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斐僵在这个带有体温的怀抱里,听见陆长泽略快的心跳。

    怎么说抱就抱了呢?妻子当众为政敌殉情……怎么说都算不得一件小事,就这样揭过了?这对夫妻的关系,简直诡异到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的地步。

    不得不承认,陆长泽这个人,她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而今看来,当年他说过的话虚虚实实,早就在防她了。

    上辈子她将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人招至身边,何其不知死活?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好在,这天底下,干这种蠢事的人不止她一个——

    文斐挣出手来,搭上那只锁住自己腰身的大手,在微微凸起的青筋上打转,直摸得陆长泽屏住呼吸。

    她的手指像调皮的莹白小兽,三三两两跳上他袖口上的纹路,顺着臂膀一路爬到他的喉结,轻轻盖住。

    见他浑身僵硬,她才低低笑道:“陆长泽,你教我识字可好?”

    那喉结在她指尖下微微滚动:“怎想到要识字?”

    自然是因为遍寻整个芳华苑都找不到笔墨纸砚了。文斐真真切切叹了一声:“今日才知道只有我不识字。丫鬟都能零星识得几个,偏就我两眼一抹黑,好没面子。”

    “便是为了这个,烧我的书泄愤?”陆长泽的脸色顿时寒了几分,“你还烧了什么?”

    “还有一沓纸,上边没有字,正好天冷,烘一下手……”文斐佯作紧张,飞快睃了他一眼,“纸、纸很贵吗?”

    陆长泽见她懵懵懂懂,又显出几分从前胡闹的傻样子,沉默良久,扯过被褥拢上她的肩头:“吓着了?以后不许再干这种事气我。”

    “陆长泽,我不气你。”文斐垂下眼睑,转而扯住他的袖口乖乖巧巧,“教我识字好不好?海棠她们都识字的。”

    不然她下次要用什么理由进书房?她又“不识字”。

    陆长泽将她严严实实包成蚕蛹状,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还是唤我夫君吧。”

    他动作娴熟,显然是做惯了的,说这话的口吻也很是天经地义。文斐努力张了张嘴,实在喊不出口:“……阿泽。”

    陆长泽一怔。

    “唤你阿泽,可好?”

    “……好。”

    他嘴上应着好,脸色却不太好,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文斐都有些疑心他不是在装病了。

    就在这时,传来叩门声,阿溪在外恭敬道:“老爷,宫中张公公来了,您看是要——”

    “不敢劳烦陆大人起身!”张公公截住了阿溪的话,浮尘往臂弯一甩,对着门板揖礼,“圣上听闻大人感染风寒,十分挂心,特命咱家前来探望。若是因此累着陆大人,咱家回去也不好交代。”

    陆长泽脸色有些惨白,捂着胸口顺了会儿气,一寸寸坐直了身子:“请公公进来。”

    文斐旁观他这番做派,满心狐疑。这病装得也忒逼真。

    “哟!”张公公踏入房内,眉眼的笑化作满脸惊愕,飞奔而来,“大人这是怎的了,面色这般不好?这么冷的天,也不烧地龙?!”

    没等他奔到跟前,陆长泽呕出一口血来!

    张公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接住陆长泽向前倾倒的身躯,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张公公的脖颈和前襟洇湿了大片鲜血,陆长泽竟还在继续呕血!

    “来人!来人!”张公公尖声高叫,“快传御医——!!”

    陆长泽痛苦地按住胸口,朝妻子望去。她拥被坐起,怔怔看着自己。

    他想告诉她“别怕”,可是一张口就涌出血沫子,一个字也说不了。

    ……

    “不是说偶感风寒吗,为何昏迷不醒病重至此?!”皇帝震怒,扫落一桌折子。

    御医跪了两排,瑟瑟发抖。

    排头的陈广益抱拳禀道:“陆大人正当盛年,小小风寒本不致命,只是积劳成疾伤了身子,按理来说休养半年即可无恙。但臣观其脉象沉涩,来时沉滞,去时如丝,为郁结于心之症,就怕……”

    皇帝拿眼一瞪:“有话直说!”

    陈广益俯身磕了头:“陆大人患的是心病,只怕药石无法根治。”

    心病么?陆长泽有什么心病?

    皇帝与陆长泽相识十余年,多多少少知道他的过往,不想还好,细想起来一个头两个大,这位……

    这位要得心病的缘由可太多了!朕怎么知道是哪件事戳中了他的肺管子?!

    他挥退众医,一时没有头绪,来回踱步。

    张公公忍不住轻声道:“陛下,陆大人昏迷之前,一直盯着陆夫人。”

    陆夫人?

    是了,谁娶到林臻儿能不糟心?美则美已,除了皮相一无是处。

    成亲当日丢下夫婿,明目张胆倾慕文斐,成婚十年了还想为心上人殉情,撞棺就撞棺吧,撞不死还破了相,这回怕是连皮相也拿不出手了。

    “他家里这些年乱糟糟的,没个正经主事的人。”皇帝沉吟半晌,“朕记得,户部侍郎有个嫡女为祖母守孝耽搁了婚期,贤淑知礼,写得一手好字,她叫……叫什么来着?”

    “奴婢记得,那位小姐大名似乎是‘常宜馨’。”张公公迟疑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些?过了年,该有二十三了。”

    时下,姑娘及笄后便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二十三岁的黄花大闺女属实少见。

    “年长些也好,能扛事。”皇帝揉着眉心叹气,“年纪小的,去了陆府镇不住。那姑娘皇后去年见过,说是品貌俱佳。有她照顾长泽,朕是放心的。”

    再如何不成器,也比那个犯了桃花癫的林臻儿好。

    “哎呀,常家这位小姐好福气!三品大员的女儿不可轻易为妾,以她的年岁要嫁作正妻波折颇多,要找门当户对的郎君着实不易。”张公公附和道,“若当朝首辅纳她为妾,不算辱没了她……想必常大人乐见这门婚事。”

    “为妾?”皇帝哼了一声,“常侍郎好歹是朝中三品官员,朕要他的女儿以平妻之仪嫁入陆府,磨墨!”

    张公公低声道:“林大人那边……”

    林旭枝爱女如命是出了名的。

    “他有异议,大可以递折子。”皇帝冷笑,“好好一个文斐,他给逼死了,让陆长泽背骂名,这笔帐朕还没找他算呢。”

    ……

    皇帝亲笔赐婚,喜事办得神速,翌日新娘便抬进陆府。

    陛下的旨意是存了冲喜的心思,但谁也不敢说破,宾客急急而来匆匆而去,具体场面如何——文斐不知道。

    陆老夫人禁了她的足,连厢房的门都不让出,借口是:她是不祥之人,不可冲撞了新人。

    头两日,老太太像打了胜仗似的,到她面前耀武扬威,再过两日,改成阴阳怪气的嘲讽,到第五日,变成声嘶力竭破口大骂。

    今日是陆长泽再婚第六日,陆老夫人没有现身,据说也病倒了。

    “老爷不曾苏醒,水米难进,魇在梦里似的,说了好几回胡话。”海棠哭红了眼,“这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宜夫人院子里的人私底下都在传,说他……他怕是时日无多了……”

    宜夫人,指的是那位新娘子常宜馨。为了区分,林臻儿在陆府的名头成了“臻夫人”。

    海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家小姐左耳进右耳出,只管殷勤喝药抹药,一心一意养着那颗大好头颅,仿佛容貌才是头等大事。

    她哭了几回,没甚意思,悻悻退出屋外。芳华苑的下人眼见如此,如同霜打的菜叶发起了蔫,做事愈发松懈。入了夜,打盹的人更多了。

    值夜丫鬟睡眼朦胧,耷拉脑袋一点一点地坠着,忽而,一只纤白的手迅速切向她的后颈,她两眼一翻向前倒去!

    文斐接住了她,轻轻推向墙壁靠好。接着,如法炮制,解决了今夜院子里值夜的人。

    须知陆长泽不是草包——这些丫鬟仆从,表面上来自林家,实则十年下来,几乎成了他的忠仆。有些事,不便让他们知晓。

    她返身迅速翻找衣物,顿时头疼:林臻儿的衣裳没有深色的布料,最浅的白如雪,最深的赤如火,其余的姹紫嫣红,一件赛一件明艳。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思来想去,夜里行事,着装还是深一些的好。

    文斐认命地换上一身赤红打扮,取下挂在墙上的竹笛,贴好笛膜试了音,去到院子里,借力蹬了几下,轻轻巧巧跃上了最高的那颗树。

    原以为要费力寻找一番,出乎意料的是,宜夫人的青竹苑就安置在她的隔壁,两个院子只隔着一条宽敞的过道。

    那院中,窗贴红纸,灯火通明,奴仆却无精打采,喜庆中透着一丝死气。

    她翻墙而过,故技重施上了过道的一棵老树,小心藏好身形。

    想过要让陆长泽死吗?

    说没想过,那是假话。

    但文斐饮毒之时,边境的军情尚未传回她手中。北狄各个部落在草原上混战了三年,谁也说不好先帝扶持的赫连王能否从中胜出。

    一旦赫连王落败,边境的战火将席卷北地。而大周朝刚刚经历夺嫡内乱,光是党争便自废了无数能臣——她文如镜算是其中一个倒霉鬼。

    眼下掐指算来,老臣凋零,青黄不接,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要在半个月内连折两位首辅,当真是折不起;要再找出一个更能镇住朝局的人选,也是难了。

    “你,还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个节骨眼。

    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文斐叹了一口气,横笛于前。

    ……

    陆长泽伏在白衣少年的背上,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来,带着似曾相识的怯懦:

    “文三哥。”

    “啊,别怕。”少年继续向前走着,“别听你哥胡咧咧,他奈何不了我。”

    陆长泽抬起手腕:淤青伤痕如同爬虫,从手背延伸到袖口里。

    他闭了闭眼。

    还是做梦,又是这个梦。

    少年背着他,走进了尸山血海。每踏一步,水声汲汲。那是血水黏着靴底发出的异响。

    血水越积越多,映出了他们的倒影。

    陆长泽垂目觑去,倒影里的那个自己——还是十来岁的容貌,满脸泪痕,落魄萎靡。而那背他的少年,华贵俊美,温和坚定,跟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嘶哑道:“文如镜,放我下来。”

    少年闻言止了步,侧过头来看他。

    但那面孔上,没有五官。

    陆长泽吃惊,挣脱开来倒退两步,冷不防脚下一滑,踩到一只酒杯!

    他踉跄着回头,只见正一品的朝服散落在粼粼血泊里,左一片,右一件,飘飘飖飖,无风自起……倏忽之间,周遭幻化成形,灯烛燃起,竟是当初囚住文斐的听明殿!

    白玉阶上,文斐已是青年模样。她大马金刀坐着,用带鞘的游蟒剑支着交叠的双手,脸歪在手背上,口鼻处汨汨淌着黑血。双眸半睁半阖,像在盯着他,却没有丝毫神采。

    象征皇权的明黄圣旨,被游蟒剑戳在地面上,盛着稀稀拉拉的深黑血渍。

    那是文如镜的血。

    陆长泽一阵脱力,深一脚浅一脚迈过去。徒劳走了许久,那人分明近在咫尺,但他无论如何接近不了。

    膝头猛地撞到硬物,低头一看,是一口厚重的棺椁,棺板上散着七颗长铁钉。而他手上,不知何时握紧一柄冰冷的铁锤。

    一双娇嫩纤细的手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夫君,你为何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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