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儿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脚边,美貌如昔。

    她半脸是血,红唇一张一合,重复着:“夫君,你为何要骗我?”

    陆长泽喉结颤动,艰难咽下一口唾沫:“不是我……”

    一只手忽然抓住他的后颈往后摔!

    “叫得挺亲热啊!搞没搞清楚到底谁才是你哥?!”

    劈头盖脸的鞭子抽到他身上,黏糊沉重的巨物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这便是那位陆家二郎吗?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哈哈哈哈……”

    他紧咬牙关,却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昔日少年的惨叫:“文三哥!文三哥救我!”

    咒骂,嘲笑,殴打。

    惊惶,悲鸣,挣扎。

    无边无际的绝望,无休无止的折磨。

    可是,文如镜不会再来救他了。

    文如镜死了……

    好疼,好累,好想离开。

    他松了浑身的筋骨,渐渐放弃了反抗。

    这半生,荒腔走板攀云追月,到头来,不过是再换一身骂名。

    他想,是了。

    当年他就该死了的。

    尘封多年的记忆涌上心头,将他吞噬殆尽——他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被无数只手揪着撕扯着,溺进灌满血水的深渊里。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笛音划破虚空,荡清血色!

    那曲音悠然沉静,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抚去了陆长泽的战栗。

    恶言恶语狂啸着远去,尸山血海化作潮湿的被褥。

    他蜷在榻上,浑身湿透。身上那湿的,不再是血,而是冷汗。

    陆长泽爬起来,茫然望向那个吹笛的人。月光如霜,白衣少年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竹,修长的指节悠悠按着音孔。

    这一切,太安宁,太久远,太不真实。

    陆长泽不由摒住了呼吸。

    少年似听见他的动静,收起笛子,回头啧了一声:

    “阿泽,你怎的又被魇住了?”

    明眸剔透,流光溢彩。一如初见。

    “文……!”

    陆长泽蓦地睁开双眼!入目是绣着囍字的鸳鸯红帐,浓重的艾草味呛得他剧烈咳了起来!

    ……

    常宜馨立在院子里,倚着秋千,仰首寻了好久,终于找到那抹藏在枝叶后的红衣身影,隐约看得出是位女子。

    陆府莫非还藏了哪家高门小姐?这不是文大人当年在徐府赏花会上吹过的曲子吗?

    这曲调悠扬恬静,然而听者有意,落到她的耳朵里,额外品出了一丝讽刺。她这些天在陆府枯住下来,新婚的喜悦早已消磨殆尽。

    按大周朝的礼法,成亲后的第三日,新婚夫妇要携手回新妇的娘家,谓之“回门”。而她,只能孤零零带着一众奴仆回去,没有人敢多问一句。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夫君下不了床。

    再位高权重、再英俊不凡的郎君,活不下来又有什么用……而这位小姐,在她院子外吹这般不合时宜的曲子,又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的苦闷越发难以消解,盯着树上那人磨牙凿齿,正要喝令仆从出去拿人——

    “医正呢?医正在何处?”阿注连滚带爬从房中奔出来,大声嚷嚷,“老爷醒了!”

    说时迟那时快,红衣人飞速下树,那身法迅如鬼魅,眨眼就没了踪迹!

    常宜馨低呼一声,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满腔惊喜冲昏了她的头脑,她提起裙裾往回跑,刚见到夫君就哭花了妆。

    陆长泽披衣而坐,竭力忍耐,才没有推开这个扑到他怀里的陌生女人。等到她哭声渐低,其他人早已识趣地退了出去。

    “常姑娘若是不愿嫁我,不必如此哭闹。我出双倍嫁妆,助你重择良人。”

    抽泣声一窒。

    常宜馨听出他言语中不加掩饰的冷淡,抽噎着从他怀中起来,后知后觉不敢抬头:“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她记起这个男人在外的名号,想起传闻中那些栽在他手里的人命,哆嗦着又后退了两步。

    陆长泽无意搭理她的小动作,自己蹬上靴子,谁知仅仅这个动作就让他精疲力竭。他苦笑一声,靠着床柱又开始昏昏沉沉。

    朦胧间,他感到有人褪去他的靴袜,一双温软的小手托起他的脚,很快热水覆盖了他的脚面,暖乎乎的。

    睁开眼,垂目看去,只见润白如玉的十指在他脚上揉搓按捏,而那双手的主人跪在地上,小媳妇似的埋着头,眼睫微颤,乖顺到让人无话可说。

    他不由微愕,嘶哑道:“这种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

    好歹是娇养出来的大小姐,何必如此?

    常宜馨没料到他还醒着,抬眼直愣愣看向他。这一眼飞去,整颗心砰砰直跳,脸上的潮红蔓延到了耳根。

    陆长泽憔悴了许多,但挡不住底子好,这种情形下,那张脸依然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些天为他刮胡茬洗脸,她便觉着他格外好看。这般俊秀的男儿,从此是自己的夫君……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刚接到圣旨的那一夜,欣喜,庆幸,期待。

    半晌,她怀着柔情,温言软语:“这是妾身应该做的。”

    陆长泽有些茫然,他出身寒门,常年不近女色,成婚后又把林臻儿当成小祖宗养,何时有过这种待遇?

    但这一丝茫然,很快被倦意覆盖。他仰面躺倒,一时晃了神,仿佛又看见文如镜死不瞑目的脸。

    陆长泽伸臂搭在自己眼眶上。

    就这么挡着,文斐仍盯着他。

    他稀里糊涂,喃喃道:“你在生我的气么?”

    常宜馨慌忙否认:“没有啊!”

    “你别生气,也不要走,好不好。”

    常宜馨欣喜地应了一声。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陆长泽心里干巴巴的,混沌得很,总觉得哪里不对。

    文如镜……好久没这么好说话了。好多年了。

    ……

    宫中的赏赐接二连三送进陆府,来探望陆长泽的人一茬连着一茬。常宜馨刚送完一茬,回头步入房舍,目光与一个老熟人对上。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徐迎雪?”

    来者正是进府不久的徐氏姐妹。旁人或许对于她们的来历不清楚,偏常宜馨明白得很。

    徐府被抄之前可算是京中名门,有徐步青老将军的战功镇着,多少高门闺秀抢着要结交这对姐妹花……其中就有她常宜馨。

    她狐疑道:“你二人为何在此?”按理来讲,徐府女眷此刻应在教坊司。

    徐大姑娘拉着自家妹妹福了一礼,将自己的进府缘由说了。

    那段经历并不光彩,但她言语间不卑不亢,依稀可见当年风采:“于情于理,我们姐妹早该前来拜见主母,只是老夫人怕我俩手脚粗笨,反倒给宜姐姐添麻烦。”

    徐二姑娘更活泼些,笑道:“这不,老爷病好些了,老夫人才放心让我们过来,看能否帮得上手,别总累着您。”

    常宜馨心里咯噔一声,难道那夜的红衣人就是徐大姑娘?她忍不住绞起帕子来,心里酸溜溜的,又掩不住得意。

    酸的是,新婚丈夫偷摸养了这对姐妹花,两人容貌皆在她之上,又比她青春水灵。

    得意的是,当年的徐家大小姐是何等风光,如今沦为陆府姨娘,再如何花容月貌,再如何才华横溢,也要以她这个夫人为尊。

    她也不叫她们坐,窝在上座端了茶,细细拂了半天茶沫,这才慢条斯理道:“雪姨娘,前日夜里,你可曾听见笛声?”

    一声“雪姨娘”刺得徐大姑娘面色发白,她呆立在那里,一时没了反应。常宜馨看在眼里,以为自己戳破了对方的身份,她心中冷笑,打算就此敲打几句——

    “那夜,果真有人在吹笛?”

    她们齐齐循声望去,陆长泽不知何时来到了外间。他眉目含霜,一头青丝随意散落,赤着足,脚步虚浮。

    “老爷!”阿溪焦急的喊声从里间追了出来,“老爷,先穿上鞋履啊!”

    常宜馨也急了,陆长泽不喜烧地龙,此间本就冷寒,赤足下地是会染上风寒的!但不等她做出反应,腕子就被陆长泽扣住:

    “是何人吹的笛曲?”

    他目光如电,刺得常宜馨心头直跳。她下意识看向徐大姑娘。

    “那夜我也听到了,宜姐姐的笛音当真极好。若不是……”徐大姑娘仍白着脸,露出一个黯然的笑,“我险些以为是文大人亲自来了。”

    常宜馨不明白她为何推诿,慌忙转头去看陆长泽。

    可是,否认的话到了喉头,又吞了回去。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长泽。

    他微微俯下,看着她的眼神变得那样软和,怕惊着她似的:“你怎会这首曲子?”

    “那年去徐府赴宴,有幸得闻此曲。”常宜馨有些心虚,说起话也磕绊起来,“妾、妾身见此曲有安神之效……便学了去,日日吹给家中祖母听。”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徐大姑娘,隐有求助之意。

    当年经文斐同意,徐大姑娘当场扒谱,曲谱送给了赴宴的小姐。她固然会奏这首曲子,但徐大姑娘奏得更好。

    徐大姑娘看穿她的顾虑,温声附和:“文大人说过,他有一好友,隔三岔五叫梦魇住,他就吹这曲子,歪打正着,吹着吹着,竟把好友的毛病治好了。”

    决口不提自己,并按住了欲言又止的妹妹。

    陆长泽怔怔出神,半晌,笑了一声,有些寥落。他牵着常宜馨,转身走进内室,步履蹒跚。

    “如此……劳烦夫人再吹一遍给我听。”

    于是,青竹苑开始传出笛音,白日吹,夜里吹,吹得文斐怀疑那位宜夫人生了一副铁肺。

    当年在徐府吹曲之事,文斐依稀有些印象,但她前世混在男人堆里,鲜少留意宴上的陌生女眷,什么徐小姐常小姐,早就认不出来了。

    有人冒领是好事,她也怕陆长泽回过神来要彻查吹笛之人。这么听了两日之后,还是觉得不妥,她将竹笛的笛膜捻去,在孔洞里灌入少量沙土,晃匀了,沾满尘埃,重新挂回墙上。

    陆长泽那边,卧床三日,看着探病的人一茬茬没完没了,就算有笛音美人相伴,也终于忍无可忍。

    他问:“林臻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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