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首辅,文斐的死因,就跟她的身世一样,是个秘密。

    所有人想不通她为何而死,除了陆长泽。文斐的棺材板,是他亲手钉上去的。

    陆长泽做梦也想不到,他斗了七年的死对头,会是一名女子——这个事实过于震撼,足以冻结他初时的惊怒。

    接到继任首辅的旨意时,他只觉胸口阵阵闷胀,活似五脏六腑被抛进油锅里煎了一回。

    然而,老天爷就像在他脸上左右开弓抡巴掌。他前一夜还抱在怀里的妻子,一头撞在了文斐的棺木上。

    寒风猎猎,纸钱漫天。他策马赶到之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

    “陆大人,节哀顺变。”

    潘照山拽住他胯下马儿的辔头,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遮掩着又低语了一句:“着大夫看过,贵府夫人撞得太狠,救不得了。”

    在诡异的静默中,百姓们围着文斐的灵柩,与锦羽卫僵持着,窥伺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后头的人留意到这边的动静,窃窃私语间,让出一条道来。

    陆长泽翻身下马,望向那条道的尽头。一截棺材一抹红,白纸上下翻飞,如雪如蝶。

    棺材里躺着的,是他曾经的至交好友。地上那滩红衣,应是他那从未真正清醒过的疯妻。

    他没料到,她能做到这一步。

    那股油煎似的心焦再次袭来。

    陆长泽一步步走过去,穿过黑压压的人群,终于看清了地上的情形——

    林臻儿仰面倒地,枕在一小片血泊上。两片交叠的纸钱盖去她大半张脸,几乎被血浸透,洇出底下的眉眼轮廓,衬得她微张的唇瓣格外惨白。

    陆长泽顿在那里,喉头滚动,难得显出几分空茫之色。

    他的夫人,就这样,死了?

    当街为他的政敌撞棺殉情?

    ……

    文斐以为自己该是死了的。她接过林旭枝手中的明黄圣旨,饮下了御赐的鸩酒。

    可是,人死了以后,为何额头会痛这样久?痛得她想睁开眼睛。

    她忍不住撑坐起来,另一只手往脑门上抓去,入手黏滑泛腥,掀开眼皮一瞧,是浸血的……纸钱?鲜血从她的额角冒出滚落,顺着下巴滴到绣着牡丹纹饰的裙裾上——裙裾?!

    文斐惊出一身冷汗,她何时扮过女装!

    “活了!看呐,活过来了!”无数尖声叫嚷,像海浪一样兜头拍打而来,卷得她七荤八素。

    她更为惊诧,慌忙爬起!刹那间,头疼欲裂手脚绵软,如同被抽走了脑髓筋骨,目之所及皆是重影!眼见着摇摇晃晃又要栽倒,一只大手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背!

    沙哑嗓音钻入耳中,极近,急促的热气呼在她的耳尖,似怒似喜:“当心!”

    是个她再熟不过的熟人。

    文斐脱口怒斥:“陆长泽,你是什么居心!”

    话一出口,心如擂鼓——这不是她原本的嗓音!但她的手比舌头还快,一句话尚未说完,手已抽出身后那人腰间的游蟒剑!

    “夫人不可!”

    随着潘照山这一声断喝,几乎是瞬间,文斐手腕被击中,剑就这么脱了手!剧痛迫使她迅速清醒,她扑上棺木勉强站定,眼前重影合二为一!

    一滴血沿着眉骨滑入她的眸里。透过血色,她对上了无数惊惶的目光,其中还有那个用刀柄击中她手腕的潘照山——啧,锦羽卫指挥使怎也搅和进来了?

    文斐心中恶寒,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喃喃道:“你以头撞棺,难不成能把人撞活过来?”

    “夫人!”她循声望去,喜色尚未浮起,便凉回心底。

    那是披麻戴孝、抱着牌位的温九思,她名义上的妻子。

    再环顾这满城缟素——除了皇室宗亲,唯有正一品官员才可享用此等哀荣,譬如当朝首辅。文斐一阵恍惚,伸手要去触那牌位。

    陆长泽抓回她的手,顺势将她锁入怀中,冲着温九思颔首致歉:“拙荆神志不清,唐突文夫人了,请。”

    温九思抿唇不语,踏过地上那滩血泊,游魂似的向前行去,印出一串渐行渐淡的血印子。抬着棺木的文家人沉默地踏上那串血迹,随自家主母离开。

    文斐不可抑制地战栗。是的,她应当是死了的。

    若她还活着,自家人怎会认不出她?那她如今是谁?陆长泽方才说什么,拙……荆?

    有个荒诞的念头跃上文斐的心尖。她顶着满脸鲜血,先发制人:“我的头怎么破了,谁打的?好大的狗胆!”

    空气凝滞,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愈发疯得厉害了。”沉重的叹息落在她的头顶。

    文斐怔然,心中亦是一叹。她循着记忆中那人撒泼的神态,用力抓挠陆长泽的手臂,偏头去瞪他:“你说话,被抄家了是不是?连累你夫人当众挨打?怎的光打我不打你,他们惯会欺负女子!”

    陆长泽携着一身怒气而来,经她死而复生地一吓,怒火散去了大半,咂摸心头的滋味,竟还有一丝后怕。

    ……这个疯子。

    他微蹙眉头,压下异样心绪,接过旁边大夫颤巍巍递来的绷带和药散,一面亲手替她包扎,一面吩咐随侍的阿溪:“去请陈老来一趟,要快。”

    这副新皮囊没留给文斐多少精力,她抓挠片刻便气喘吁吁,仰面端详陆长泽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目光最终落在他绣着银丝的官袍上——

    那纹样她穿过三年,再熟悉不过,正是当朝首辅独有的服饰规制。

    手中的纸钱攥成了潮湿的纸团,说不清是鲜血多一些,还是冷汗多一些。

    众所周知,陆长泽少年娶妻,其妻林臻儿,乃左都御史林旭枝的掌上明珠,却先天不足、智如婴孩。此女一见文斐误终生,莫名催出了执念。

    成亲当日,她当众掀了盖头甩开夫婿,揪着文斐的袖子几乎要哭晕过去。彼时文斐初入仕途,脸皮嫩得很,慌里慌张舍下半截袖子,以扇掩面而逃。

    从此京中戏言:断袖分两种,一种是喜好龙阳之人,一种是状元郎文如镜。

    不想十年后,她会一头撞死在自己棺前……

    文斐只觉荒唐。

    如今是什么情形?

    自己这缕孤魂附上了林臻儿的皮囊——昔日政敌不仅迅速顶替了她的官位,还成了她名义上的夫君!

    而她,还得管林旭枝叫爹!那个用一杯毒酒送她上西天的林旭枝啊!

    饶是文斐生性豁达,一时也禁不住这般变故,她朝天一望,热泪盈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如降道天雷将我劈死。”

    陆长泽目有倦色,将她揽得更紧,似乎没有要认真计较的意思:“好了,回家吃过药就好了。”

    潘照山觑了一眼他怀里那个血葫芦似的泪人儿——血淋淋眼汪汪,不像美人倒像厉鬼,还是个红杏出墙人尽皆知的。

    这都能抱着面不改色。年纪轻轻当上首辅的人果然皆是怪物。

    他正暗自哂笑,冷不防陆长泽凌厉的目光扫来,瞬间有种被洞穿内心的慌乱,忙道:“今日之事颇有蹊跷,下官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陆长泽容色清寒,沉声道:“莫忘了你该办的正事。”

    潘照山当即应是,厉声疾呼:“锦羽卫听令,拔剑——!开道护送文夫人前行,不得误了文大人下葬的时辰!”

    锦羽卫应声拔剑,分列两排,将文府出殡的队伍夹在中间。那些尚在低声议论的百姓被兵刃的冷光闪了眼,忙不迭缩回人群里噤了声。

    待这些大人物离开,噤若寒蝉的人群里冒出一声突兀的嬉笑:“那位是……是陆家夫人啊!”

    此话一出,人声哗然。

    京中姓陆的大户人家不计其数,但提起陆家夫人,在场之人不约而同想到十年前那个倾慕文斐、却被迫嫁给陆长泽的疯癫贵女。

    “我道潘照山今日何以恭谨至此,敢情是新上任的首辅大人亲自寻妻来了。早听闻这对夫妇俱生得谪仙般的好样貌,今日一睹真容,果真名不虚传啊。”

    “哧,谪仙?一个是甘为权势折腰的乡野小子,一个是觊觎别人夫君的高门疯妇,各取所需罢了。你瞧,闹成这样,陆大人那般凶煞,也不敢露半句重话……唔唔!”

    “住嘴,你小子不要命了!锦羽卫还没走远呢!”

    ……

    陆府,芳华苑中,惨叫连连。

    文斐躺在床上扮柔弱,听得屋外咻咻啪啪不止。是鞭子破空甩上皮肉的声响。

    好一出杀鸡儆猴,外头被打杀的人是谁?她猜是林臻儿身边的下人,又怕陆长泽诈她,只好沉默着任由床边的老者把脉,见对方冲她连连眨眼,不由一愣。

    “这些全拿去书房,让胡杉也过去候着。”陆长泽将手头最后一本折子摔到阿溪怀中,抬头正好与妻子对视,眸中血丝更浓,“如何了,可有大碍?”

    这话问的,是另一个人。

    陈广益起身作揖,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这伤口看着骇人,却使得夫人因祸得福,照着方子调理一个月当可痊愈。”

    他不敢说的是:那么重的头部撞伤,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奇迹了,可见林臻儿撞棺之时必是存了死志,这般阴差阳错清醒过来,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既是因祸得福,想必指的是她的痴症?”

    “正是。若好好将养,来日可与常人无异。可惜夫人额角伤处颇深,恐要留下疤痕。”

    陆长泽呼吸微错:“她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撞一下,就好了?”

    迎着他狐疑的目光,陈广益抚须长叹:“此等机缘可遇不可求,是她的造化。鬼门关里走一遭,反全了三魂七魄,何异于再世为人耶?像她这般情形,易添失忆之症,先前发生的事怕是……”

    “陈老,她在街上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指名道姓骂我。”

    陈广益噎住,险些失手扯断一根花白的胡须:“嘶,失忆之症五花八门,全数忘个干净,抑或勉强记个囫囵,这都是有的。”

    “的确记不真切,就记得你这张脸不是好人。”文斐趁机插嘴,一脸没心没肺,“外头打的是谁?莫再打了,嚷得我头疼。”

    陆长泽面无表情,两道眸光飞刀一样扎向陈广益。

    老头子咽了咽唾沫,艰难道:“脑袋挨了那么重一下,些许记忆错乱难以避免。她……底子毕竟单薄,骤然恢复神智难免性情大变,还需身边人小心相伴,不可再受刺激。大人,外头动静实是大了些,不如……就此作罢?”

    陆长泽负手盯他片刻,冷笑一声:“您惯会慷人之慨。”

    说罢,大步流星出门去。不多时,外头那些乱糟糟的声儿也没了。他全程没有跟妻子说一句话,仿佛当屋子里没有这个人。

    眼看着最后一个退出门外的下人小心翼翼合上房门,陈广益肩膀一松,掏出帕子狂抹额角,仿佛他才是撞破头的那个:

    “傻孩子,你何苦气他来!好教你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你父兄这回自身难保,还要指着他呢!他们视你如人间至宝,终日将你捧在手心里,你可还记得?你……唉!”

    面对这个急赤白脸的暴跳老头,文斐颇觉纳罕:陈广益固然有神医之名傍身,到底是个外男,陆长泽就这样放心他跟自家夫人独处一室,不留一个随侍?

    这陆府遍地糊涂事,早些年她有所耳闻,可这,也太没章法了。

    老头仍在絮叨,由三从四德讲起,竟是妄图教痴儿放下执念、立地成贤。

    她被念得头疼,恹恹欲睡:“我干过那么多糟践他脸面的事,这会子装贤良是不是太晚了?我装他就帮?怎的,疯痴之症能传染?我好了,轮到他变痴了?”

    陈广益被堵得说不出话,指着她一顿抖,脸红脖子粗。

    “老人家,你知我头脑不太灵光,莫扯这些弯弯绕绕了。”文斐打了一个哈欠,仿佛又看见她临死前林旭枝那张铁青的面孔,懒懒哂笑,“直说吧,林家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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