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端赶在正午前乘轿子到了府里最近的一处田庄,管事的引他去往田中,教他认识了牛粪。张思端将前襟塞进腰带里,背着背篓拎着铲子便要开干。

    身后几个仆役见状忙扑过来,欲要代行之,又被他冷脸呵斥回去,只得巴巴跟着,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张思端谨记管事的所言,深知越干的牛粪越洁净,便低头奔着那些又大又扁的去,每发现一坨风干的棕色粪饼,登时比见了金子还高兴,慢吞吞放下背篓,小心将粪饼铲进去,再轻手轻脚背起。

    这一番动作下来,已耗费大片时日,偏偏张思端行事虽乖张,到底是个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公子,礼教自小习染,向来举止得宜,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尽显礼仪。

    是以如今虽跑到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捡起了牛粪,也如同吃饭似的动作极慢,半个时辰将近过去还没走完一条田垄。

    身后小厮眼见他一步三停,着实着急得紧,每欲出言相劝,又全被他堵了回去。

    张思端只以为他们要抢自己身上的筐,他既已决定亲力亲为,哪可能给。

    小厮们只得将话全憋回肚子里,垂手紧随其后,兀自观赏张思端冗长重复的步骤,同时怀疑聪明如他家少爷,怎么还没发觉自己的行为有多累赘。

    张思端却越干越起劲,到后面嫌铲子太小用着费事,索性直接上了手。

    只见他举起一个盘子大的粪饼,放在脸前双眼放光地闻了闻,尔后宝贝似的小心翼翼摆在背篓里,又低下头四处寻觅。

    直至他佝得脖子发疼,才舍得站直身子叉着腰往远处眺望,一个同样在田间捡拾肥料的老农跳进他眼里。

    那老农身后也背着个竹筐,手里拿着铲子,装束与他一致,动作却大为不同。

    但见他步履轻快地行走在田垄间,发现一个目标便一铲子将其高高撅起,手起铲落,牛粪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尔后稳稳落进篓子里。

    张思端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有些无措,小厮们暗自欣喜,以为他终于开窍了,谁知却听他喃喃道:“……他不怕把牛粪摔碎吗?”

    小厮们:“……”

    说完这句,张思端还连忙卸下背篓搂进怀里,小心检查里面的牛粪状况,待发现它们完好如初,这才放心。

    小厮们欲言又止,但见他将篓里的东西珍惜得紧,终是闭了嘴。

    张思端歇罢,将背篓背起,弯下腰再度开始寻觅,直奋战到太阳西沉,牛粪装满一篓方止。

    自打他出生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罪,是以回去的路上,他疲累至极,将装了牛粪的竹筐抱在腿上,便扒在沿上呼呼大睡。

    少顷,马车的车轮不巧轧过一粒石子,车身跟着剧烈一抖,张思端猛然惊醒,心惊胆战地确认手中宝贝无碍,这才松了口气。

    他抬手摩挲了下手底牛粪的纹理,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心爱女子的脸,自顾自展露痴痴笑颜。

    他暗想叶桐若瞧见这筐东西,定要对他刮目相看,不识民生这类话断不可能再说。

    他已隐隐期待着叶桐将手搭在他脑袋上、嘴角浅笑着夸赞他的模样,她的手那样小、那样纤细,手心的温度却每每让他心中一个激灵,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他喜欢叶桐这样亲近自己。

    待天色彻底暗下来时,马车终于晃到了张府,张思端抱着背篓,急不可待地下车,一边照看着牛粪一边奔向内院。

    分别了一天,他想立刻见到叶桐。

    当他飞至院内,正欲神气大喊,屋内却突然传来一串娇媚的笑声,紧接着一个声音道:“你将我写得也太有趣了。”

    张思端脸上的笑容瞬间黯了下去,不禁放慢了脚步,略有迟疑地靠近主屋,轻声站在门边,隔着屋内陈设便瞧见柳南娇和叶桐两人正伏坐案前,手执稿纸相谈甚欢。

    张思端心中掠过一抹暗色,低头瞧了眼手中的牛粪,又抬眸望了望二人,向后退了两步,转身打算离开。

    罗樱正巧端着茶水走过来,瞧见张思端,不禁吃了一惊,轻呼道:“少爷……”

    张思端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罗樱秀眉皱在一起,往屋里瞟了眼,又压低声音道:“少爷,你怎的成了这副样子,这是……牛粪?”

    张思端勉强一笑,并未解释,只道:“先别跟你家小姐说我回来了,她忙着呢。”说完携着竹筐独自离去。

    罗樱有些不解地望着他蓬乱的背影,终没明白向来不喜污秽、连服饰都要拿香料熏染入味才肯上身的少爷,缘何抱着满满一筐干粪,还摆的如此齐整。

    听到屋内的谈笑声,她终于回过神,垂眸瞧了眼手中托盘,担忧沾染了粪味,犹豫片刻,回到水房重换了一壶,才为二人端过去。

    张思端抱着牛粪失魂落魄地来到后院,将背篓放到菜地边,自己守着菜地坐下,下巴杵在膝上,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出神。

    方才二人的谈话他也听到了几句,应当是叶桐的话本写成了,请柳南娇过来相看。

    他心中的愁肠实在难消,毕竟叶桐与他朝夕相处,情意好歹该比旁人多些,没想到她大作竣工后第一个分享喜悦的,竟不是自己。

    他胸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楚,与她认识了这些时日,从未见她在自己面前笑得如此开心。

    无边黑暗中,他止不住一声叹息,待那叹息被风吹散透进墙里,他才明白其中夹杂着一种叫做嫉妒的东西。

    他嫉妒柳南娇,嫉妒杨慈安,嫉妒叶桐身边的一切人,嫉妒他们可以轻易引她哀思,令她欢愉,一举一动都能轻易牵动她的情绪。

    而她与他独处时,留给他的却永远只有侧影。

    他恨不能将她手脚锁住,困在家里,让她只为自己哭,只为自己笑,全部的世界只剩自己。

    可他不能这样,因为以叶桐的性子定不会喜欢。

    叶桐不喜欢的事,他绝不会做。

    张思端于是又泄了气,只觉得她如同手中的一捧水,正一点一滴从他指缝间流失,他越是想抓住,流失得越快,直至最后消失殆尽毫无踪影,这种患得患失的滋味让他深觉恐惧。

    他有时候真觉得,最难掌控的确是人心,叶桐的心。

    思考的间隙,他抓起一张粪饼无意识掰了起来,待一阵冷风吹来,他猝然回神,一整张已经被他祸害成了无数块。

    他登时心疼地暗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捧起被肢解的“尸体”,跪在地上又气又急,自责得快要哭出来。

    可他转念一想,叶桐又哪里会稀罕这些乌糟东西,相比于它们,话本写成才真正能哄她开心。

    想到这里,张思端顿感无力,他低头抓着牛粪块,不禁悲从心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没用,什么都帮不了叶桐,连一个她才认识几天的娘娘腔都不如,关键那个娘娘腔还是他一贯瞧不上的,他顿时觉得自己更没用了,泪眼也跟着掉得更凶,手里的牛粪被和成了泥。

    夜风袭来,四周幽冷,张思端对着牛粪哭得厉害,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心中委屈全部宣泄出来,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

    月轮高悬乌天,在他的脸上撒下一抹清辉,暗夜无声,只余几声虫鸣。

    张思端望着天上的明月,心中漾起一丝怅然,突然有些想念二哥。

    小时候他们也曾像这样,双手枕着脑袋并排躺在屋顶上,细数天上的星星。二哥满腹经纶,脑袋里总是装了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他便时常缠着二哥不厌其烦地给自己讲。

    可如今他已经太久没听过二哥温和的声音,没见过他宠溺的笑颜了。

    二哥在他面前,似乎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想到这里,他止不住莞尔。若是二哥在身边,怎会容他如此落魄,定会帮他寻到揽住叶桐的心的好法子吧。

    思及此,张思端捻牛粪块的动作停了。

    二哥……二哥!

    他何不向二哥求助呢?二哥虽远在京城,不代表他不可以写信啊!

    心中燃起希望,张思端又来了气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彼时他身上已铺满了被他捏碎的牛粪灰,风一带,见缝插针直往他嘴里扑。

    张思端忙呸了几口,慌乱不堪地爬起身,也不管衣襟上滚满了粪灰、屁股上还粘着几坨粪块,大步流星地向久违的书房跑去。

    奔至案前,信纸铺开,他略一思索,提笔便写了起来,洋洋洒洒直书了三大页。

    写罢,他拿起信纸小心吹了吹,通读一遍确认无误,麻利装进信封里,又精挑细选了只极壮实的信鸽,将信绑上,便连鸽带信丢入夜色。

    目送信鸽消失在夜空中,他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小声念道:“靠你了二哥,一定要保佑我。”

    做完这一切,他独自坐在书案前,一时无事可做,不由得落寞再生。可他又不敢坐太久,叶桐久不见他回去,定会着急。

    他遂强撑起身子,步履沉重地向主屋挪去。

    屋中的说笑声已然没了,只余昏黄的烛光照亮窗纸,送来晃动的余温。张思端稍微停顿,调整了下面部,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低沉,这才往屋里走去。

    在迈进门的一刹那,他又忍不住自嘲一笑,真是多虑,他情绪如何叶桐又怎会在意。

    但叶桐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表情很叫他满意,她眼珠子直瞪起,很是诧异道:“你去猪窝里拱了一圈儿吗?怎么脏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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