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文家阖府素白,游廊的白纸灯笼随风摇曳,照亮一名素衣女子颀长矫健的身影。她气势汹汹持剑而行,来到文老太君的院子轰走下人,用力阖上所有门窗。

    做完这一切,她直挺挺跪了下去,双目赤红带泪:“母亲,让我带人去掘开如镜的坟墓吧!女儿要知道他是如何死的,此事定与陆长泽那厮脱不开干系!”

    房中一片死寂,四十九根白蜡烛静默地烧着。

    文老太君歪在榻上,盯着最密的那处烛火看,也不怕眼睛疼。那木然的模样,仿佛暗地里把泪都流干了。

    某根烛芯偶然爆燃,发出哔啵之声。

    她惊回了神,转头俯视地上的人,才发觉昔日英姿飒爽的长女也生了几根白发:“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事仍这般横冲直撞,如何为你弟弟伸张正义?”

    文斋精神大振,膝行到她跟前:

    “儿此行带了十八个府兵,皆是勇猛忠诚之士,可与锦羽卫一搏!陆长泽擅自装殓老三的尸身,又派锦羽卫压阵催着下葬,遮遮掩掩必有蹊跷,我等怎能听之任之?”

    “说得好,咱们文三爷不能这样平白没了。”文老太君木着脸,伸手拭去女儿的泪水,“但有一点,如镜生前颇好脸面,莫教外人觑见她的死状。开棺前你先屏退闲杂人等,若有疑点,再论不迟。”

    “好!母亲放心,我必讨回公道!”文斋握紧佩剑,飒飒离去。

    顾婆疾冲进来:“老太君,斋姐儿直嚷着要去三爷坟前干仗,锦羽卫还守在那儿呢!”

    她见老太太仍怔愣着,跌足急道:“奴婢听她的意思,是要带仵作去开棺验尸——”

    文老太君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头,直直望到她眼里去,话音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动了室内的烛火:

    “去密室寻哑伯,叫他乔装跟去。趁着文斋开棺验尸的空档,倒上烈酒,将如镜的尸首……烧了。”

    顾婆愕然:“如何使得!发肤受损,那是要永世不得超生的!”

    “信这些神神叨叨的鬼话,枉你跟我这么多年——”文老太君拍案而起,“古往今来多少将士埋骨沙场,发肤得以保全的又有几人?他们都不得轮回了?仅仅发肤受损便永世不得超生,天道岂非荒谬!”

    顾婆煞白着脸,慌忙扶住她颤如枯枝的手:“奴婢失言!您别为了我这糊涂东西气坏了身子!”

    文老太君喘了片刻,细语道:“陆长泽越过我们装殓了她的尸身,必已知情。你快去,若慢一步,文家该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怕就怕斋姐儿还蒙在鼓里……哑伯借酒起火只来得及毁去容貌衣冠,到时她带去的仵作一验,会不会弄巧成拙?”

    “那要问问陆长泽了。”

    顾婆一呆:“问他什么?”

    文老太君猛地攥紧她的手,老眼迸出精光:“我要问他,为何要用一具无名女尸来冒充我洪丰文氏的家主!此事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

    文斐此时的顾虑,亦是她原本的尸身。林旭枝奉旨给她送毒酒之时,曾允诺由文家的人亲自替她收尸。

    她甫一重生,不知陆长泽早已插手。

    新帝给了她正一品的哀荣,可见她女扮男装的底细并未被拆穿,她只当林旭枝这个老臣守了诺——由文家装殓,以文老太君的行事风格,此刻棺中很可能不是她本人了。

    但事发突然,要备好和她形貌相似的尸体谈何容易……

    文斐在官场沉浮十年,见过太多的诡谲莫测。

    她骤然身死,且不说故交好友会试图为她查清死因,便是其他人,指不定哪天就给她来一出开棺验尸。朝堂势力倾轧,手段百出,拿前任首辅的遗体去斗一斗林旭枝或陆长泽,算不上稀奇事。

    更有甚者,万一是这二人亲自动手呢?这对翁婿虽有龃龉,但一个是督察院头把交椅,一个曾是断案如神的刑部尚书,哪位下场都是她的灾厄。

    到那时,棺中有异,文家必然被拖下水。若是更不走运些,偏叫人觉察出她这个一路爬上首辅之位的状元郎是个女子,洪丰文氏一族上上下下的骨灰都得扬个彻底。

    微弱的烛光透过屏风映在床帐上,朦朦胧胧。四周静谧,唯有布料摩挲声依稀可辨。

    文斐揣着满怀心事,在床上翻了一夜烙饼,额角的伤口反而愈发疼了起来,牵得半边脸发麻,人都烧迷糊了,满脑子都是“毁坟”二字。

    她回过神来,嗟叹一声:“水!”

    无人应答。

    她又扬声唤道:“渴了……拿水来!”

    寂静无声。

    文斐无力地踹了好几脚床板,蜷成一团,身子不住打起冷颤。

    是报复吧,绝对是陆某人的报复吧。天寒地冻,屋里连地龙都不烧,放着她一个头受重伤的病人自生自灭,跟前一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等她自个儿病死?

    她混混沌沌腹诽着,忽觉有人近前将她推坐起来,给喂了半碗水。

    她闭着眼,舔了舔干裂的唇角,犹觉口渴:“还要。”

    那人果真又端来一碗凑到她嘴边,文斐不疑有他,张口就接,这回却是温热的苦药。

    “咽下去。”陆长泽命令道。

    文斐蓦地睁眼,瞪着那个几乎要扣到她脸上的碗。腹中空空,药味熏得她想吐。

    那个搂着她的人对此视若无睹,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不喝药,死了倒省却我的麻烦,免得你再跑出去撞一回脑袋。”

    文斐用仅存的力气夺过那个碗,一饮而尽,并且十分有骨气地避开对方递到嘴边的蜜饯。

    蜜饯沾了她唇上的药汁,在烛火的照映下泛着点点水光。陆长泽见她不领情,缩回手,沉默地咬了一口。

    他吃甜食很慢,每次只咬薄薄一小片,刮痧似的,一小块东西够他啃半天。

    文斐看在眼里,暗叫不好。到底曾是至交,昔年对彼此的习惯了如指掌。他这架势,一时半会是不会离开了。

    她握着空碗问:“你还有什么事?”

    “文如镜死了,你没盼头了,是么?”陆长泽垂目盯着蜜饯上的齿痕,又咬了一口,“你今日的伤势有目共睹,抬回家后一命呜呼,亦算合理。若你不愿继续活下去,我不好强留,你爹那儿我自会去解释。”

    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活似自己是个局外人,不带一丝火气。不像在向一个不忠的妻子索命,倒像在问:这个蜜饯你吃吗?你不吃那我吃了。

    ……活阎王吗这是?

    文斐听得眉头拢起,转念一想:也是,若看不开此事,陆长泽当年怎愿迎娶林臻儿?他受制于林家多年,终于爬到了首辅之位,且不知有多少折磨人的后招呢。

    这人睚眦必报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

    文斐选择装傻充愣:“我醒来就在棺材旁,囫囵记得几个人名,过去的事儿忘了个七七八八。陆大人,你同一个失忆的人计较,这不是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嘛?”

    陆长泽笑了:“失忆,但想杀我。”

    “哈?”

    “你那时候拔剑,不是为了杀我?”陆长泽嗤笑,身子往下滑了一截,也不脱靴,两条长腿就这样随意搭上床榻边缘。

    他侧身圈起手臂,将脸埋入身边人的颈间,闷声道:“我为何要留一个想杀我的枕边人?今日的臻儿,教我失望至极。”

    文斐被迫枕着死对头的胳膊,寒毛卓竖。若人的汗毛可以变成刚硬的小刺,她能把身边这个男人扎成呼呼冒血的马蜂窝。

    陆长泽在她颈间低喃:“臻儿,我还不能死,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事到如今,我没有回头路了。”

    感受着那一字字喷到肌肤上的热气,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文斐深深觉得“枕边人”这勾当不是谁都能胜任的。

    她挣扎半晌,故作轻松道:“好说。我想活着,你信不过我,那分房睡呗。”

    陆长泽没有应她。

    她偏头去看,嗅到丝丝甜味。

    哈,这人,靠着她,竟这样睡过去了,指间的蜜饯早已滚落。

    他的衣襟上还有她白日沾染的血渍,衣摆和靴面亦沾了尘土。看来这一夜,这位首辅大人忙到来不及换一身洁净衣裳,不知在忙些什么?

    睡着了的陆长泽,总算不那么像个凶神。他这张面孔,其实生得极好看,只是这些年的凌人气势焊在了脸上,令人无暇顾及他究竟是丑是俊。

    文斐唏嘘,犹觉喉头发苦。她想起第一次见到的陆长泽。

    彼时,他是比她矮了半个头的瘦弱少年——满身脏污,哀嚎着,跪在泥泞里疯狂找寻着什么。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仿佛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事了。

    文斐心虚地觑了一眼他颤抖的脊背,又瞅瞅自己掌心那几块沾了泥巴的碎玉,平生头一回为“行侠仗义”感到无措。

    她路见不平,赶跑了围殴他的人,忙乱之中不慎踏碎了他的玉佩。

    “此处泥沙厚重,缺了的那些细小残玉怕是捡不回来了。”文斐讨好地笑。

    天已然放晴,水洼上还是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是少年落了泪。

    他依旧不言语,像个只会哭的哑巴。泪水在他脸上冲刷出来两条白皙晶亮的水痕。

    文斐委实过意不去,好说歹说拽着他去寻黄叔端:“快与我来,我认识一好友,他做金镶玉是京中一绝!恰好他来到此地,我带你去修修这玉!”

    黄叔端大为震撼:“文如镜,你的眼力何时这般差了,怎的让我来镶补这玩意儿?玉质次得很,还没镶它的金子值钱……”

    文斐一脚将这货踹进作坊,回头尬笑:“别放心上啊小兄弟,他这人眼高于顶,惯是嘴上不饶人,天底下没几件东西入得他的眼。”

    就算是黄叔端乡下的宅院,也堆满了精巧物件,件件价值不菲。缩在角落的少年格格不入。

    蓬头垢面的他,连蜷在身侧的指缝都夹了干涸的泥沙。

    那时的陆长泽,就像一只埋在枯草里的鹌鹑。灰扑扑的,拘谨,惶然,怕人。

    临别时,她几乎以为他就是个哑巴。无奈摇头,转身欲走,衣袖却被人拉住。

    少年抹去脸上的湿痕,仰面望向她。

    那一抹,露出了泥壳底下的好颜色。肤白胜雪,目如黑曜。眼尾和鼻尖生得尤其俊俏,仿佛精心擦了上好的胭脂——那是哭了太久的缘故。

    他怯怯道:“多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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