面的秦时安道:“这水云涧的酒水一年不如一年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哎……”秦时安被他抓起手腕,快步朝酒楼外走去,“你这人怎的说话不算数,喝了我的酒,该先向我坦白才是!”

    华灯初上,光影交错,星辰隐于荧荧灯火。

    少年攥着她的手腕,在潮潮人海中,不知不觉滑向了她的掌间,将她的一双柔荑紧裹其中。

    自与他相识,二人总会刻意保持着主仆之间该有的本分,即便偶尔有肢体接触,也是她刻意为之,景昭从不屑戳破她另有所图的小心思。

    像这般主动牵住她的手,还是头一回。

    二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在熙攘的人群中。

    秦时安逐渐急促的心跳隐匿在市井叫卖的嘈杂里,她不禁抬首去看灯火下那个带她向前的少年。

    苍松般刚劲的背影,仿佛透着难以言说的压迫感,转化为执拗的力道,强压在她的掌心。

    秦时安随着他的脚步,兜兜转转,来到城东小巷的一处偏僻之所。

    回过神的秦时安,被眼前的素匾唬得一愣,低呼道:“这……这不是贺府的角门吗?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景昭贴耳至门楣,静听片刻,眉间忽而松懈,轻脚挪至门廊西侧的砖墙处,蹲身下去,移开了堆砌在墙侧的木柴,撸起袖子,竟将底部的墙砖悄悄挪了出来!

    动作迅捷,熟门熟路,仿佛惯犯。

    “上京城最好的酒都在这儿了。”

    月色下,少年坏笑着转头朝她挑眉。

    “你胡闹!……”

    秦时安未来得及喝止,便被景昭抬手压下了肩头,按颈屈膝,似狗一般从那墙洞中俯身而过。

    景昭随后跟上,反手将洞口用柴堆掩好,起身拂了拂双手,朝她暗笑眨眼道:“贺琰他该我的,不必歉疚!”

    说罢,便用掌轻按下她的后背,二人佝着身子,顺着甬路一道溜了进去。

    秦时安心突不止,恍然所悟。

    难不成自己之前猜反了,这景昭才是贺琰的债主不成?!

    ……

    北风乍起,贺府东苑廊庑旁的榆木下积了厚厚的落叶,院中的小奴挥着扫帚,在地面上堆着枯黄的叶子,被屋内循声而来的婢子挥手驱赶:“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扰公子休息,快快下去。”

    小奴欠身应了一声,提着扫帚疾步离去。

    屋内却传来一阵带着倦意的沉音:“你也下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那婢子听罢,转身隔着帘栊道:“是,但公子别忘了还要去一趟西厢。”

    “不是刚问过安了么?”屋内的声音愈发颓靡。

    门外的婢子颔首道:“夫人说了,这次赤峰之战与往日不同,没有老将军的陪同,是公子自己夺下的战功,将来是要写入宗祠的,唤公子过去,许是要犒赏公子呐。”

    屋内传来一阵叹气道:“我知道了,待我更衣便去。”

    院中下人离去,贺琰这才从四足矮檀前缓缓起身,踱步至照壁下悬挂的甲胄前负手驻足,昏黄烛火下,瞳色隐晦,不知所想。

    须臾后,理了衣冠,毅然转身,朝西厢而去。

    月华泄于庭院,孤高而清冷。

    贺琰向来漠然的面容上,牵强的挂上一抹笑意,跨进了西厢的院落,撩栊推门入内。

    “母亲。”他廖看四下,却并未发现贺夫人的身影。

    而他身后,却追来一道破风的鞭声,落于其背。

    熟悉的痛感撕裂在脊,他吐一口气,单膝向前戗去。

    “你可知错?”随之入室的贺庸声色雄浑,犹若战鼓擂动,在贺琰的身后响起。

    “父亲!”

    风拍窗棂,烛火明灭,贺琰被背上的刺凉疼的嘶了一口气。

    败战要挨鞭笞,如今胜仗得归,竟还要挨鞭笞,是何道理!

    他四肢肌肉愤颤,牙关一咬,拧眉吐道:“允执不知。”

    “允执,”贺庸舌顶后槽,“你可配得上这两个字?”一方言罢,又是溅血的两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我如何教的你?每遇事不决,要控心内敛,不能被情欲左右,凡事权衡度量,握好分寸。你再瞧瞧,你是如何做的?”

    贺庸声沉而有力,握着蛇鞭的粗掌怒颤,道:“秦家一案本已板上钉钉,如今却因一本炭火出纳,导致取证重审,竟让此案渐渐有了转机,衡王殿下这半年的心血算是无功而返!而你,却与那秦家女走的颇近,竟还为了聘她入军营为师,不昔寻了一批难民少年入了军营,可有此事?”

    贺琰薄唇抖颤,强压背上痛楚,直身扬眉道:“秦家女并未允诺我。”

    此言一出,肩头再添烫鞭。

    “我问你可有此事!”贺庸声颤怒竭,几欲身晃。

    “有。”贺琰吐气,这才垂首。

    贺庸以鞭柄抵住他的肩胛,戳着他的皮肉翻飞之处,冷声道:“衡王殿下让林家兄弟为炭火出纳的罪责抵命,是你,在刺客抵达汴县时,遣人给那秦家女递了信,还给林立放了口风,这才让他早做准备,用庶弟林业的命替他逃过一死,可有此事?”

    “有。”贺琰抿唇,咬牙吐字。

    贺庸身躯一晃,扶住门框,愣神四顾,忽而朝门外下人无力道:“上条凳。”

    室内屏风后的贺夫人听闻“条凳”二字,身子险些软在面前的松鹤白玉屏风上。

    身旁的婆子欠身将其搀住,几欲出了哭腔:“一回来就这么打,要出人命的。”

    贺夫人的指尖嵌入那婆子的袄袖中,缓下气息,凝神道:“将军老了,贺家的几十口子人命,终将要压在他的骨上,这点疼,又算什么。”

    ……

    冷风呼啸,将枯叶从枝头剥离,卷嚣着刮过石阶青瓦,簌簌而响。

    景昭轻车熟路,将秦时安带至贺府库房西南角的地下酒窖中,如入家门般,掌了灯烛,引客入室。

    他轻拍着身旁陈架上封酒,熟稔的朝秦时安介绍道:“这坛是二十年的桑落,那儿,三十年的屠苏,”他熟悉的避开脚边的冗杂,俯身拎起一坛陈酿,一把将封蜡扯下,“这儿还有一坛先帝十三年祭祖用的般若。”

    他凑鼻闻了闻,抱坛凑近唇侧,猛灌一口,摇头嗟叹:“香……”

    秦时安却紧步上前,蹙眉夺下酒坛,斥道:“此举乃偷窃之为,法所不容,君子不齿,我……”

    话未说完,被对方以掌托颌,凑坛至唇边,倒灌一口琼浆。

    “贺琰欠我的,可远不止这几坛酒水,收起你的教条,就当我讨债来了。”少年吊着眼尾,笑意带着狡黠。

    秦时安没有防备,一口烈酒入腹,端淑的五官鲜少的凑成一团,皱鼻绞眉,白皙的脸颊瞬间涨似海棠。

    她酒量本就孱弱,更未曾像男子这般大口饮过烈酒,脑袋恍惚一刹,竟脱口道:“好酒。”

    烛身亭亭,蜡泪垂积,二人依酒坛席地而坐,于微晃的火光中侃谈对饮。

    秦时安看着少年俊朗分明的五官下,唇角轻扬,笑意却苍白。

    仿佛双唇开合的笑声中,藏了重重心事。

    二人借着香醇的酒水,从山川湖海攀谈至坊间轶事,对于景昭的过去,却心照不宣的,只字未提。

    秦时安面颊晕起红霞,笑声也开始变得肆无忌惮,朦胧的视线中,唯剩少年清秀的轮廓。

    可即便醉意上头,心头却依然怯怯,她怕对方突然开口,说出她不愿触及的过往。

    这时,景昭不知从何处角落摸出一支木笛,笛身轻巧,用的是最常见的枣木,并不名贵,只是上面布满了旧尘。

    他用袖口拭净,托在掌心,仿佛陷入沉思。

    这只木笛原是他与贺琰来此碰头的号子,只要笛声响起,那个贺府的少年便会风雨无阻的循声而来。

    贺府中教条沉疴,主张“酒令智昏,醉则忘形”,不许家中未及冠礼的儿郎饮酒,景昭每每来此,都是独饮,贺琰则在一旁为他斟酒洗筹。

    二人时常趴在酒窖半地下的云窗外,看着酒窖外的那棵旧木花谢花落,四季更替。

    景昭每当酒意兴浓,便会哼着景家军的军谣,举觥高喝:“我景云骁此生要败亘山七霸!复北燕九州!”

    每当此时,贺琰都会温笑着凝他附和:“那我贺琰便著书立传,传经授道,化育万民,以捍社稷。”

    他为他添酒助兴,可景昭却回回都能发现他袖内浅藏的鞭伤。

    “贺庸又打你了?”景昭次次怒目。

    “是我不懂事。”贺琰却总是轻拽袖口,将伤口隐下。

    “允执,你就是太懂事了!”每每此时,景昭都会跳至他身前,挥拳做戏道:“你要学我,景承恩若敢打我,我便烤他的战马,睡他的女人!”

    “你爹的女人你也敢睡?”

    “景承恩新娶的九房大不了我几岁,不过那身子瞧着倒是熟透了,一点也不像小丫头,倒像是……”景昭眸光一转,瞧他坏笑道:“像窑子里的魁首。”

    贺琰被他逗得大笑。

    一次酒意正兴,他忽而唤他:“云骁。我不喜欢你叫我允执,这两个字太过中正平和,要克欲封心,我不喜欢,我想像你一样,不囿于俗规,行事随心,洒脱自在。”

    少年眸色烁烁,艳羡看他。

    而景昭也收了脸上的张扬,突然正经道:“你无需活成别人的样子,起码在我这里,你永远独得八斗,世无其二。”

    “独得八斗,世无其二……”贺琰反复喃着,眸色滚灼,灿笑着为他再斟一碗。

    ……

    而今夜,景昭看着身旁凝他的女子,素衫之上,醉眸绰绰。

    喝醉酒的女子,他的确见过不少,在他还是景国公府的世子时,时常在犒赏父亲的宫宴上见到大褚最美的官妓,她们的身子瘾在轻薄的裙纱之下,透过宫中灯火,玉.体如天工雕琢般精美。

    父亲的随将们曾偷偷告诉他,这些女子是这片疆土之上的绝色。

    可他此刻睨着身边人的双眸,却不禁觉得自己心底龌龊,竟用那般不堪的女子来与她做衬比较。

    眼前的丫头学着他一般盘膝而坐,一只手臂肘在膝上,手背托颌,静静凝他。

    明明满眼情欲,却不夹杂羞赧,松弛而坦荡。

    丝毫不似别的女子那般,羞于面对自己的情感,既不怯内,也不怯外。

    她比他勇敢。

    景昭心头猛然刺痛,闭上了双目。

    那些曾以为放下的过去,再度变成一只利爪,扼紧了他的喉咙。

    她如水般的澄眸,竟让早已心如止水的他,再度燃起恨意。

    他恨那杀死了自己的世道。

    那个逼他不得不弃她而去的世道。

    眼前如雪光般干净的女子,终究不能将未来依附于一只鬼的身上。

    所以,在他离去前,要将这抹刺眼的雪光小心捧起,为她寻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景昭缓缓睁开双目,终于鼓起勇气,将盘弄在手上的木笛,凑近了唇侧。

    他站在这世间最高的山上,放眼人间,竟悲戚的发现,能让他放心把心爱之物藏裹托附之人,竟然只有那个“独得八斗,世无其二”,却与自己反目成仇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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