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灼华贴了一张避水符在小师妹身上,雨滴顺着无形屏障滑落,隔绝了水帘一般的大雨。秋夭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冲冲地问他:“大师兄,隐身符你做好了吗?”

    白灼华偏头看她,笑道:“不止隐身符,还有其他你想要的符也都做好了。”

    秋夭夭右手握拳轻敲左掌,眼珠子滴溜一转,不知在打些什么歪心思:“甚好,甚好。”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斜打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清婉点上鹅梨香,移步梳妆台,她看着铜镜里那张熟悉中带着一丝陌生的面孔——眉如远山含翠,眸如寒水横波,淡而不失其秀,寒却不失可亲,与她本来的长相有七八分相似。

    镜中人乌黑发丝如瀑,散散垂落在肩头,配上一身素白的里衣,可亲便少了几分,五官间的疏冷占了上筹。

    林清婉拿起珊瑚梳篦,将头发捋到胸前,慢慢梳理。她的眼神透过铜镜,端详镜中的寝居布局,仍记得最初的布置一丝不苟,房间内每一件物品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所有物件无一不是对称的。

    到如今被她整得面目全非,东西皆是随手一放,拉开的凳子也不会归回原位。倒不是说乱,只是对比月离君要求的陈设,简直是云泥之别。

    其实林清婉是故意的,原本的陈设毫无烟火气,整洁得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这些被弄乱的痕迹,才能让人感受到生活气息,让人感觉到真实。包括吃饭睡觉、摘花酿酒,皆是为了让她能在这个世界里,确切地感知到真实。

    笃笃笃——

    褚青云在屋外敲门:“师尊,我能进来吗?”

    林清婉收回飘远的思绪,应了一声。

    褚青云抱着铺盖卷儿走进来,他把被子随手一放,上前接过林清婉手里的梳篦,为她梳头。褚青云手指勾起发丝,梳齿滑过发尾,他听见林清婉说,“这么晚了,找我作甚?”

    褚青云的手撑着金丝楠木扶手,他俯下身,注视着镜中的林清婉,拉近与她的距离:“今日打雷了,想挨着师尊睡。”

    林清婉问:“你都多大了,还怕打雷?”

    褚青云下巴顺势放在她肩上,毛茸茸的头蹭着她颈窝,低低“嗯”了一声。

    林清婉抬起一根手指,戳开他下巴,在铜镜中与之对视,淡淡拒绝道:“怕也不行。”

    顺滑的发丝从掌心滑落,褚青云没来由地失落,心底升起些许贪恋,他直起身,再度捋起林清婉的黑发,用梳篦小心翼翼地梳着:“从前都可以。”

    林清婉平静地看着他:“从前你还小,如今你大了,已然是成人了,男女之防,也该懂得。”

    褚青云手掌虚虚放在她发顶,他抑制住想要触碰的冲动,手背仿佛不经意路过发顶,捞起林清婉如绸缎般的长发继续梳:“什么男男女女?我只知道,我永远是师尊的徒弟,徒弟亲近师尊,不是理所应当吗?”

    林清婉油盐不进:“话是这么说,万物皆有度——”

    言未毕,林清婉在镜中看到他垂起眉眼,面上浮现出熟悉的表情,她当时就想:完了,这小狼崽要放大招了。

    果然,褚青云放下梳篦,极委屈似的蹲下身望着她,他捞起林清婉的手,捧在手心里摩挲取暖,嗓音比方才低了几分:“师尊,你知道为何一开始我不愿意你碰我肩么?”

    林清婉略一沉默,不知该不该顺着他答。不过褚青云显然是做足了说的准备,等了她片时,她没有回音,他便自己说下去:

    “那时我初来沧海峰,已经有人开始欺辱我,他们撕我作业,毁我笔墨,还去夫子那告恶状,他们往我床上泼脏东西,弄脏我的衣服。彼时我尚且年幼,常常反抗,次次无果,甚至还会被他们打,被他们骂‘没爹娘的野种’……”

    林清婉心尖一酸,另一只手抚着他的鬓发:“后来呢?”

    褚青云深深望着她:“后来我就去找了你,想让师尊为我主持公道。”

    林清婉心头一颤,已经预知到后面的结果。她愧疚地摸着他的头,不忍再听。

    褚青云双手握紧她的手,继续道:“师尊不信我一面之词,说我居心不良,想污蔑同门子弟,断送同窗之谊。师尊很生气,把茶盏往我肩上砸,锋利的瓷片划破了皮肉,滚烫的茶水烧灼着伤口,比皮肉之苦更痛的,是弟子寄托着最后一线希望的心。”

    褚青云说到动情处,眼角竟落下一滴泪。他此言每一字每一句都化作尖锥,重重刺向林清婉的胸口,这滴泪更是滴在她心尖上。

    林清婉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徒弟,抬手抹了一下他的眼尾,她说:“抱歉,若是我早点……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师尊,那……”褚青云抬头望她,他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水汽,被案台上的烛火映得晶亮,活像一只被抛弃的狼崽子。

    林清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由着他道:“你想如何便如何。”

    褚青云伏在她膝上,在林清婉看不见的角度,他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有幸遇见师尊,是青云修得几世的福分。”

    “行了,你想拉多久?”林清婉松开一直被他握着的手,用指尖梳理他的头发,“算来太虚剑已在你身边三年,用着可还顺手?它服不服你?”

    褚青云静静感受心底升起的愉悦,答道:“师尊放心,它服气得很。”

    林清婉说:“这些天我看你很晚都未熄灯,是不是又在熬鹰?别总熬鹰,以后长不高。”

    褚青云抬头看她,眯起眼睛:“师尊忘了?我已辟谷,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师尊总叫我别像个孩童一样,可在师尊心里,不是一直都当我是孩童么?”

    林清婉感慨:“是啊,你长得太快,快得我还没完全适应。”

    时间一晃,她竟在这个书中世界待了六年了,不知现实世界如何了,与她有关联的人,会收到她的死讯吗?

    “师尊,你不高兴,你在想什么?”褚青云很敏锐地发觉到她心情的变化。

    “没什么。”

    又是这个回答,次次都是这个回答。

    褚青云想要望进她眼里,看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他定定地盯着林清婉,忽然说道:“有时候我总觉得,师尊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不定哪天完成使命,就会去一个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林清婉心头一跳,摸了摸他的头。

    褚青云认真地问:“师尊,你会离开我吗?”

    林清婉没有回答:“你为何会如此问我?”

    褚青云眉眼低垂,重新握起她的手,说:“你太像不期而遇的惊喜,像掌间的一缕风,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再也握不住。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从未握住过,仿佛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能看到你,能触碰到你,但我从来都不知你想什么,我好像悬在云端,随时都能从梦中乡掉下万丈深渊。”

    他再次问:“师尊,你会离开我吗?”

    倘若她离开了,她一手带大的徒儿便失去了至亲,好像真的跟掉下深渊没什么区别。

    林清婉想了很久,仍是没有明确回答:“未来的不确定太多了——”

    褚青云不愿意听她这样说,他蛮横撒泼似的:“师尊你别说了,你若是不给我保证,那我便跪坐于地再也不起来。我已经失去了双亲,不想再失去你。”

    林清婉无法,只得答应道:“行,不离开你。如此你可高兴?”

    褚青云扬唇一笑:“高兴得不得了。”

    他站起身,抱起边上的被褥,踱到软榻前,掀开帷幔将被子放进去。林清婉来到床前,熄了烛火。

    褚青云褪去外袍,腰线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窸窸窣窣的动静直钻入林清婉耳中。他掀开被褥,躺进床榻,低沉的嗓音响在她耳畔,合着帐中的鹅梨香,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师尊,你近来是不是没睡过觉?”

    林清婉此刻突然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心软应了他的请求,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着很别扭,许是感官太过灵敏,也许是鹅梨香太过甜腻。下次定不能让他爬床了,儿大避母诚不欺我。

    褚青云没得到回答,耐心将问题又问了一遍。林清婉应道:“嗯。”

    褚青云追问:“因何?”

    他迫近,将字眼含在齿间轻轻一抵:“噩梦么?”

    肯定是鹅梨香的问题!

    林清婉直接从床上起来,欲越过他去熄香。褚青云拉住她的手腕,奇怪地问:“师尊干嘛去?”

    林清婉不着痕迹地将手撤回来,说:“把香熄了。”

    褚青云更奇怪地问:“好好的熄了干嘛?挺好闻的,我喜欢这个味道。”

    他看起来如此坦荡,倒衬得林清婉心里有鬼。林清婉重新躺回去,没过多久便冷静下来。褚青云握起她的胳膊:“师尊,今晚我陪着你,好好睡一觉吧。”

    林清婉欲将胳膊抽出来,褚青云料准了她一般,说:“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师尊莫要自责,徒儿从未怪过师尊。”

    林清婉不禁回想起他说的那一番经历,陷入静默。黑暗中,褚青云唇边笑意渐盛。

    良久,两人都没了动静。褚青云蓦然出声:“师尊。”

    林清婉呼吸绵长,睡得很熟。

    褚青云的掌心自她胳膊滑到手指,他抓紧林清婉的手,依恋地攫取她手心的暖意:“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他喃喃自语:“绝不会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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