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泽的手依然搭在门环上,他飞快垂下眼睑,盯着自己那只跨进门内的脚……僵了好一会儿,终于闷头闯了进去。

    不同于他破罐破摔的做派,文斐大剌剌摊在浴桶里,只斜着眼珠子,乌溜溜追着他的身影——就见这人默不作声进了门,一股脑揽走了雕花衣架上所有衣物,当即掉头出门去,砰地甩上门板!

    陆长泽若是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自家那位傻妻在水里坐出了睥睨众生的慵懒仪态。她双眼微眯,舒展双臂,指尖轻叩木桶边缘,发出哒、哒哒的轻响。

    这是文斐不悦之时惯有的习惯。以他的眼力,绝对能瞧出端倪。但他没有回头,靴底就跟抹了油似的,经过门槛还绊了一下,活似背后有艳鬼在追。

    就这样,陆某人一阵风似的刮走了,一片衣物也没给文斐留下。

    “……”

    文斐盯着紧闭的房门默了片刻,出声呼唤丫鬟,侧耳倾听,只听得外头一片寂静,静得不合常理,多半又是这竖子的手笔。

    拿走她的衣物,撤走她的丫鬟,这是打算来查什么秘辛?难道她哪里漏了马脚?

    她处变不惊惯了,经此惊魂一窥,不急不羞,顷刻之间,今日与陆长泽交锋的每一处细节犹如走马灯,在脑中飞速闪过。

    末了,文斐从水里捞起一缕湿发,绕在指尖轻嗅发梢,犹可闻到丝丝冷香。

    真真是百密一疏,怎忘了那竖子的鼻子是属狗的!

    在文府她用过的冷香膏由哑伯亲手调制,此膏香浓冷冽,救急之时很是好用,只消薄薄涂上一层,能轻易盖去其他异味……譬如血腥气。

    然成也是它、败也是它,冷香膏过于浓烈持久,其涂抹之处,用香胰子洗过之后还需叠用大量香膏方可掩去。

    少时她与陆长泽常待在一处,若没记错,她便有几回来不及祛除冷香膏,去见了陆长泽——好在她今日涂抹此膏分外小心,没抹到衣物上。

    这边厢文斐轻叹一声,伸手捞过高脚凳上那盒手脂,挖出一大坨糊上自己的湿发;那边厢陆长泽将她的衣物丢在床榻上,足尖勾来一只绣礅坐了下来。

    他抓起其中一件微微汗湿的中衣,细细嗅过。果然,领口与袖口仍残留那股清冽的香味,奇怪的是淡了太多。

    那条呼之欲出的线,因此又陷入模糊之中,让陆长泽愈发迷茫起来:林臻儿从前似乎没用过此类冷香之物,但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闻过相似的香气?

    与他走得近些的女子,无非是如今两位名义上的夫人,若是其他姑娘家用过的香料,本不该这般令他记忆深刻……

    陆长泽兀自沉思,随手拿起另一件中衣嗅了一下,登时怔住。

    是清新的皂角味。

    ……他,是不是把她换洗的衣裳也收走了?

    随即涌上陆长泽心尖的念头竟是:也好,今日不用再见那个傻子了。

    林家宠溺这位千金大小姐,有条规矩却教得严:无论与谁相处,衣裳都必须齐整。

    此举自有林家人的考量:痴儿貌美好骗,世上腌臜人又多,教她学会遮羞无疑是重中之重。是以林臻儿极其知羞,身上没穿戴完整,就不敢见人。

    至于这样一个坚持全乎衣冠的傻姑娘要如何与夫君相处,他们显然无暇顾及——这一点,陆长泽也是成亲后才体会到的。

    就让她在浴桶里待着罢,他不由苦笑。那憨货从前那般爱美,诸如胭脂水粉都视若珍宝,轻易不准旁人触碰,若知道他要翻她的梳妆台,指不定要如何哭闹。

    将烛台置于梳妆台上,他挑直了烛花,骤然窜高的火苗照得梳妆台如同糊了一层金纸。拉开一层层抽屉,便看见里头码得整齐的铁皮壳子,一撂撂闪着暖光。

    他耐着性子一盒盒旋开,异香异气轮流飘散,唯独没有那味似曾相识的冷香。

    兴许,是她此番离府新购置的新玩意儿?与其在此折磨自己的鼻子,还不如去盘问她身边那些人。

    陆长泽扶额枯坐了片刻,理着今日在文府的见闻,神色寒了下来:

    且不说那冷香何处而来,林臻儿去了多宝阁,被黄叔端送去文府,此时天见擦黑,仍不见自家暗卫来报,也是怪事一桩,往年用得顺手的暗卫,何以近日连连出错?

    正沉思,忽觉肩头乍痛,他凌空抓到一只冰凉的物件,定睛瞧去,正是一个手脂铁盒,旋开一看,里面的膏体被挖得干干净净,只余丝丝甜腻的湿气。

    他皱眉抬眼,不禁指尖一颤。

    烛火照耀下,黄铜镜泛着眩目的金光,连镜中的景象都叠着如梦似幻的光圈。

    而在镜中,他看见了光裸的肩颈,其肤胜似羊脂玉,温润细腻,隐隐可见锁骨上窝着闪烁的水珠,再往上是滴水的下巴尖儿……原本含丹带笑的朱唇,此刻撇下嘴角,明晃晃彰显他身后那人的不满。

    陆长泽盯着铜镜,默默看了许久,想问她在文府之时那股冷香的来历,想问她衣衫不整怎有勇气出来,想问……她为何突然愿意回陆府,无数话在喉头打了半天转,只吐了最干巴的一句:

    “你不冷么。”

    镜中带水的雪肤忽而变成一抹起伏的白,是她湿淋淋裹在身上的浴布——是她赤足行到了他身侧。

    长发如墨裹着她的身躯,无声滴着凉透的水,一朵水渍在陆长泽肩头的布料上绽放、晕开。

    陆长泽只觉耳尖忽被什么东西凉丝丝地滑过,一只纤长温软的手就这样擦过他脸侧的汗毛,撑在了梳妆台上。

    刹那间,一阵浓郁的甜香笼罩了他。那手,张开五指,指尖泛着粉嫩的红,指甲盖因用力而逐渐发白。

    她犹如披了一身艳皮的水妖,旋身靠坐在梳妆台的边上,将脚一翘,懒懒一笑:

    “你觉着呢?”

    陆长泽觉着自己有些晕眩。

    他目不斜视,垂首盯着她红里透白的指甲,不经脑子驳了一句:“这能怨我?冷就唤你的丫鬟去。”

    便见那只手倏尔抬起食指,重重叩击桌面,一字一叩:“问得好,她们人呢?”

    那一瞬间,抬起的那片指甲恢复成饱满的粉桃色,泛着晶莹的光,晃得陆长泽眼前发花。

    “……”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跨至床沿胡乱抓起一条绸裤,忽觉不对,烫手似的丢下,翻出一件阔袖外衫,回身将那个歪在梳妆台上的人裹了。

    可笑的是,陆某人看似手忙脚乱,趁着这个节骨眼还靠近文斐发间轻抽了几下鼻子,旋即掩不住痛苦之色。

    文斐呵呵笑了两声,狗东西,还搁这儿嗅呢?

    “你也笑得出来,不怕腌入味?”陆长泽被呛得直咳,恼羞成怒,“这玩意儿是这么使的?”

    “怎就不能这么使了?”文斐仍翘着二郎腿,笑得愈发慵懒,“哥哥说了,随我高兴,随我用。我挖空多少盒,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陆长泽给她扣领口的手顿住:“你白日里用的那盒也挖空了?那小盒子呢?”

    “丢了。”

    陆长泽瞪她。

    她笑道:“用完了就丢呗,你若喜欢,叫我哥再买一盒来。”

    陆长泽想起那件烫手山芋似的月华裳,冷笑:“叫大兄出马,你就不怕他穷到顿顿馒头就咸菜?”

    “哥哥有钱!”文斐信誓旦旦,“上回他买南海明珠的银票还剩了一沓,不妨事!”

    她面上一派天真,随口就把亲兄的“把柄”露了出来,如此坦荡。陆长泽惊怒之余也无言以对,只想尽快给她套好衣裳,全然不顾她两只手没进袖子,似乎做完这件事就要夺门而逃。

    一只手从尚未完全系好的外衫钻了出来,她温温软软扯住了陆长泽的袖口。

    他又是惊了一跳,绷着脸问:“作甚?”

    文斐仰起脸眯眼笑:“怎不给我穿袖子呢?”

    她生得明媚,笑起来也分外扎眼。

    陆长泽不动声色避开眼去,帮她撑开衣襟,拎起一边袖子,没好气地敦促:“抬臂,快些!”

    谁知从广袖里钻出来的,不仅是她的手,还有一把锋利的大剪刀!

    陆长泽大惊,急急后退,只听撕拉一声,他外袍的袖口就去了半截!

    “林臻儿,你又发什么疯?!”

    “上回阿泽教我识字,有个词叫‘以牙还牙’,嗯……”文斐撇去撕剪下来的半片袖子,咔嚓了两下剪刀,笑靥如花,“好、有、道、理。”

    ……

    芳华苑外墙,胡杉鬼鬼祟祟窜到过道边,猛拍一把那猫在老树后的精瘦男子:“瘦猴,可知阿溪在何处?”

    瘦猴经他一吓,险些闪了刚养好的腰:“干什么你?!”

    却见他苦着脸道:“臻夫人又失了踪迹,我在多宝阁不知怎的看岔了人,那人身形与她有七八分相似,连衣裳也极像!此番我命休矣,只望阿溪再救我一回!”

    瘦猴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傻子:“臻夫人下晌便回府了。”

    胡杉惊喜跳起:“当真?”

    “真,老爷亲自抱回来的。”

    “……”胡杉眼中燃起的小火苗熄灭了,如丧考妣,“完了,我命休矣!阿溪……!”

    他正瘸着腿要去搬救兵,墙中骤然响起一阵乒呤乓啷的巨响,隐约还有咒骂和闷哼。

    “怎么回事?!”

    “不该啊……”瘦猴疑惑道,“我上树瞧瞧去。”

    说完顺着树干爬了上去,往院中探头瞧了一眼,他顿时唉哟一声!

    “怎的了?”胡杉急问,作势也要攀上树去。

    “别,你不用上来!”瘦猴慌忙制止,不知又看见了什么,一手捂上大张的嘴,“嘶……欸呀?这么狠,啧……哟!啊?!!”

    “恁地只顾怪叫,你小子真成猴啦?!”胡杉急得直踹树,就要越墙而过一睹究竟,忽听芳华苑的门吱呀一声,连忙从墙角后边探出脑袋望去,就见陆长泽被连推带踹——

    人刚被搡出来,大门立刻梆地阖上!仿佛要趁机把他夹扁似的!

    呃,胡杉迷茫地揉了揉眼睛,是他们的首辅大人被踹出了门……?

    他喃喃道:“大人身上的衣裳为何碎成了布条?”

    瘦猴覆在他身后,语气幽幽:“臻夫人拿剪子划拉的。”

    “为何他嘴里会咳出一片片棉絮来?”

    “不是棉絮,估计是鹅绒吧?臻夫人拿枕头嘣嘣砸他,砸到脸那一下正好枕头破了,这不就灌了一嘴鹅毛吗?没事,我估摸着吧,咳出来便好了……”

    胡杉不可置信:“臻夫人一介弱质女流,竟把他折腾成这样?”

    “她就王八拳,没一点章法,逮啥扔啥,再说她手里有剪子,咱们大人如何能与她动真格?自该避其锋芒!”瘦猴一脸看破不说破,啧道,“你想呐,多标致一美人,万一失手划脸上了,那不白瞎了么!”

    胡杉无言须臾,拿肩头晃了背后那人一下:“你小子不是奉命巡防全府?巡到此处,还不快去扶大人起来。”

    “你去。”

    “我不敢去。”

    “那我也不去,总归闹不出人命,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我几条命哟能去凑这热闹?”

    “爷在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胡杉脸色纠结,“咱不闻不问的,算不算玩忽职守?”

    瘦猴语重心长:“他那样好面的人!若咱俩撞破此事,你猜事后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猴儿,今个儿我没来过,我寻阿溪去也。”

    “巧了,我正巡后花园呢,啥也不晓得。”

    两人默契地缩了回去,分道扬镳。

    但这世上并非所有人皆如他俩这般惜命。

    常宜馨在青竹苑等得抓心挠肝,听见动静就带人乌泱泱奔了出来,打眼一瞧,好家伙,堂堂一个俊逸首辅,给人撕巴成了丐帮弟子,这还了得?

    她撇开吴婆子,一马当先冲上去怒拍芳华苑的门板,要喊里头的人出来理论。

    文斐老早就想揍陆长泽一顿了,此刻撕了他一通,只觉神清气顺。可惜了了,她得隐藏身手扮痴儿,不然非打得这竖子满地找牙不可。

    见门板被砸得哐哐响,她嘻嘻笑着,贴近门缝吹了一记清脆的口哨,趿着鞋施施然回屋里去。

    那记口哨,当真是响亮异常,气得常宜馨直跳脚,听得陆长泽黑了脸,激得仆从们埋了头。

    “回来!她一个傻子,你同她较量什么!”陆长泽从方才的惊心动魄回过神来,将身上的碎布条尽数扯下,捂住小臂上被划破的血口子,不多时手中的布团就被鲜血濡湿了。

    常宜馨仿佛听不见他的话,叫嚷半晌,迟迟不见门开,厉声命道:“来人,把门给我撞开!”

    陆长泽一路被打出来,偏对方是个不讲理的痴疯之人,夺剪刀怕误伤了她,讲道理又被枕头砸,心中已压了一团跳动的怒火,见又来一头不听劝的犟驴,强压下去的火气立时烧了起来。

    奴仆皆不敢动,看他的眼神也闪闪避避,被他阴沉沉瞪去,纷纷眼观鼻鼻观心。

    陆长泽容色清寒,上前扯住常宜馨的胳膊,拽着往青竹苑去:“先回去,莫再闹腾。今日算是我先惹的她,就此作罢。”

    “何以这般惯着她?我不走,今日我偏要同她讲讲道理!”

    常宜馨犹不服气,怒叫着,用力挣开陆长泽的手,定眼一看,大惊失色——

    她刚入陆府那会儿奉旨照料陆长泽,但他的身量毕竟不是她能扛起来的,是以洗浴擦身皆由阿溪代劳,见陆长泽打赤膊还是头一遭!

    乍看之下,他这身架肩宽腰细十分惹眼,贴近瞧去,那紧实的肌肉上却布满了陈年旧疤!

    那些疤痕纵横交错,多数与肤色一般无二,一看便知年头久远……她颤着手,去摸陆长泽肩头最明显的那道疤:

    “这些,都是臻姐姐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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