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安怀里揣着一沓子黄宣，夹在晚市的人潮中，走出数里地，去了离林家最远的一家当铺。
而黄宣上所画的图案，正是她妆匣中所丢失的首饰图绘。
秦时安自小混迹在妾室横走的后宅，母亲早去的她，将防人之心摆在了生存之首，所以一早便将外祖母赠予她的财物悄悄绘作成册，哪件丢了哪件没丢，一目了然。
当铺伙计打量着宣纸上所绘的物件，朝她客气道：“这位客官，可是来赎当？”
秦时安听罢，心中既见分晓，若这伙计不识得宣纸上的珠钗，又怎会张口时，不问典当却问赎当呢。
她故意避开了林家近邻的几处当铺，来到离林家最远的永安当铺探一探，没成想真让她猜中了青梅的销赃之处。
于是她淡笑回那伙计道：“汴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铺得有个七八处，府中小丫鬟办事不利索，首饰当去了哪家都给记岔了，我家主子让我再跑一趟，只为让铺子的管事在首饰的小像上盖几枚戳印，证明这些物件是被当在了此处，往后来赎回时，也好图个方便。”
小伙计耳聪目明，从秦时安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府”字，汴县方圆数十里，能称得上“府”宅的，自是只有一家，于是谄笑应着：“好说好说。”
不出片刻，便按照秦时安的吩咐，将所有的珠钗绘图盖上了永安当铺的铺印。
秦时安拿到手，欲要离去，出门时却又想起了什么般再次折返。
只见她柳眉一压，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抬手将左腕上的那只白翡镯子退下，拿到了当铺的当台处。
那伙计被白翡的水头恍的眸色一亮，并未马上接过，而是指着铺子北堂照壁处挂着的一块木牌，朝秦时安再三念道：“姑娘想典当宝贝，可先要看一看这牌子上的大字，‘九出十三归’，你手上的这件稀罕物，想要再赎回去，可是要翻几倍的价钱。”
秦时安面色不改，只淡淡甩出一字：“成。”
……
次日，正逢林家后宅的管事们外出采买，青梅起了大早，随采买的车马出了府，将近戌时才折返回院。
她忙完屋内的活计，准备回偏房歇息，却被守在门口的阿庸拦住了去路。
青梅不解的回头，见秦时安端正的坐在桌案前看着她，不禁问道：“天色不早了，不知姑娘还有何吩咐？”
秦时安用手指敲了敲桌案，清冷的眸色中含着淡淡笑意，轻声吩咐：“倒茶。”
青梅眼风低扫，不明白夜里从不用茶的姑娘为何突然要喝茶，但如今屋里这位，到底是有了靠山，无论任何需求，她都要好生侍奉，于是只得拖着奔波了一天的身子，来到案前端起了茶壶，为秦时安斟茶。
不料，在斟茶的功夫，却被秦时安压在腕下的几幅珠钗图吓的指节一抖，险些将茶壶打翻。
“认识吗？”
秦时安唇角带笑，眉眼弯弯，明明一副温婉相，却慑的青梅后背发紧。
但青梅毕竟在林府摸爬多年，见过大房和二房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唬诈下人的手段，只要自己咬紧牙关，打死不承认，就算主子再能耐，也没法将偷窃的帽子扣在她的头上。
于是她故作疑惑的摇了摇头，答道：“小奴只是个丫鬟，哪带过这种好东西，自然是不识的。”
秦时安听罢，故意挪开了手腕，将那纸张左角的方印露了出来。
“永安当铺”四个大字在灼灼烛光下映出浅浅红光。
青梅眸色一怔，气息开始变得不稳。
秦时安端起茶盏，用食指有意无意的敲着杯沿，视线追逐在青梅躲闪的目光里，不咸不淡道：“有些人，在林家为奴，过的尚且丰衣足食，可若是犯了糊涂，去牢狱里溜上一圈，打上贱籍，再被发卖，过的又会是什么日子呢？”
青梅瞠目，捏着壶柄的双手不由收紧，指尖狠狠掐进指腹，但心里依然充满侥幸，毕竟林家家仆百余，就算这秦时安花了些心思，查出了那些珠钗的去处，可她如何能断定，拿她财物的人就是自己。
秦时安见她不肯松口，好似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无奈摇头叹道：“除了这些物证，我不介意再花些银两，让那当铺的管事出面，做个人证，有外祖母帮衬，召集起林家所有的奴丁，当着县老爷的面一一辨认的话……”
话还未说完，眼前的丫头终于软膝跪了下去。
手中茶壶滚落，滚烫的茶水将她下身的裙衫浸湿，而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无视下身的狼藉，动作干脆的抡掌掴起自己的脸。
一掌接一掌，像皮影戏里夹枪舞棍的小人，鼓点不停，动作便不停，一面抽，嘴上还不忘认道：“是小的手贱贪财，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方才面无波澜的秦时安，却在此时猛然站起，倾身向前，一把薅住了青梅不断落在自己脸颊的那只手，冷声道：“我猜，林家的婢子们该是都羡慕你，平日里只在屋中做些缝补除尘的细活，每月就有大把的赏赐可拿，可我却瞧你十指枯槁，指节肿厚，一点都不像只在屋里做细活的丫头，年纪轻轻，这手上的粗茧便这般厚，倒像是被逼做了多年苦役的下等奴！”
秦时安一手撑着案台，一手摸索在对方粗大的指节处，目光如针，似要扎透对方的双眸，音色骤降，道出了她的疑惑：“这不该是一双贪财的手。”她话音一顿，继而道：“老夫人送我的钗环珠佩，嵌的花样儿虽不是什么名贵货色，也够在外面置宅屯田，过几年好日子了，你我年纪相仿，正是爱美的年纪，可我观你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点缀，穿的总是这身洗到快要褪色的婢服，怎么？拿了我那么多的钱财，却不舍得花，难道……不仅是个贪财鬼，还是个守财奴？又或是，外面养了个吞银子的男宠不成？！”
没等青梅回应，秦时安清冷的眸色中愠意乍起，忽而冷道：“不如让我的人去柳斋巷，将他请来府上，本姑娘替你养着好了！”
此言一出，如惊雷入耳，青梅被掴红的面颊终于失了血色。
她伏身扑向案前，撕攥着秦时安的袖口解释：“不是男宠！他……他是我弟弟！”
屋外风烛摇颤，窗棂作响，屋内却归于死寂。
青梅吐出此话后，往日精明的眸光终于暗淡。
秦时安回身落座，将方才斟的那盏茶水推到了青梅的面前，音色重归温婉：“给你一柱香的时辰，慢慢地说。”
“奴本是岭南人，家中也曾有一亩三分田，可岭南连年水患，地里长出的稻谷还不够一年的税赋，爹娘只得将我卖了充缴田税，眼见着日子要好一些，来年的田产又被水冲了，连同那间稻结糊起的屋子也被冲了，爹娘被浪头扑没了，弟弟又被脏水染了咳疾，随着叫花子一道寻来这汴县投我，我为了安置他，欠了不少债，还不上利，这才一时失了主意，犯蠢拿了姑娘的财物。”
青梅说罢，屋内有片刻的死寂。
秦时安一早便怀疑青梅有偷窃的习性，但又奇怪她用度简朴，不像是虚荣之人，于是打发阿庸趁采买的日子跟着她，想瞧瞧她平日里将林家攒下的银钱到底花去了哪。
当她知道青梅在柳斋巷养了一位俊秀的少年时，在上京见惯了后宅淫事的秦时安，一度以为那少年是个吃软饭的面首，没成想竟是青梅的胞弟。
于是，她音色回暖了几分，但依旧严肃道：“这世间的苦命人千千万，你悲戚的身世绝不可作为偷盗的借口。若你是个溜街的叫花子，偷些抢些，我也便不计较了，可你有手有脚，在这满地流油的林府做活，你有无数次开口求助的机会，却依旧选了最蠢的一种。”
“可我是奴！有哪个主子肯为我糟蹋自个儿的银钱？你们这些上京的贵女，就算再落魄，也有贵戚托底，日子虽不比以前尊贵，可吃的穿的，穷苦百姓哪样能比？”
青梅垂首跪地，洗到泛了底色的葛衫下，薄躯颤颤，话语中尽是不平，“姑娘曾否流落街头？曾否食不果腹？又曾否体验过濒死时的绝望？姑娘什么都不懂，只会撇开我们这些穷苦人的生死，去谈所谓的尊严，可姑娘又怎会明白，这世间众生，并非人人都有尊严……东西是我拿的，任凭姑娘处置便是。”
烛火明灭，秦时安有须臾的沉默。
不知老天是否在故意嘲讽她，青梅口中所言，她恰巧逐一体验过。
流落街头，以鼠肉裹腹，几度死中求生，但即便身陷囹圄，她也从未想过以盗窃之举偷生。
在她还是京麓书院的学生时，曾不齿先生们口中的儒学教化，觉得那些只会板着脸骂百姓粗鄙的老先生都是披着腐化外衣的老狐狸。
可如今，她无法想象，如果朝廷再不重视水利兴修，让中原的百姓常年于天灾中挣扎，人们只为追求饱暖，便已耗费掉所有的力气，到时学堂荒废，教条没落，读书不再是每个孩童都能触及之事时，这世间会变成怎样一番光景。
本就官学不兴的世道，她要如何教会一个奴，不自贱、不轻生的道理。
也是在这一瞬，她终于对京麓书院中宁可得罪权贵，也誓要将“儒化”推崇于市坊百姓间的老先生们，有了一丝鲜少的臣服感。
主仆相视，一人绝望，一人无力。
秦时安起身来到妆台前，从妆匣中拿出了一沓银票后，转身缓缓走到了青梅身旁，蹲了下去，将手中的银票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青梅，我从见你的第一面，便知你是二房宋氏推给我的人，来我身侧，便是想利用我挑起与大房的争端，可如今那宋氏已死，而你也变成了无主之人，大房更不愿收留一个宋氏的‘遗物’，从今往后，你不如跟了我，而你弟弟的咳疾，我来治。”
青梅扫了一眼银票，看向秦时安的目光中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惊骇。
而秦时安却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谈一桩钱货两讫的买卖。
“你也无需感激，说一些从此忠于我的空话，你图钱，我图人，我们各取所需，若是答应，你便收下。”
“我……”青梅凝着那沓银票，最终还是颤手攥紧，咬唇道：“我是姑娘的人了。”
秦时安满意的点头，遂即道：“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姑娘请讲。”
“你明日进京，打听出这几家书馆中销量最好的话本子，替我买来。”她从袖口中拿出一张纸笺，上面用狼毫小字，写下了几处书馆的名字，塞进了青梅的掌心。
如今，她这具身子已算不上清白，她虽不知那夜发生了什么，但秦时安明白，因为她是户部尚书秦治的女儿，所以就活该落入别人的算计和利用中。
他们为达目的，带着看似虔诚的面具，来到她的面前。而她也曾一度被面具上的真诚所欺骗。
这一次，她偏要利用他们的“虔诚”来结网，掏出自己的“真心”，来投喂这群跃跃欲试的鱼儿们。
而她只需持网于河畔，鱼必争游而入。
而黄宣上所画的图案，正是她妆匣中所丢失的首饰图绘。
秦时安自小混迹在妾室横走的后宅，母亲早去的她，将防人之心摆在了生存之首，所以一早便将外祖母赠予她的财物悄悄绘作成册，哪件丢了哪件没丢，一目了然。
当铺伙计打量着宣纸上所绘的物件，朝她客气道：“这位客官，可是来赎当？”
秦时安听罢，心中既见分晓，若这伙计不识得宣纸上的珠钗，又怎会张口时，不问典当却问赎当呢。
她故意避开了林家近邻的几处当铺，来到离林家最远的永安当铺探一探，没成想真让她猜中了青梅的销赃之处。
于是她淡笑回那伙计道：“汴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铺得有个七八处，府中小丫鬟办事不利索，首饰当去了哪家都给记岔了，我家主子让我再跑一趟，只为让铺子的管事在首饰的小像上盖几枚戳印，证明这些物件是被当在了此处，往后来赎回时，也好图个方便。”
小伙计耳聪目明，从秦时安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府”字，汴县方圆数十里，能称得上“府”宅的，自是只有一家，于是谄笑应着：“好说好说。”
不出片刻，便按照秦时安的吩咐，将所有的珠钗绘图盖上了永安当铺的铺印。
秦时安拿到手，欲要离去，出门时却又想起了什么般再次折返。
只见她柳眉一压，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抬手将左腕上的那只白翡镯子退下，拿到了当铺的当台处。
那伙计被白翡的水头恍的眸色一亮，并未马上接过，而是指着铺子北堂照壁处挂着的一块木牌，朝秦时安再三念道：“姑娘想典当宝贝，可先要看一看这牌子上的大字，‘九出十三归’，你手上的这件稀罕物，想要再赎回去，可是要翻几倍的价钱。”
秦时安面色不改，只淡淡甩出一字：“成。”
……
次日，正逢林家后宅的管事们外出采买，青梅起了大早，随采买的车马出了府，将近戌时才折返回院。
她忙完屋内的活计，准备回偏房歇息，却被守在门口的阿庸拦住了去路。
青梅不解的回头，见秦时安端正的坐在桌案前看着她，不禁问道：“天色不早了，不知姑娘还有何吩咐？”
秦时安用手指敲了敲桌案，清冷的眸色中含着淡淡笑意，轻声吩咐：“倒茶。”
青梅眼风低扫，不明白夜里从不用茶的姑娘为何突然要喝茶，但如今屋里这位，到底是有了靠山，无论任何需求，她都要好生侍奉，于是只得拖着奔波了一天的身子，来到案前端起了茶壶，为秦时安斟茶。
不料，在斟茶的功夫，却被秦时安压在腕下的几幅珠钗图吓的指节一抖，险些将茶壶打翻。
“认识吗？”
秦时安唇角带笑，眉眼弯弯，明明一副温婉相，却慑的青梅后背发紧。
但青梅毕竟在林府摸爬多年，见过大房和二房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唬诈下人的手段，只要自己咬紧牙关，打死不承认，就算主子再能耐，也没法将偷窃的帽子扣在她的头上。
于是她故作疑惑的摇了摇头，答道：“小奴只是个丫鬟，哪带过这种好东西，自然是不识的。”
秦时安听罢，故意挪开了手腕，将那纸张左角的方印露了出来。
“永安当铺”四个大字在灼灼烛光下映出浅浅红光。
青梅眸色一怔，气息开始变得不稳。
秦时安端起茶盏，用食指有意无意的敲着杯沿，视线追逐在青梅躲闪的目光里，不咸不淡道：“有些人，在林家为奴，过的尚且丰衣足食，可若是犯了糊涂，去牢狱里溜上一圈，打上贱籍，再被发卖，过的又会是什么日子呢？”
青梅瞠目，捏着壶柄的双手不由收紧，指尖狠狠掐进指腹，但心里依然充满侥幸，毕竟林家家仆百余，就算这秦时安花了些心思，查出了那些珠钗的去处，可她如何能断定，拿她财物的人就是自己。
秦时安见她不肯松口，好似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无奈摇头叹道：“除了这些物证，我不介意再花些银两，让那当铺的管事出面，做个人证，有外祖母帮衬，召集起林家所有的奴丁，当着县老爷的面一一辨认的话……”
话还未说完，眼前的丫头终于软膝跪了下去。
手中茶壶滚落，滚烫的茶水将她下身的裙衫浸湿，而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无视下身的狼藉，动作干脆的抡掌掴起自己的脸。
一掌接一掌，像皮影戏里夹枪舞棍的小人，鼓点不停，动作便不停，一面抽，嘴上还不忘认道：“是小的手贱贪财，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方才面无波澜的秦时安，却在此时猛然站起，倾身向前，一把薅住了青梅不断落在自己脸颊的那只手，冷声道：“我猜，林家的婢子们该是都羡慕你，平日里只在屋中做些缝补除尘的细活，每月就有大把的赏赐可拿，可我却瞧你十指枯槁，指节肿厚，一点都不像只在屋里做细活的丫头，年纪轻轻，这手上的粗茧便这般厚，倒像是被逼做了多年苦役的下等奴！”
秦时安一手撑着案台，一手摸索在对方粗大的指节处，目光如针，似要扎透对方的双眸，音色骤降，道出了她的疑惑：“这不该是一双贪财的手。”她话音一顿，继而道：“老夫人送我的钗环珠佩，嵌的花样儿虽不是什么名贵货色，也够在外面置宅屯田，过几年好日子了，你我年纪相仿，正是爱美的年纪，可我观你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点缀，穿的总是这身洗到快要褪色的婢服，怎么？拿了我那么多的钱财，却不舍得花，难道……不仅是个贪财鬼，还是个守财奴？又或是，外面养了个吞银子的男宠不成？！”
没等青梅回应，秦时安清冷的眸色中愠意乍起，忽而冷道：“不如让我的人去柳斋巷，将他请来府上，本姑娘替你养着好了！”
此言一出，如惊雷入耳，青梅被掴红的面颊终于失了血色。
她伏身扑向案前，撕攥着秦时安的袖口解释：“不是男宠！他……他是我弟弟！”
屋外风烛摇颤，窗棂作响，屋内却归于死寂。
青梅吐出此话后，往日精明的眸光终于暗淡。
秦时安回身落座，将方才斟的那盏茶水推到了青梅的面前，音色重归温婉：“给你一柱香的时辰，慢慢地说。”
“奴本是岭南人，家中也曾有一亩三分田，可岭南连年水患，地里长出的稻谷还不够一年的税赋，爹娘只得将我卖了充缴田税，眼见着日子要好一些，来年的田产又被水冲了，连同那间稻结糊起的屋子也被冲了，爹娘被浪头扑没了，弟弟又被脏水染了咳疾，随着叫花子一道寻来这汴县投我，我为了安置他，欠了不少债，还不上利，这才一时失了主意，犯蠢拿了姑娘的财物。”
青梅说罢，屋内有片刻的死寂。
秦时安一早便怀疑青梅有偷窃的习性，但又奇怪她用度简朴，不像是虚荣之人，于是打发阿庸趁采买的日子跟着她，想瞧瞧她平日里将林家攒下的银钱到底花去了哪。
当她知道青梅在柳斋巷养了一位俊秀的少年时，在上京见惯了后宅淫事的秦时安，一度以为那少年是个吃软饭的面首，没成想竟是青梅的胞弟。
于是，她音色回暖了几分，但依旧严肃道：“这世间的苦命人千千万，你悲戚的身世绝不可作为偷盗的借口。若你是个溜街的叫花子，偷些抢些，我也便不计较了，可你有手有脚，在这满地流油的林府做活，你有无数次开口求助的机会，却依旧选了最蠢的一种。”
“可我是奴！有哪个主子肯为我糟蹋自个儿的银钱？你们这些上京的贵女，就算再落魄，也有贵戚托底，日子虽不比以前尊贵，可吃的穿的，穷苦百姓哪样能比？”
青梅垂首跪地，洗到泛了底色的葛衫下，薄躯颤颤，话语中尽是不平，“姑娘曾否流落街头？曾否食不果腹？又曾否体验过濒死时的绝望？姑娘什么都不懂，只会撇开我们这些穷苦人的生死，去谈所谓的尊严，可姑娘又怎会明白，这世间众生，并非人人都有尊严……东西是我拿的，任凭姑娘处置便是。”
烛火明灭，秦时安有须臾的沉默。
不知老天是否在故意嘲讽她，青梅口中所言，她恰巧逐一体验过。
流落街头，以鼠肉裹腹，几度死中求生，但即便身陷囹圄，她也从未想过以盗窃之举偷生。
在她还是京麓书院的学生时，曾不齿先生们口中的儒学教化，觉得那些只会板着脸骂百姓粗鄙的老先生都是披着腐化外衣的老狐狸。
可如今，她无法想象，如果朝廷再不重视水利兴修，让中原的百姓常年于天灾中挣扎，人们只为追求饱暖，便已耗费掉所有的力气，到时学堂荒废，教条没落，读书不再是每个孩童都能触及之事时，这世间会变成怎样一番光景。
本就官学不兴的世道，她要如何教会一个奴，不自贱、不轻生的道理。
也是在这一瞬，她终于对京麓书院中宁可得罪权贵，也誓要将“儒化”推崇于市坊百姓间的老先生们，有了一丝鲜少的臣服感。
主仆相视，一人绝望，一人无力。
秦时安起身来到妆台前，从妆匣中拿出了一沓银票后，转身缓缓走到了青梅身旁，蹲了下去，将手中的银票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青梅，我从见你的第一面，便知你是二房宋氏推给我的人，来我身侧，便是想利用我挑起与大房的争端，可如今那宋氏已死，而你也变成了无主之人，大房更不愿收留一个宋氏的‘遗物’，从今往后，你不如跟了我，而你弟弟的咳疾，我来治。”
青梅扫了一眼银票，看向秦时安的目光中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惊骇。
而秦时安却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谈一桩钱货两讫的买卖。
“你也无需感激，说一些从此忠于我的空话，你图钱，我图人，我们各取所需，若是答应，你便收下。”
“我……”青梅凝着那沓银票，最终还是颤手攥紧，咬唇道：“我是姑娘的人了。”
秦时安满意的点头，遂即道：“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姑娘请讲。”
“你明日进京，打听出这几家书馆中销量最好的话本子，替我买来。”她从袖口中拿出一张纸笺，上面用狼毫小字，写下了几处书馆的名字，塞进了青梅的掌心。
如今，她这具身子已算不上清白，她虽不知那夜发生了什么，但秦时安明白，因为她是户部尚书秦治的女儿，所以就活该落入别人的算计和利用中。
他们为达目的，带着看似虔诚的面具，来到她的面前。而她也曾一度被面具上的真诚所欺骗。
这一次，她偏要利用他们的“虔诚”来结网，掏出自己的“真心”，来投喂这群跃跃欲试的鱼儿们。
而她只需持网于河畔，鱼必争游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