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出来了！破出来了！”
豫王府崇文阁里的几十位门生，熬了数个日夜，终于将那本“桓山幽思录”绘成一幅山势脉络清晰明了的亘山舆图。
众人奋然，聒聒之声惊起了瓦檐上的鸟雀，一同吵醒的，还有抱着酒坛憩在屋顶的景昭。
酒意消退，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在豫王府后，唇角牵出一丝晦涩的苦笑，腾身翻进了庭院之中，顺手接住了被衣角扫落的鸟窝，又小心放回。
门生们见他前来，眼风中虽透着鄙夷，但却纷纷起身，颔首示礼。
景昭将沾了瓦泥的双手在腰侧的粗衣上抹了一把，从案上的食盒中抓了些坚果丢进了嘴里，另一只手则按在那张舆图之上，睡眼惺忪的审度着墨迹未干的亘山图。
“亘山云溪谷？”他不禁蹙眉，“怎么会是亘山？”
难道不该是陵水吗？
景昭在心中默问，却未彰之于口，他在秦府时，帮秦治搜罗衡王私藏军火的罪证，细节线索处处都指向陵水，可为何绘出的军火库舆图却是藏在千里之外的晋州之地？
正当他出神，门外闪进一身水蓝锦衣的少年，朝他直面丢来一只梨子。
景昭抬手接住，歪头看去，竟是南无。
“王爷有请。”少年朝他抬了抬下巴。
景昭啃了口梨子，随他踱出门去。
前脚刚踏出门槛，身后便传来门生们的嗤讽。
“惧死苟全，失义偷生，景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窝囊。”
“有本事谋逆，却没种认罪，让亲族陪葬，这种人竟还有脸活在世上。”
“行止鄙陋，存而无节，吾辈耻之，真拿自己当王府的老二了，我呸。”……
身后诽谤之言窃窃如丝，声微却恶。
景昭俊朗的面容上却无一丝波澜，好似早就习以为常。
他迅速的将手中的雪梨翻啃了几口，双脚一蹬，跃上了庭院中的那棵古槐，将掌心中所剩的坚果碾碎，洒在了鸟窝里。
“方才对不住，赔给你们的，也不知合不合几位鸟兄的嘴。”
等在树下的少年撇嘴道：“你可快些吧，王爷等着呢。”
景昭这才一跃而下，拂了拂身上的尘土，佯作不经意道：“东西破出来了，王爷可说过何时呈给圣上？”
南无负手向前，答道：“王爷何时说过要呈给圣上？”
景昭脚步一顿。
军火舆图是圣上下给豫王的暗旨，如今舆图告破，豫王却想将此事眯下，其心昭然若揭。
景昭方要开口，却被突然出现的豫王府长史抢了先：“南无，今日的棍法可有按时习过？”
“这就去。”南无抬首应道。
景昭心中悄然而思，面上却挂了笑，朝那寻来的长史微微点头，遂又当着他的面，向南无的背影追问了一句：“那日你赞我身上的般若酒香，可是嘴馋了？哥哥今晚请你啊？”
他虽是说给眼前的少年，视线却追随着那长史而去。
果然身旁的少年先瞄了一眼那长史的面色，见其蹙眉敛目，遂转头朝景昭拒道：“近日课业颇多，酒还是改日再约。”
说罢，弃他而去。
景昭眸色暗下，心中疑虑瞬息笃定下来，不由在心中默默嗤笑，忽而想起了儿时听过的一则故事。
夫狼有爪，用之至竭，而后防之，惧为其患。
诺大的假山竹林旁，独剩他一人驻足在此。
燥冷的秋风扑面而来，他凝目抬首，看向苍穹碧落，一朵孤云从他的头顶掠过，被苍凉的北风卷啸着，伶仃飘远。
景昭打了个哈欠，踱足而去。
方才的一番试探，于他而言，不过是再次验证了那个浅显易懂的道理。
那便是以后于豫王府中饮酒，只可三分浅醉，不能一醉方休了。
毕竟“失义而偷生”的贱命只剩半条，再丢了那便不合算了。
……
待他至豫王的寝殿外，刚要推门而入，却被豫王的近侍拦下，引他至偏房。
“王爷请二爷沐浴更衣。”
“怎的？今日有贵客不成？”景昭隔着窗纸，朝内瞄了一眼。
“王爷说了，二爷为王爷寻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必然要还您一份重逢之喜。”
“重逢之喜？”景昭颅内一道白光猛然闪过，胸中郁滞，反手扼住了那小奴的喉颈，喘气嚼齿颤道：“谢珩请她前来……可是问过她的意思？”
话至音尾，鼻侧皮肉抖动，竟愠恼难控。
那夜，他故意作乱了她的衣衫，为的便是让她恨己入骨，断了她的念想，从此江湖路远，殊途陌路。
谢珩却未问过他，将她作玩物一般绑来他的府邸。
那小奴被他扼的涨红了脸，又听他直呼王爷名讳，一时冷汗浃背，浑身战栗道：“二……二爷放心，绝无任何强求。”
景昭眸色微怔，掌心一松，那小奴趁机逃去。
他的手臂悬在半空，神色平添三分温柔，不可置信的轻轻喃道：“她……竟肯来？”
以她的骄傲，自然不会毫无怨怼的屈从，即便是来，也定是兴师问罪来了。
而景昭的唇角依然不由勾起，脱兔般的冲向了偏房的沐室中，去尘束发，修整衣冠后，踏靴入了正厅。
炉香袅袅，窗外幽篁沙沙，竹叶相磨，簌簌而落。
面前的白玉雪霁屏风后，一抹倩影规矩端坐，远观其影，如屏中雪霁，纯净明亮，又如山岳之峙，沉稳而不可撼。
景昭看着玉屏后的身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他对她做下的孽事，不似抖雪拍霜那般，只需拂一拂衣角，便能择的干净。
正当他努力构架着自省之言，却闻屏风之后的倩影抢先开口道：“云骁，是你吗？”
景昭闻声一愣，双肩如软柳般骤然松垮下去。
竟不是她。
可他依旧闻声辨出了来者。
“长……殿下？”
“什么长殿下短殿下，叫我长梧便是。”
原来，豫王回送他的，竟是与当朝长公主谢长梧的“重逢之喜”。
景昭的视线如霜打之花，从屏风上收回，失望中揖道：“臣……不敢。”
“谢谢你，云骁。”屏风后音色清明。
“不知我做了什么，让殿下言谢。”景昭垂首，收回了不该有的期待。
“你在我皇兄面前，向来自贱为奴，方才在我面前，却以臣自居。”
“是奴失言了。”
“满朝皆知，世上再无景云骁，可你方才的失言，却让本公主觉得，你仍旧是那个战罢归来，甲胄未解，敌军望风而靡，将士一呼百应的少年勇将，你在我面前既不愿自贱，本公主是否可以理解为，是你不愿自贱我们的过去。”
景昭眉间压下一丝不耐，心底自嗔方才的嘴瓢，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屏后女婢为他端来一方精雕木匣，走至他面前打开，里面放的竟是多年前父亲赠给他的魑虎方形玉佩。
这让他忽而记起三年前的璠阳之役，衡王挂帅苦战数月，却败退百里，景家军奉命驰援，不出半月，便大捷回京。
入宫进宴时，景昭却被故意刁难，衡王命殿中起舞的官妓，用脚趾为他举盏奉酒，并让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饮下。
当时的景家军已成气候，树大招风，朝外风言不止，就连圣上也一笑而置，不肯为他开脱。
若不饮，则替景家戴稳了恃功倨傲的帽子，若饮下，又折辱了景家军将士的脊梁。
再三思忖下，那位甲胄未解的少年还是接下了那杯酒，敛目举头饮下，将杯盏狠狠倒扣于案。
这时，舞姬解下面纱，百官这才得见，面纱下的女子竟是长公主谢长梧。
衡王一时哑然。
而那杯酒，也将原本的羞辱之意扭转为皇家的荣宠。
那日宫宴结束，谢长梧在冗长沉闷的宫街上拦下了他，无视路过官员的侧眸，朝他道：“本公主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景云骁不该回个礼，谢谢我吗？”
他酒意尚浓，不敢直视公主，以免失态，慌乱中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发现身上仍着来时铠甲，并未捎带他物，于是道：“可云骁今日并未带什么值钱的物件入宫。”
一言落罢，谢长梧身后跟随的宫婢们不禁发出一阵哄笑。
他才惊觉自己失了态，竟在公主面前，企图用钱物来表谢意，实属不敬。
正当他局促之时，谢长梧却向前一步，纤指瞄向他腰间的魑虎玉佩道：“我要这个。”
那时的景昭不过十六，但已然明白女子向男子索要玉佩的意味，可不等他措辞，宫婢们便一哄而上，将他腰间的玉佩解下，奉至谢长梧的手中。
引来周遭文臣的嗤蔑。
谢长梧盘着手中玉，抬眼道：“你放心，本公主不会夺人爱物，听说父皇要遣你去晋州亘山剿寇，这个东西我先替你保管，等你凯旋，我便再还你。”
谁知这趟晋州亘山的剿寇之行，归来时，景国公府便被扣上了私贩军火的大罪，家眷亲族锒铛入狱，秋后处斩。
没想到今日竟在豫王府，又见到这位行事常常出格的长公主。
可谁又知，俯仰之间，旧事已为陈迹。
景昭方要伸手去拿，却在听见屏风后那句“物归原主”后，似被唤醒的梦中人一般，收回了手。
他望着那枚玉佩，漠然道：“殿下糊涂了，这块玉佩是已故世子之物，奴，拿不得。”
他双手交叠，再次作礼道：“若是没有别的事，奴先告退了。”
“景云骁！”
谢长梧见他要走，忙提裙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景昭见状，忙后退几步，俯身作礼，不肯抬头视之。
唯余光之中，闯进一抹绣着金丝牡丹的华裙裙角。
“皇兄答应过我，等他大业稍定，会以新的身份，让你入皇城兵马司，抬你为统领都督，到时……”
“殿下慎言。”景昭无情打断。
“奴，此生无意高官厚禄，只求‘尽兴’二字，公主方才说了，不愿昭奴‘自贱’，那便向王爷回了那些无用的官爵，替我讨一份清静吧。”
说罢，他垂着视线转头退去，直到行至殿外，才将视线抬起。
他虽只见过公主数面，但唯独那日宫宴之上，她退下面纱，有过须臾的视线碰撞，酒意朦胧之下，她的容貌早已模糊。
而如今，乃至往后，他都不会让自己再有，与她视线相交的机会。
他不愿抬首，并非厌恶，相反，是他不愿辜负多年前的一盏之恩。
其次，他的心里也不再允许留有其他女子的一席之地，一寸，一厘，都已有归处。
豫王府崇文阁里的几十位门生，熬了数个日夜，终于将那本“桓山幽思录”绘成一幅山势脉络清晰明了的亘山舆图。
众人奋然，聒聒之声惊起了瓦檐上的鸟雀，一同吵醒的，还有抱着酒坛憩在屋顶的景昭。
酒意消退，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在豫王府后，唇角牵出一丝晦涩的苦笑，腾身翻进了庭院之中，顺手接住了被衣角扫落的鸟窝，又小心放回。
门生们见他前来，眼风中虽透着鄙夷，但却纷纷起身，颔首示礼。
景昭将沾了瓦泥的双手在腰侧的粗衣上抹了一把，从案上的食盒中抓了些坚果丢进了嘴里，另一只手则按在那张舆图之上，睡眼惺忪的审度着墨迹未干的亘山图。
“亘山云溪谷？”他不禁蹙眉，“怎么会是亘山？”
难道不该是陵水吗？
景昭在心中默问，却未彰之于口，他在秦府时，帮秦治搜罗衡王私藏军火的罪证，细节线索处处都指向陵水，可为何绘出的军火库舆图却是藏在千里之外的晋州之地？
正当他出神，门外闪进一身水蓝锦衣的少年，朝他直面丢来一只梨子。
景昭抬手接住，歪头看去，竟是南无。
“王爷有请。”少年朝他抬了抬下巴。
景昭啃了口梨子，随他踱出门去。
前脚刚踏出门槛，身后便传来门生们的嗤讽。
“惧死苟全，失义偷生，景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窝囊。”
“有本事谋逆，却没种认罪，让亲族陪葬，这种人竟还有脸活在世上。”
“行止鄙陋，存而无节，吾辈耻之，真拿自己当王府的老二了，我呸。”……
身后诽谤之言窃窃如丝，声微却恶。
景昭俊朗的面容上却无一丝波澜，好似早就习以为常。
他迅速的将手中的雪梨翻啃了几口，双脚一蹬，跃上了庭院中的那棵古槐，将掌心中所剩的坚果碾碎，洒在了鸟窝里。
“方才对不住，赔给你们的，也不知合不合几位鸟兄的嘴。”
等在树下的少年撇嘴道：“你可快些吧，王爷等着呢。”
景昭这才一跃而下，拂了拂身上的尘土，佯作不经意道：“东西破出来了，王爷可说过何时呈给圣上？”
南无负手向前，答道：“王爷何时说过要呈给圣上？”
景昭脚步一顿。
军火舆图是圣上下给豫王的暗旨，如今舆图告破，豫王却想将此事眯下，其心昭然若揭。
景昭方要开口，却被突然出现的豫王府长史抢了先：“南无，今日的棍法可有按时习过？”
“这就去。”南无抬首应道。
景昭心中悄然而思，面上却挂了笑，朝那寻来的长史微微点头，遂又当着他的面，向南无的背影追问了一句：“那日你赞我身上的般若酒香，可是嘴馋了？哥哥今晚请你啊？”
他虽是说给眼前的少年，视线却追随着那长史而去。
果然身旁的少年先瞄了一眼那长史的面色，见其蹙眉敛目，遂转头朝景昭拒道：“近日课业颇多，酒还是改日再约。”
说罢，弃他而去。
景昭眸色暗下，心中疑虑瞬息笃定下来，不由在心中默默嗤笑，忽而想起了儿时听过的一则故事。
夫狼有爪，用之至竭，而后防之，惧为其患。
诺大的假山竹林旁，独剩他一人驻足在此。
燥冷的秋风扑面而来，他凝目抬首，看向苍穹碧落，一朵孤云从他的头顶掠过，被苍凉的北风卷啸着，伶仃飘远。
景昭打了个哈欠，踱足而去。
方才的一番试探，于他而言，不过是再次验证了那个浅显易懂的道理。
那便是以后于豫王府中饮酒，只可三分浅醉，不能一醉方休了。
毕竟“失义而偷生”的贱命只剩半条，再丢了那便不合算了。
……
待他至豫王的寝殿外，刚要推门而入，却被豫王的近侍拦下，引他至偏房。
“王爷请二爷沐浴更衣。”
“怎的？今日有贵客不成？”景昭隔着窗纸，朝内瞄了一眼。
“王爷说了，二爷为王爷寻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必然要还您一份重逢之喜。”
“重逢之喜？”景昭颅内一道白光猛然闪过，胸中郁滞，反手扼住了那小奴的喉颈，喘气嚼齿颤道：“谢珩请她前来……可是问过她的意思？”
话至音尾，鼻侧皮肉抖动，竟愠恼难控。
那夜，他故意作乱了她的衣衫，为的便是让她恨己入骨，断了她的念想，从此江湖路远，殊途陌路。
谢珩却未问过他，将她作玩物一般绑来他的府邸。
那小奴被他扼的涨红了脸，又听他直呼王爷名讳，一时冷汗浃背，浑身战栗道：“二……二爷放心，绝无任何强求。”
景昭眸色微怔，掌心一松，那小奴趁机逃去。
他的手臂悬在半空，神色平添三分温柔，不可置信的轻轻喃道：“她……竟肯来？”
以她的骄傲，自然不会毫无怨怼的屈从，即便是来，也定是兴师问罪来了。
而景昭的唇角依然不由勾起，脱兔般的冲向了偏房的沐室中，去尘束发，修整衣冠后，踏靴入了正厅。
炉香袅袅，窗外幽篁沙沙，竹叶相磨，簌簌而落。
面前的白玉雪霁屏风后，一抹倩影规矩端坐，远观其影，如屏中雪霁，纯净明亮，又如山岳之峙，沉稳而不可撼。
景昭看着玉屏后的身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他对她做下的孽事，不似抖雪拍霜那般，只需拂一拂衣角，便能择的干净。
正当他努力构架着自省之言，却闻屏风之后的倩影抢先开口道：“云骁，是你吗？”
景昭闻声一愣，双肩如软柳般骤然松垮下去。
竟不是她。
可他依旧闻声辨出了来者。
“长……殿下？”
“什么长殿下短殿下，叫我长梧便是。”
原来，豫王回送他的，竟是与当朝长公主谢长梧的“重逢之喜”。
景昭的视线如霜打之花，从屏风上收回，失望中揖道：“臣……不敢。”
“谢谢你，云骁。”屏风后音色清明。
“不知我做了什么，让殿下言谢。”景昭垂首，收回了不该有的期待。
“你在我皇兄面前，向来自贱为奴，方才在我面前，却以臣自居。”
“是奴失言了。”
“满朝皆知，世上再无景云骁，可你方才的失言，却让本公主觉得，你仍旧是那个战罢归来，甲胄未解，敌军望风而靡，将士一呼百应的少年勇将，你在我面前既不愿自贱，本公主是否可以理解为，是你不愿自贱我们的过去。”
景昭眉间压下一丝不耐，心底自嗔方才的嘴瓢，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屏后女婢为他端来一方精雕木匣，走至他面前打开，里面放的竟是多年前父亲赠给他的魑虎方形玉佩。
这让他忽而记起三年前的璠阳之役，衡王挂帅苦战数月，却败退百里，景家军奉命驰援，不出半月，便大捷回京。
入宫进宴时，景昭却被故意刁难，衡王命殿中起舞的官妓，用脚趾为他举盏奉酒，并让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饮下。
当时的景家军已成气候，树大招风，朝外风言不止，就连圣上也一笑而置，不肯为他开脱。
若不饮，则替景家戴稳了恃功倨傲的帽子，若饮下，又折辱了景家军将士的脊梁。
再三思忖下，那位甲胄未解的少年还是接下了那杯酒，敛目举头饮下，将杯盏狠狠倒扣于案。
这时，舞姬解下面纱，百官这才得见，面纱下的女子竟是长公主谢长梧。
衡王一时哑然。
而那杯酒，也将原本的羞辱之意扭转为皇家的荣宠。
那日宫宴结束，谢长梧在冗长沉闷的宫街上拦下了他，无视路过官员的侧眸，朝他道：“本公主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景云骁不该回个礼，谢谢我吗？”
他酒意尚浓，不敢直视公主，以免失态，慌乱中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发现身上仍着来时铠甲，并未捎带他物，于是道：“可云骁今日并未带什么值钱的物件入宫。”
一言落罢，谢长梧身后跟随的宫婢们不禁发出一阵哄笑。
他才惊觉自己失了态，竟在公主面前，企图用钱物来表谢意，实属不敬。
正当他局促之时，谢长梧却向前一步，纤指瞄向他腰间的魑虎玉佩道：“我要这个。”
那时的景昭不过十六，但已然明白女子向男子索要玉佩的意味，可不等他措辞，宫婢们便一哄而上，将他腰间的玉佩解下，奉至谢长梧的手中。
引来周遭文臣的嗤蔑。
谢长梧盘着手中玉，抬眼道：“你放心，本公主不会夺人爱物，听说父皇要遣你去晋州亘山剿寇，这个东西我先替你保管，等你凯旋，我便再还你。”
谁知这趟晋州亘山的剿寇之行，归来时，景国公府便被扣上了私贩军火的大罪，家眷亲族锒铛入狱，秋后处斩。
没想到今日竟在豫王府，又见到这位行事常常出格的长公主。
可谁又知，俯仰之间，旧事已为陈迹。
景昭方要伸手去拿，却在听见屏风后那句“物归原主”后，似被唤醒的梦中人一般，收回了手。
他望着那枚玉佩，漠然道：“殿下糊涂了，这块玉佩是已故世子之物，奴，拿不得。”
他双手交叠，再次作礼道：“若是没有别的事，奴先告退了。”
“景云骁！”
谢长梧见他要走，忙提裙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景昭见状，忙后退几步，俯身作礼，不肯抬头视之。
唯余光之中，闯进一抹绣着金丝牡丹的华裙裙角。
“皇兄答应过我，等他大业稍定，会以新的身份，让你入皇城兵马司，抬你为统领都督，到时……”
“殿下慎言。”景昭无情打断。
“奴，此生无意高官厚禄，只求‘尽兴’二字，公主方才说了，不愿昭奴‘自贱’，那便向王爷回了那些无用的官爵，替我讨一份清静吧。”
说罢，他垂着视线转头退去，直到行至殿外，才将视线抬起。
他虽只见过公主数面，但唯独那日宫宴之上，她退下面纱，有过须臾的视线碰撞，酒意朦胧之下，她的容貌早已模糊。
而如今，乃至往后，他都不会让自己再有，与她视线相交的机会。
他不愿抬首，并非厌恶，相反，是他不愿辜负多年前的一盏之恩。
其次，他的心里也不再允许留有其他女子的一席之地，一寸，一厘，都已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