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九思无奈而笑:“阿泽几时刁难过她呀。”

    黄叔端松了口气,一叠声支使丫鬟:“快些倒茶来!提心吊胆了半日,好险没渴死我。”

    “黄二当家这回可坑着我家夫人了。”丫鬟立着不动,快嘴埋怨道,“催来解围,不知有何围可解?那陆大人瞧着分明爱妻心切,当着我等的面也抱在怀中难舍难分呢!”

    “恁地多话,倒茶去!”温九思瞪了她一眼,叹道,“他二人从前活似异姓兄妹,而今反倒像一对恩爱夫妻了。”

    黄叔端五雷轰顶:“什么抱在怀中……恩爱夫妻?搁这儿?!”

    这里还吊着个亡故的苦主呢,他俩发癫了?不对,三郎必是被迫的——

    他出离愤怒:“陆长泽他有病啊!”

    见他一声还比一声高,温九思好心解释:“臻儿心智不比常人,未必明白此间命案,想来阿泽多半是要哄她出了这凶煞的屋子,顺着她胡闹罢了。”

    你家三郎何止心智不比常人,他是多智近妖与虎谋皮……陆阎罗人前这般放浪,人后不知要荒唐到什么地步?可怜的文三郎啊!!

    黄叔端汗流浃背,竭力抚平自己此起彼伏的鸡皮疙瘩,又听温九思幽幽出声:

    “从前我觉着林臻儿是个浑噩度日的痴儿,为了有妇之夫撞棺,更是傻透了。此番再见,她时过境迁光彩照人,却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也归她好福气,阿泽真乃休休有容者也。”

    字字说的是林臻儿,却似言及自身,个中酸楚,闻者动容。

    黄叔端一愣,后知后觉发现温九思瘦了好些,她眉宇间更添愁绪,看人的眼神都有些放空。他张口欲言又无从说起,总不能告诉她……

    那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美人,就是她死而复生的夫君吧?

    这世道当真造化弄人。

    “忧思伤身,切莫作茧自缚。”他重重叹了一气,隐晦点道,“弟妹亦是福厚之人,来日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眼下事关三郎生前的产业……不如先想想如何定下继任宗主。”

    “出了这档子惨事,难免多些风言风语,我不便出面。”温九思仰望晴柔垂首的尸体,目有水光,“老太太已令我禁足云起园,只望今日一切顺遂。”

    “文老太君竟要一人独挡全族?”黄叔端惊愕,老太太年纪大了,万一在行知堂激出个三长两短,文如镜当如何自处?

    他这回真坐不住了,来不及等喝那茶,急忙奔出门去:“我去看看!”

    ……

    雨势渐停,行知堂内一片低迷,文氏众人正襟危坐,再无饮酒作乐。

    对于今日文府发生之事,他们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那面具人伤势之惨烈有目共睹,倾盆大雨也没能将血迹彻底冲刷干净……多像杀鸡儆猴啊。

    彼时府中追逐而响的机关、卫士训练有素的骁勇,隐隐可见本家昔日恢弘气势,宛如那位杀伐果决的宗主仍镇守此地,教人立时收了胡乱造次的心思。

    更别说还有陆长泽在旁虎视眈眈,那位一枪穿膛的镇北将军正是他的忠实拥趸,谁说得准下一个被串上长枪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先前有那打算拿温九思婢女之死作文章的,如文黎之流,眼下只恨自己多嘴。在座之人皆有意无意打量一旁的文箐,纸包不住火——他就是那个亲迎陆长泽进府的人!

    有人冷笑道:“怪道宗主生前待某些人没个好脸色,原是他有先见之明,早早看出谁会引狼入室!”

    “话不能这么说。”文黎笑呵呵打着圆场,“箐哥儿在朝为官,官场上的事总要劳他出面周旋一二,这并非错处啊。首辅大人亲临,亦是对咱们文家寄予厚望,在座各位谁还能拦住不成?”

    “老爷说得是。”他的夫人亦掩嘴笑道,“得亏有箐哥儿,换作是咱们,就算有心相迎,也得贵人愿意搭理才好。”

    听这对公婆一唱一和,被称为“四弟”的文颖面带嘲讽:“老三,你捧着文箐是个什么算盘,打量我不知晓?来日莫说我没提点你,有文计渔在,陆长泽何必在你这房头下功夫?”

    “四弟慎言!”文黎拧眉,正色斥道,“我为小辈说句公道话罢了,与其他琐事有何相干?这世间见利忘义者多的是,却没有我文老三!”

    他面上道貌岸然,心中暗骂文颖没有眼色:这些憋屈酸话大可回家说去,在这儿发牢骚算什么事?没见陆长泽带来的人也坐在角落里么,真是糊涂东西!

    文箐静静喝茶,坐听长辈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只一句话就让所有人噤声——

    他说:“应是陆大人来了。”

    众人一凛,纷纷起身相迎。

    迎面而来的情形惊了他们。

    雨后地湿,水洼倒映着花明柳媚的春色。那冷面阎罗撑着一柄素伞徐徐而来,任由细雨润湿半个肩头,伞面微倾,竟是遮着揽在臂弯里的人。

    待他们上了台阶,素白伞面抬起,露出一张绝色美人面——

    那女子周身掩在黑压压的斗篷之下,只头上簪了细碎花样的银簪,此外没有其他装饰。她额角有一道红痕,非但没有折损她的美色,反倒引人注目——忍不住疑心这莫不是京城新兴的额饰?

    从外地赶来的那些文家人,正迷惑佳人身份,就见陆长泽行到门槛处命道:“止步,先跨左边。”

    美人依言停下,跨进一步,堂堂首辅大人便飞速俯身,亲手坠住斗篷荡起的下摆,紧紧掩住她的腿脚,似乎……舍不得旁人多窥一眼。

    “再跨。”

    众人听他冷冷吐了这两个字,又见他故技重施,旋即将人紧紧圈入怀中。那张俊脸阴沉得几乎要挤出水,看谁都像在飞冷刀,削得其他人纷纷移目看向别处。

    别说文家人震惊,连陆长泽自己带来的人也一愣一愣的,他们自然认得美人是谁,可自家之事自家知,他们那上峰是出了名的冷心冷肺,几时有过这般做派,这……莫不是鬼上身了?

    大伙踟蹰之际,只听铁索叮当作响,唯有文计渔迎上去。他立在两步开外,温声笑道:“师母也来了。”

    他有些防她,不想她倚着恩师笑眯眯点头,全无上回咄咄逼人的强横。

    文计渔这声“师母”,加之其人出奇貌美,已然点明了文斐如今的身份。

    一时之间,注目于文斐的目光有了变化,调侃戏谑有之,震惊疑惑有之,沉思探究有之,唯独没有过去对她的敬重畏惧。

    文斐浅笑着双眸流转,不着痕迹扫过她那些旁支族亲,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直到望进一双炯炯有神的老眼里。

    她脸上的笑敛了些许:“晚辈拜见文老太君。”

    嘴上说拜见,文斐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行过一次女礼,此时索性直挺挺立着,好在皮囊疯名在外,无人追究她的失礼。

    “多年未见,小友愈发出落得俊丽超逸了。”文老太君背脊同样挺直,只论身形根本看不出她已年过六旬。

    母女隔世再会,已是物是人非。

    隔着那副国色天香美人皮,文老太君没有认出自己的小女儿。她行到陆长泽面前,张出一臂,掷地有声:“陆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上座!”

    “不必。今日本官前来,并无他事,不过是看个热闹。”陆长泽瘫着脸,淡声道,“自古财权纠葛最诛人心,贵府若再闹出人命官司来……就不好了。”

    在场众人皆是人精,就他进了门那紧张臻夫人的模样,哪里肯独坐上座?

    文老太君微挑柳眉,尚未回怼什么——文黎已拉着自家夫人起身,抡着广袖扫了几遍并不存在的灰尘,手心朝上摊向椅面,试探道:

    “大人若不嫌弃,便坐于此处如何?”

    “可。”陆长泽当即按着文斐坐进座椅,悉心为她掖好斗篷的边缘,末了大约是怕傻妻忘形漏了马脚,落座之后还伸出一掌,隔着斗篷将她的双手压于膝上。

    其惜命程度让文斐叹为观止,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宠妻狂生。

    但陆长泽能松口让她旁观推选继任宗主的经过,已是难得。她前所未有地乖顺起来,陆某人说往东她就不往西。

    初时陆长泽没觉着有什么,到了后半程,文氏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拍案的拍到杯盏哐当掉落,辩驳的吼到嗓子哑如破锣,身边这货居然还是安安分分由他按着。

    他颇感意外,抬起另一只手去探她额头,嗯……没发热,也没个病恹恹的征兆。文斐正屏气凝神听族人争论,冷不防被他一挡,不悦甩去一记眼刀。

    陆长泽一看,痴儿还恼上了,便生了些兴味:“听得懂他们那些瓜葛?”

    文斐沉默盯他半晌,冒出一个傻笑,做贼似的咬耳朵:“嘘!你不说破,就没人发觉我听不懂。”

    “……”他就多余一问,也罢,这傻子比起过去已灵光了许多,还有甚好奢求的?陆长泽苦笑一声,不再与她多言。

    文斐痴笑几声,看向场中唾沫横飞的文黎,眼皮微眯,眸中隐隐转冷。她也是多余坐在这里听,此情此景毫无新意,与她幼时何其相似——

    三十年前文老太君手中还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儿子”,而今,当年那个盘踞于洪丰文氏顶端的铁血娘子,再没有一张可以镇住族亲的好牌了。

    除去文斐这一支宗房,若是按着血缘亲疏来论,本没什么好争的,宗主之位该轮给她父亲唯一的嫡亲弟弟。

    症结在于:她那二叔是个孤家寡人,自和离后终日醉生梦死,不知几时就溺亡在哪个温柔乡。听闻族中要选继任宗主,他老人家干脆连人都不来了。

    再除去这块扶不上墙的嫡出烂泥巴,文斐其他叔叔全是庶出。文黎身为文斐的三叔,是其中最年长的人。

    按他的主张,为了全族的前途,与其捧一个醉鬼当宗主,不如将宗主之位传给他。其他叔叔自然不乐意了——

    “你若有如镜当年的能耐,我必定服你!”文颖怒道,“大家出身半斤八两,也没见你文老三比别人多生出三头六臂来,凭什么要我等在你手底下做事?依我看,就该照老祖宗的规矩办,二哥安心当他的宗主,做弟弟的平日里多帮衬些就是了!”

    文黎苦口婆心:“二哥他如何续得宗主?须知咱们洪丰文氏不比寻常人家,宗主走得突然,留下那一大摊子产业……到时有个什么麻烦,咱们连二哥的影子都寻不着,平白掣肘误了大事,何苦呢!”

    “哈,有事就去平,喊什么苦?如你这般畏难,我看你也不是做宗主的料!说来说去,就是你文老三不愿意出手相帮,那我们几个来,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还能让他翻了船不成?”

    别看文颖义愤填膺,他也有自己的大计,论嫡庶长幼他争不出头,不如就势拥护嫡出的二哥,左右那是个不理事的酒蒙子。到时文氏产业于他,便无异于探囊取物了。

    至于几个拥护二叔的话事人往后要怎么撕斗分权,那是后话——文斐心中冷笑,若没猜错,她娘亲亦是作此打算。

    然而,在场诸人,她一个也没瞧上。

    这就是为何文斐要冒险向两位老友求援——她不再看惺惺作态的叔叔们,转而寻找魏亭和邓逸的身影,这二人未免太沉得住气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出手?

    另一边,魏亭抱着红缨银枪窝在角落里,稍冒出头就被他爹拍回去:“探头探脑作甚?有陆大人在呢,别出去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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