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了一地，地上已经躺下了许多具女人的尸体，她们刚死不久，面容栩栩如生，只是死后仍旧瞪大的双眼，让整个北虏营帐都透露着一丝哀怨和不甘。
她们都是北虏北下攻陷甘肃、陕西时劫掠而来的女人，大多是平民百姓，而少数出身达官显贵之家。
营帐外铁蹄声起，周朝的军队已经冲破了北虏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出片刻就要杀到这边。
而此刻站在营帐里的这个北虏男人却并不在意外面的战况，他只是低头用衣服擦着手上长刀的血迹。
一边擦着，一边抬头看向角落里最后一个仅剩的美人，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芙蓉面，一身雪肤凝脂，纵然如今以蜷缩的姿态蹲在地上，也能窥见那份婉约身姿。
她无疑是这里面最美的一个周朝女人。
这是男人攻陷甘肃时得到的美人。当时女人攥着破败衣裳，正满脸绝望地被一群北虏士兵围着，听人说，她是家人都死光的孤女，可有人说，她其实是陕甘总督沈魏弃城而逃时抛下的宠妾。
不过这一切男人都并不关心，提着擦净的长刀一步一步朝女人走近。
女人面靠墙角，无半丝濒死的畏惧，只是神色麻木地听着外面震天的厮杀声。
本来，北虏大军已经要攻进京师。
但谁知行军至山西地界时却出现了变故。遭到太原府一个叫谢安的人死守。据北虏线报说，此人是个聋子，常年被耳疾折于病榻，可就是这样一个身患沉疴的耳聋书生，却在官员都弃城逃命后，独自登上城门，领着城内几千守军和一群老弱妇孺将北虏十万大军拦在太原城外三月。
传闻援军到来时，其随从喜极而告，却见其面容平静地合眼坐于城防舆案前，早已没了声息。
在他死后，北虏支撑不住围攻，收兵退去。
北虏向来残忍好杀，所过之处皆以屠城，即使战败撤退也会杀尽地方活口，所以这些掠来的周朝女人他们是绝不可能带回北虏，或留还周朝。
随着营帐里的女人一个一个被清理干净，只剩下眼前这个。
男人很快举起长刀，刀锋如一双男人粗粝大手划过女人那张美丽的脸，最后，落至她雪白颈侧。
“嘉容，我实不忍杀你这样的美人，但我又不愿便宜了周朝，便宜了沈魏，我且问你，可愿与我回北虏，做我姬妾？”
然而面前被唤作嘉容的女人，只在听到“沈魏”二字的瞬间，双眼才有了一丝起伏，可转瞬间又是满脸的悲愤，她决绝地闭上眼睛：“嘉容，誓死不愿。”
竟再没有任何迟疑，仰着脖子，一头往男人刀上撞了上去。
血，霎时间大汩大汩地从女人颈间流淌而出，男人唰的一声扔了刀，拿手去捂女人的脖子，可那血不但止不住，反而将他的手也给染红了。
男人再抬头，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合上了。
……
与此同时，山西太原府李家大房年幼的女儿嘉容，也从梦中惊醒。
可当她睁开眼，发现原本躺满女人尸首的北虏营帐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母亲张氏那张美丽的年轻面容。张氏这会儿一手枕在耳后熟睡，一手拿着把粉红色纱绣花蝶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女儿后背。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恰好打在窗台那两丛芭蕉叶上，听着这样的雨打芭蕉声，她终于清醒过来。
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那个噩梦。
她年纪小，并不明白那个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北虏她是知道的，因为她的父亲半年前正好奉命去了西北。
自几年前，老皇帝亲征西北惨败被虏后，边境局势日益激化，虽现在已经被那位大名鼎鼎的沈魏沈总督给稳定了下来，但老皇帝仍还在北虏人手中捏着。
于是父亲被人推了出去，前往西北与北虏和谈，商量迎回之事。
父亲看着文雅的一个人，没想到谈判倒是不虚，不过半年的时间，竟花言巧语说服了北虏白白送还老皇帝，并且愿意与周朝定下友好盟约，等老皇帝安全回京，这乱了几年的局势也算彻底安稳下来。
可她竟然梦到天下再次大乱，北虏挥军京师……她立刻摇摇头，疑惑自己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毕竟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嘉容很快将这个莫名其妙的噩梦忘在一边，窝在母亲怀里，高兴想起了父亲离开前送给她的幼犬。
那是一只仅有一个月大的小狗崽。模样似狼但又并非狼，浑身灰白两色，被毛蓬松浓密，四肢短胖短胖的，十分乖巧喜人。这是父亲从西洋商人手里好不容易得来的。父亲送她时说，此犬幼时虽圆润矮胖，但成年后的体型却非常高大健壮，要比家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都要威武呢。
嘉容叫它“大灰狗”，盼望它快快长大。
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如父亲所言。
但半年过去，那灰狗除了变大了一点，胖了一点，仍是矮胖一团，一点看不出比石狮子“威武”的迹象，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唬她玩。不过，她仍爱不释手，每天都得撸几下才肯罢手。
若非母亲拦着，她恐怕晚上也要抱着一起睡。
嘉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呆呆盯着棱格窗外那两丛几乎被雨压弯了腰的芭蕉叶，心里却开始浮想联翩，仿佛已经摸到了那只大灰狗毛蓬蓬的肚子，就这样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马上要睡着时，突然惊醒了一瞬。
她记得父亲从未对她提过，那位沈总督叫沈魏。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太困了，还没有想明白过来，眼皮已经坚持不住地彻底耷拉下来。
第二天清早，嘉容迷迷瞪瞪被母亲叫起身的时候，隐约想起昨晚睡着前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但仔细一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皱了皱眉。
张氏亲自为女儿梳头，低头却见女儿心不在焉。
“琢磨什么呢？”
嘉容连忙摇摇头，问：“母亲，大灰狗呢？”
“就知道惦记那小东西。”张氏有些好笑，想起什么，又警告道：“你日后若再敢偷偷揣着那畜生乱跑，我便给你扔了。”
张氏本就不太喜欢这些个小东西，总嫌它们脏，丈夫当初买给女儿的时候便有些不乐意，但看女儿实在喜欢，最终还是心软同意她养着了。
可每每看着女儿身上沾满狗毛，她想扔的心都抑制不住。
嘉容知道母亲不喜，也不敢再问了，这会丫鬟进来说早饭好了，张氏这才拉起女儿的手，往房外走去。
山西这里的读书、官宦人家门风甚严，衣食古朴，并不像江南京师那样奢靡排场，但由于李家祖上是被本朝太祖皇帝从江南强迁入山西的富户，家中子弟如今虽大都弃商读起了书，从了仕途，却也一直不曾改掉从前讲求富华的家风，所以即便只有母女二人用饭，但也做了四烩一汤外加几碟精致甜点摆了满满一桌。
张氏年轻，素日又爱打扮，因此吃得并不多，只略微用了半碗香米粥后，便停了箸，慢悠悠啜着清甜的山笋鸽子汤看着宝贝女儿吃得香甜。
张氏自个虽臭美，却恨不得将所有山珍海味都捧到女儿面前，看着女儿被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就觉得无比满足，仿佛幼年那个饱受苛待畏畏缩缩的自己也被重新养了一遍。
想到此处，她眼神微黯，深深叹息一声。
嘉容听不到母亲心里的叹息，专心埋头吃饭，吃完饭后，接过母亲递来的帕子擦嘴，这时候有下人进来回事，张氏也顾不得搭理女儿了，吩咐丫鬟带嘉容去房里写字，之后便领着回事的人出去了。
李家人丁单薄，到了嘉容祖母李老太太这一辈时，却难得生育了五个儿女，但除了嘉容的父亲李辅年与二叔李辅业外，其他三个子女都早早夭折了。
前些年，二叔也不幸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严重风寒带走了，自那以后，李老太太便彻底伤了心，不再理会闲事，关在自己院子里一心礼佛，平日里也懒得让儿孙们去跟前问安，这府中事务大多全交到了身为长媳的张氏手里。
嘉容本想用完饭，就带着大灰狗去看望生病的谢家五娘，如今只能被张氏压着去房里乖乖练字了。
在旁人都忙着教女儿学做针黹女红的时候，只有张氏喜欢让她读书写字。
张氏虽出身读书人家，但从小就遭了继母苛待，从未读过书上过学，后来嫁来李家，丈夫李辅年的一手好字让她十分羡慕，便想让女儿也能像丈夫一样有学识。
不至于像她这样，大字不识一个。
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嘉容实在好动，写写字也能磨一磨她那小孩气性。
嘉容撸起袖子，一旁丫鬟给她研着磨。
她端坐在书案前，鼓着腮帮子，认认真真地拿起笔。
一个时辰后，她放下笔，却仍不见张氏回来。
她也坐不住了，将写完的字用镇纸压在书案上，便趁着丫鬟打瞌睡时，到后院抱了大灰狗去找谢五娘。
她们都是北虏北下攻陷甘肃、陕西时劫掠而来的女人，大多是平民百姓，而少数出身达官显贵之家。
营帐外铁蹄声起，周朝的军队已经冲破了北虏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出片刻就要杀到这边。
而此刻站在营帐里的这个北虏男人却并不在意外面的战况，他只是低头用衣服擦着手上长刀的血迹。
一边擦着，一边抬头看向角落里最后一个仅剩的美人，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芙蓉面，一身雪肤凝脂，纵然如今以蜷缩的姿态蹲在地上，也能窥见那份婉约身姿。
她无疑是这里面最美的一个周朝女人。
这是男人攻陷甘肃时得到的美人。当时女人攥着破败衣裳，正满脸绝望地被一群北虏士兵围着，听人说，她是家人都死光的孤女，可有人说，她其实是陕甘总督沈魏弃城而逃时抛下的宠妾。
不过这一切男人都并不关心，提着擦净的长刀一步一步朝女人走近。
女人面靠墙角，无半丝濒死的畏惧，只是神色麻木地听着外面震天的厮杀声。
本来，北虏大军已经要攻进京师。
但谁知行军至山西地界时却出现了变故。遭到太原府一个叫谢安的人死守。据北虏线报说，此人是个聋子，常年被耳疾折于病榻，可就是这样一个身患沉疴的耳聋书生，却在官员都弃城逃命后，独自登上城门，领着城内几千守军和一群老弱妇孺将北虏十万大军拦在太原城外三月。
传闻援军到来时，其随从喜极而告，却见其面容平静地合眼坐于城防舆案前，早已没了声息。
在他死后，北虏支撑不住围攻，收兵退去。
北虏向来残忍好杀，所过之处皆以屠城，即使战败撤退也会杀尽地方活口，所以这些掠来的周朝女人他们是绝不可能带回北虏，或留还周朝。
随着营帐里的女人一个一个被清理干净，只剩下眼前这个。
男人很快举起长刀，刀锋如一双男人粗粝大手划过女人那张美丽的脸，最后，落至她雪白颈侧。
“嘉容，我实不忍杀你这样的美人，但我又不愿便宜了周朝，便宜了沈魏，我且问你，可愿与我回北虏，做我姬妾？”
然而面前被唤作嘉容的女人，只在听到“沈魏”二字的瞬间，双眼才有了一丝起伏，可转瞬间又是满脸的悲愤，她决绝地闭上眼睛：“嘉容，誓死不愿。”
竟再没有任何迟疑，仰着脖子，一头往男人刀上撞了上去。
血，霎时间大汩大汩地从女人颈间流淌而出，男人唰的一声扔了刀，拿手去捂女人的脖子，可那血不但止不住，反而将他的手也给染红了。
男人再抬头，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合上了。
……
与此同时，山西太原府李家大房年幼的女儿嘉容，也从梦中惊醒。
可当她睁开眼，发现原本躺满女人尸首的北虏营帐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母亲张氏那张美丽的年轻面容。张氏这会儿一手枕在耳后熟睡，一手拿着把粉红色纱绣花蝶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女儿后背。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恰好打在窗台那两丛芭蕉叶上，听着这样的雨打芭蕉声，她终于清醒过来。
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那个噩梦。
她年纪小，并不明白那个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北虏她是知道的，因为她的父亲半年前正好奉命去了西北。
自几年前，老皇帝亲征西北惨败被虏后，边境局势日益激化，虽现在已经被那位大名鼎鼎的沈魏沈总督给稳定了下来，但老皇帝仍还在北虏人手中捏着。
于是父亲被人推了出去，前往西北与北虏和谈，商量迎回之事。
父亲看着文雅的一个人，没想到谈判倒是不虚，不过半年的时间，竟花言巧语说服了北虏白白送还老皇帝，并且愿意与周朝定下友好盟约，等老皇帝安全回京，这乱了几年的局势也算彻底安稳下来。
可她竟然梦到天下再次大乱，北虏挥军京师……她立刻摇摇头，疑惑自己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毕竟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嘉容很快将这个莫名其妙的噩梦忘在一边，窝在母亲怀里，高兴想起了父亲离开前送给她的幼犬。
那是一只仅有一个月大的小狗崽。模样似狼但又并非狼，浑身灰白两色，被毛蓬松浓密，四肢短胖短胖的，十分乖巧喜人。这是父亲从西洋商人手里好不容易得来的。父亲送她时说，此犬幼时虽圆润矮胖，但成年后的体型却非常高大健壮，要比家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都要威武呢。
嘉容叫它“大灰狗”，盼望它快快长大。
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如父亲所言。
但半年过去，那灰狗除了变大了一点，胖了一点，仍是矮胖一团，一点看不出比石狮子“威武”的迹象，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唬她玩。不过，她仍爱不释手，每天都得撸几下才肯罢手。
若非母亲拦着，她恐怕晚上也要抱着一起睡。
嘉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呆呆盯着棱格窗外那两丛几乎被雨压弯了腰的芭蕉叶，心里却开始浮想联翩，仿佛已经摸到了那只大灰狗毛蓬蓬的肚子，就这样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马上要睡着时，突然惊醒了一瞬。
她记得父亲从未对她提过，那位沈总督叫沈魏。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太困了，还没有想明白过来，眼皮已经坚持不住地彻底耷拉下来。
第二天清早，嘉容迷迷瞪瞪被母亲叫起身的时候，隐约想起昨晚睡着前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但仔细一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皱了皱眉。
张氏亲自为女儿梳头，低头却见女儿心不在焉。
“琢磨什么呢？”
嘉容连忙摇摇头，问：“母亲，大灰狗呢？”
“就知道惦记那小东西。”张氏有些好笑，想起什么，又警告道：“你日后若再敢偷偷揣着那畜生乱跑，我便给你扔了。”
张氏本就不太喜欢这些个小东西，总嫌它们脏，丈夫当初买给女儿的时候便有些不乐意，但看女儿实在喜欢，最终还是心软同意她养着了。
可每每看着女儿身上沾满狗毛，她想扔的心都抑制不住。
嘉容知道母亲不喜，也不敢再问了，这会丫鬟进来说早饭好了，张氏这才拉起女儿的手，往房外走去。
山西这里的读书、官宦人家门风甚严，衣食古朴，并不像江南京师那样奢靡排场，但由于李家祖上是被本朝太祖皇帝从江南强迁入山西的富户，家中子弟如今虽大都弃商读起了书，从了仕途，却也一直不曾改掉从前讲求富华的家风，所以即便只有母女二人用饭，但也做了四烩一汤外加几碟精致甜点摆了满满一桌。
张氏年轻，素日又爱打扮，因此吃得并不多，只略微用了半碗香米粥后，便停了箸，慢悠悠啜着清甜的山笋鸽子汤看着宝贝女儿吃得香甜。
张氏自个虽臭美，却恨不得将所有山珍海味都捧到女儿面前，看着女儿被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就觉得无比满足，仿佛幼年那个饱受苛待畏畏缩缩的自己也被重新养了一遍。
想到此处，她眼神微黯，深深叹息一声。
嘉容听不到母亲心里的叹息，专心埋头吃饭，吃完饭后，接过母亲递来的帕子擦嘴，这时候有下人进来回事，张氏也顾不得搭理女儿了，吩咐丫鬟带嘉容去房里写字，之后便领着回事的人出去了。
李家人丁单薄，到了嘉容祖母李老太太这一辈时，却难得生育了五个儿女，但除了嘉容的父亲李辅年与二叔李辅业外，其他三个子女都早早夭折了。
前些年，二叔也不幸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严重风寒带走了，自那以后，李老太太便彻底伤了心，不再理会闲事，关在自己院子里一心礼佛，平日里也懒得让儿孙们去跟前问安，这府中事务大多全交到了身为长媳的张氏手里。
嘉容本想用完饭，就带着大灰狗去看望生病的谢家五娘，如今只能被张氏压着去房里乖乖练字了。
在旁人都忙着教女儿学做针黹女红的时候，只有张氏喜欢让她读书写字。
张氏虽出身读书人家，但从小就遭了继母苛待，从未读过书上过学，后来嫁来李家，丈夫李辅年的一手好字让她十分羡慕，便想让女儿也能像丈夫一样有学识。
不至于像她这样，大字不识一个。
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嘉容实在好动，写写字也能磨一磨她那小孩气性。
嘉容撸起袖子，一旁丫鬟给她研着磨。
她端坐在书案前，鼓着腮帮子，认认真真地拿起笔。
一个时辰后，她放下笔，却仍不见张氏回来。
她也坐不住了，将写完的字用镇纸压在书案上，便趁着丫鬟打瞌睡时，到后院抱了大灰狗去找谢五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