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后,浴室的门再次打开。

    沈淮之身上随意裹了条毛巾,一点水珠从下巴滑落,水线蜿蜒在他的薄肌上,呈现出克制的张力。

    秦舒予被他抱着走向床前,脸颊通红浑身发软,她刚才真要变成了一条浑身湿漉的鱼。

    沈淮之刚俯下身,她立刻连滚带爬跑向被窝,两只手牢牢卷着被子,露出来的小脸上神情十足警惕。

    沈淮之垂眸,见状似笑非笑地牵起一点唇角,折身回去穿上睡衣。

    秦舒予目送他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

    她真是怕了这男人的报复心了。

    片刻后沈淮之回来,手里还拎了条相当眼熟的绸缎睡裙,雾霾紫的颜色,“要穿么。”他微扬手示意。

    秦舒予躲在被子里,盯着他的动作,谨慎的小幅度点了点头。

    睡裙被男人扔过来,落在离手指还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秦舒予试了试,没够到,往旁一瞥目光,沈淮之就站在旁边看着。

    她抿唇,极快速地伸出一截白皙泛粉的手臂,还不待人看清,手勾住睡裙再次隐匿于了宽大的被子。

    下一秒被子一扬,秦舒予整个人连头都一起躲进去了。

    被子柔软,让里面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清楚。

    先是摸索分辨出正反,手臂抬高,一躬一拽,末了还做了个臀桥舒展褶皱……简而言之,是一条特别灵活的长条鱼。

    沈淮之抬了抬眉梢,这回是真的想要发笑。

    摄影或录像,平常人常用的记录手段在沈淮之看来无甚意义,因为那些时刻首先不一定出自真心,其次,也难保不会在以后翻阅时,真情化为了厌弃。

    但就在刚刚,他突然想到,他应该把这一段录下来的。

    秦舒予才露头,就对上了沈淮之充满玩味的神情。

    她没好气:“笑什么笑,以前没发现你笑点那么低?”

    沈淮之掀起被子坐了进去,秦舒予防备着他,抽过他的枕头挡在两人中间。

    他伸手,慢条斯理地拿回去,重新放在身后,偏了偏头,眼神落向手动拉远距离的美人鱼,自若道:“我记得,你上一段工作经历在隔壁省台。”

    秦舒予一怔。

    搞半天,沈淮之还记得她给他发的那条信息。

    心里冒出了些微妙的情绪,她悄悄靠近了一点,“其实本市的也能去,只是我当时想离我家里人远一点。”

    沈淮之不紧不慢地“嗯”了声。几件事拼凑起来,他也察觉出小公主在家里不像看起来那样要风得风。

    他对之后的事情更有兴趣:“后面辞职了,因为工作不开心?”

    “……也说不上不开心,只是我发现我陷入了一个悖论。”

    秦舒予悄悄扬起眼睛去看他,“你会有悖论吗?”

    沈淮之垂下眸,轻而静的眼神,“你希望我有么?”

    他语气里的情绪不容易分辨,秦舒予也不知道是触动到了自己情绪上的哪个点,嘴唇一撇:“我怎么能管的了你?”

    她平躺回去不看他了,语气有点硬:“你那时候说和我结婚,我不也没能拒绝吗,如果哪一天你要再和我……谁能改变你的决定?”

    她的脾气闹得突然,沈淮之微顿,探向她藏于被子里的手,握了上去。

    柔软的一团,他稍稍揉了揉,大约算安抚:“不过问了一句,不想说就不说,气什么。”

    他的手心发热,略显粗糙的触感,带来了关于力度的隐喻。

    秦舒予被他攥着,回想起婚后的一件件,脾气慢慢消下去了。

    她重新翻过身来,乌黑的眼睛盯着他,“我也是有自己的脾气的。”

    “这不是一件需要强调的事,”沈淮之目光垂下,微带着谑意,“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

    他说她脾气大。秦舒予鼓了下腮帮子,伸腿越过她单方面制造出的楚河汉界,去踢沈淮之。

    脚心触到了紧实的大腿肌肉,她还没来得及逃开,被沈淮之屈腿按住。

    动弹不得,沈淮之腿部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一层睡衣布料传到脚背上,秦舒予想起不久前在浴室里发生的一幕幕,惧意浮现,连声告饶:“好了好了,我们还是说说我的事情吧。”

    “你说。”沈淮之扬了扬眉,依然没放开她。

    秦舒予暗骂可恶,不情不愿地开口:“当主持人是我小时候的梦想,那样的话,全国各地的人都会在电视上看到我……包括我那经常不在家的爸妈。”

    过度的想念,会让人产生一种幻觉:被思念的那个人也在思念着他。

    夫妻俩不常在家,她会想念他们;他们作为父母,当然也会想念她。这在小孩子的心中,是不需要任何质疑的真理。

    可她改变不了父母的行程。

    要怎么做,才能让父母在百忙之中也能经常看到她呢?

    电视上在播放天气预报,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雨,幼年的秦舒予坐在保姆阿姨的怀里,悄悄抬起眼,看到她的聚精会神。

    愿望的产生只需在这个瞬间。

    “但你知道吧……感情这种东西,其实完全可以单方面存在。”

    秦舒予躺在被窝里了,瞄着男人的神情,想起父母的一次次爽约,鼻子一皱,飞快掠过了这个话题,“虽然后面意识到了这点,但我还是读了播音系,因为所有的专业在我眼里都差别不大。”

    她对一切看上去漂亮光鲜的事物都有兴趣。

    且一视同仁。

    设计师、策展人、收藏家、主持人……圈内名媛们常选的几条路,无论哪个都只是个光鲜的名头。

    区别只在于,别人在吹捧她的时候,会选择什么话题。

    沈淮之轻落去视线,不评价她的看法。

    他淡淡应了声,示意她可以继续往下说。

    他不动声色,秦舒予哼了一声:“后来毕业,我妈妈问我要去哪工作,我说我去当主持人好了,不过不用她操心,我之前就投好简历被电视台录用了。”

    她说起这个,更为生气:“我想当主持人的原因,多少都和他们有点关系,为了切割这点,我甚至没留在本市去了隔壁省台。结果,结果……”

    她就说哪有那么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同事突然生病,临时换的人不是那些经验丰富的前辈,而是她这个打杂了两个月的实习生。

    季从露也很坦然,女儿质问的时候,她正参加在一场游艇晚宴。

    应该是特地选了一处僻静地,视频背景音里,喧哗声略显遥远。

    深邃的海面荡来几缕海风,季从露的笑意显出冷静的优雅:“前段时间碰巧,和你的台长在活动上见过一面,聊了几句而已。我了解你,舒予,你忍受不了一直干幕后的杂活。”

    秦舒予顿了顿,自打实习以来,她经常加班到凌晨两三点钟回复组长消息,确实疲惫。

    她皱眉,“但……”

    季从露从容打断:“家里的阿姨和我说过你要当主持人的原因,妈妈很感动。”

    “舒予,我知道我和你爸爸以前经常疏忽了你,我希望现在还有补偿的机会。找你们台长,这是妈妈和爸爸给你的回应。”

    秦舒予举着手机沉默片刻,脑子里浮现出幼时短暂的亲子通话里,季从露告诉她:“宝贝,爸爸那边突然有事情,让妈妈离开一下好吗?你刚刚说你想成为……”

    说话的人卡了半刻,轻柔一笑,“没关系宝贝,下一次你再告诉妈妈,好吗?”

    不待回应,电话“嘟——嘟——”,被利落掐断。

    时空重叠,眼前的视频里隐约传来一声“季董”,这一次,换她干脆地挂掉了电话。

    同事的病假长达一个月,她不知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但季从露一定会给他优渥的报酬。

    制片人决意让她继续主持那档节目,消息在眼底落了半分钟后,秦舒予当晚提交了一份辞职信。

    其余的任何职业都可以借助父母的能量,只有主持人不行。

    是他们让这个职业进入了选择的视线。而在她已经放弃他们的时候,季从露怎么可以说“这是他们的回应”?

    如果他们也知道回应爱意,那小时候,她从他们那里得到的一次又一次失望透顶,又算什么?

    秦舒予愤愤不平,胸口微喘着气,沈淮之在这时候放开了她。

    这时机正好,她泄愤一样,一脚不受阻碍地踢向了被子。

    沈淮之落下视线,静等她平复了会儿心情,才淡地开口,“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后悔辞职。”

    秦舒予慢慢把头转过来,手臂支撑起半边身体。

    她的瞳孔一眨不眨,视线里的男人面容沉静清俊,神色如一柄锋利锐亮的剑。

    任何事物在他这里,似乎都无甚区别。这有时会激怒她,有时候,也会让她莫名感到平静。

    就如此刻。

    秦舒予将下巴硌在他的胳膊上,对上他幽静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我是不后悔。”

    “不过,今天秋秋问我想不想重回电视台的时候……我又觉得想。”

    “沈淮之,我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主持人的工作好像还是有趣的。

    化妆的时候背台本,彩排的时候防止新的意外情况,在嘉宾把话题绕到十万八千里远时,由她施施然地重新拉回来……

    她愿意上台。

    但如果真的回去了,她的辞职不就多此一举了吗?

    也许还会被季从露笑话:“你总是要到很久以后才能理解,妈妈是在为你好。”

    被想象中的场景憋屈到,秦舒予垂下头,在沈淮之身上拱来拱去。

    她想象自己是一只可以碎裂硬石的铁甲虫,或是别的什么动物。但客观来看,她虎头虎脑,也只是她自己。

    她弄得有些痒,沈淮之忍了一会儿,干脆伸手箍住她的脑袋。

    她的脸被迫埋在他的胸膛上,呼吸清浅洒落,沈淮之一声一声平缓的心跳格外清晰,或许,她的也是。

    脸颊紧挨着他的肌肉,秦舒予的耳朵尖也不自觉发红了。

    她有点想说什么,沈淮之的声音比她先一步响起:“你莫名其妙的地方,也不会多这一个。”

    “你……!”秦舒予不服,脸朝下也要叭叭坚持输出,“那你就很正常吗,你明明……”

    她今天已经骂了他够多了,沈淮之掀了掀眼皮,实在没有兴趣再听一遍。

    他收紧动作,秦舒予的声音被迫消了下去,闷闷传来的只剩“啊唔哇哇”这种不成词的单音节。

    他这才满意,手插进秦舒予的头发里,不紧不慢地勾缠她的发丝。

    她伏在他的身上,缎光的雾霾紫衬托出一截优雅的肩颈,蝴蝶骨微凸,曼妙的弧度,让他眸光轻易垂落。

    沈淮之拢住了那截骨头,温存密密,像拢住可能会长出来的蝶翅:“如果你想去当主持人,又越不去曾经的原因,就再找一个新的理由,怎么样?”

    秦舒予动作一顿,努力抬起头,困惑地问:“新的理由?”

    “没错。”沈淮之颔首。

    他不打算插手她和自己父母之间的事情。

    有些事情,需要她自己去想,无论得出何种结论,也都只是时间问题。

    他目光从容悠慢,秦舒予轻轻地眨了眨眼睫,“那我应该怎么去做?”

    沈淮之泰然自若:“比如,忘记之前那些让你犹豫的东西,将登台的理由从其余种种,全部替换。”

    “……”秦舒予心里有某种模糊的预感,“换成……”

    沈淮之静道:“我。”

    他牵起唇,抚上了她卧蚕的位置,秦舒予玻璃珠似的眼睛微颤了一下。

    手指最终停在了眼角处,脆弱的地方,迫使她的玻璃珠全然映着他的神情。

    面不改色,收拢好她的蝴蝶骨,慢条斯理地微沉着声,“舒予,何不播给我看?”

    下巴被抬起,秦舒予仰着头,目光盈盈的落点处,既是因受制于人的被迫,也是她不自觉的主动。

    沈淮之欣赏着,一个吻落在她精巧的鼻尖,语气徐徐如同诱哄,抑或暗示着,他话中潜藏意味的奖励。

    “我要你登台,播给我看。”

    淡香靠近,秦舒予瞳光颤得更狠。

    眼前男人话音落下的那秒,她头皮发麻,心脏猛缩。

    皮肤起了细小的疙瘩。

    如同过电。

章节目录

心上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描节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描节并收藏心上矜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