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个晴日的午后。

    湖心居里阳光映映,明亮晃晃,温暖如春。

    少年初雪顶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哈欠,指着桌上一堆木头做的小人,问:“阿鬼,这是何物?”

    阿鬼道:“给你玩的木头娃娃。”

    少年初雪闻言睡眼瞬间瞪得溜圆,看着阿鬼,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娃娃?给我?你是要气死我啊。”

    “别人家的女孩子不都喜欢这个?”

    “我都十五了,更何况,像我这般未来要当天下第一的女子,怎么能玩娃娃?”

    阿鬼笑道:“为师的木娃娃和其他的木娃娃玩法可不一样。看好了,这些木娃娃列阵成兵,你想一想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一次全部击倒?”

    少年初雪看着这些小木人,思忖片刻,皱眉答道:“就算真当了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一次把所有敌人都击倒吧?”

    永宁门上,言官们还在大骂特骂。

    永宁门下,宛剌人的骑兵已飞奔而至。

    商寂站在城楼正中,按下机关。

    城门之上的黑布顺势飞起,露出一个大物件来——一支木杆自城墙伸出墙外,前端链接有五支长木,乍一看,便似一只巨大的木手悬于城门之外。

    宛剌骑兵此时已有大半奔到了城门之前,就听头顶忽然有异样的响动,抬头看时,皆傻了眼。

    如此一个庞然大物,陡然之间出现,倒不是最吓人的,最可怕的是,这只“大手”,只有人在其下仔细观看,才能发觉,五只木爪两侧皆是锋利无比的刀刃,与其叫它“木手”,不如称其为“五指旋刀”更为贴切。

    然而身在这旋刀之下的人马,又哪里有心情给它好好起名,“轰”的一声,这被封之信命名为“梦落花之爪”的东西便开始快速旋转,并朝着地面上的宛剌骑兵们猛的压来。

    宛剌人被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魔物吓得呆了,许多人都忘了逃命,倒是马儿们此时更有生存的意识,见这魔物泰山压顶般袭来,悲鸣着四下逃窜。

    “梦落花之爪”却不给他们机会,飞快的旋转之下,不少宛剌骑兵瞬间便被分削得“四分五裂”了。

    玄武门前,四面巨大的红日旗飘扬招展。

    一眼望不到边的宛剌兵阵铺满大地。

    封之信眼见这些雄兵战士出现在玄武门外,心中反而安宁了些——敌人越多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意味着永宁门的敌人越少。

    战鼓声一响,就见宛剌人的龟甲大阵已经朝着玄武门而来。

    这龟甲阵上一次在祁洲城也出现过,封之信对此记忆犹新。

    龟甲阵散可杀敌,聚可防守,皮质铠甲,皮质盾牌,极方便移动,集结起来还能当阶梯攀爬城墙,弓箭、矾油都伤不了它。

    只是上一次龟甲阵尚小,也不是攻城的主力部队,这一次的大阵却人数众多,肉眼可见的装备更加精良,训练更加有素。看来是上一次宛剌人攻城略地时尝到了这龟甲阵的甜头,这一次才发扬光大,卷土重来。

    玄武门下。

    眼看刀剑不入的龟甲大阵就要移动到城下,马上就要以盾牌做梯,一层一层攀上城墙。

    封之信淡淡说道:“既然准备了礼物,现在就送出去吧。”

    身边兵士说了声“是”,挥旗传令。

    瞬息之间,城墙之内所有投石机根据旗语之意,对准龟甲阵方位,装填了一种新质石弹。

    下令官一声令下,几十发“石弹”抛掷而出,“石弹”在天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却比普通的蒺藜弹亦或石弹飞得更快、更准、更稳。

    这种石弹明明体积更小,却似有千斤重,龟甲阵那刀枪不入的盾牌在这种“石弹”面前竟毫无抵抗之力,千斤重的“石弹”自高空落下,别说是皮革盾牌了,就是青铜盾牌也一样将人砸死。

    封之信看着这种新质实心的“石弹”准确无误的落在敌人龟甲大阵之上,竟然直接将盾牌砸翻,所落之处皆是血肉模糊一片,心中也不禁感叹:“难怪阿鬼要将这些术法放入衣冠冢中,杀伤力确实不小。然而若不是潸潸带回这新的石弹制法,玄武门恐怕凶多吉少了。”

    原来,那日封之信为了龟甲阵所烦闷,迟迟想不到破解之法,亓官初雪便将自师父墓中带出的《鬼说物要》递到封之信的眼前。

    “这不是师父留给你治病救人的日记?”封之信不解她意。

    “你翻到折角那页看一看。”

    在灵歌城时,封之信原也翻看过这本日记,但一来当时心思都在搞明白潸潸的心意上,二来这是师父留给潸潸之物,他随手翻阅,并没细看。

    此时翻到《鬼说物要》折角的一页,才发现上面写着一句话:即便是黑暗之物,也可为光所用。

    之后便记录了一些锻造、延烧之术,又记录了许多器械异物的制作之法,其中还伴有不少他家乡爆发过真实战争战事的详细经过......

    这种石弹,便是日记中所记——用黑铅制成的黑铅弹。

    一般抛石环索或者投石机装填的石弹都是用石材制成,而阿鬼所记载的乃是将黑铅熔铸在模具中,用黑铅制成黑铅弹。

    这种黑铅密度比石材不知大了多少倍,因此,同等大小的石弹,黑铅弹不仅抛物线更流畅,飞得更快,打得更准,最主要的是杀伤力巨大。

    亓官初雪更在熔铸黑铅弹时,让商寂在模具内刻上了一句话,如此一来,字样便被铸到了每一发黑铅弹上,上面写的乃是:“滚回老家去”,五个天汉大字。

    此时,这五个字便如魔咒一般,在龟甲阵中蔓延开来......

    这一夜,大雾骤起,月亮被厚厚的大雾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亮也逃不出来。

    大地如墨池一般漆黑又深邃。

    永宁门前有三两黑影,朝着城门处一闪而逝。

    安庆城的城门楼并没有因为作战的需要而加高,十丈高的城楼,若是轻功极好,又有一些辅助的工具,当是可以飞攀而上。

    然而月明之夜,城防严密,城楼上看门放哨的士兵眼睛都恨不得比鹰还亮,比狼还尖,若是贸然偷城,那不等着被发现,再报以箭雨满天,届时就算轻功再好,不被射成筛子已经是万幸了,又怎能偷城成功?

    然而,大雾之下就不同了。

    这雾起的“极好”。不但极大,而且极浓,将月光统统收了去,更让安庆城里城外都被笼罩覆盖,俨然成了“一体”。

    置身其中,人的视野范围连一丈都不到,还谈什么极目远眺,放哨观望。

    于是大雾便成了最好的掩体,遮住了一切鬼鬼祟祟、鸡鸣狗盗的行径。

    这样的机会,宛剌人若是不抓住,封之信和亓官初雪作为敌人都觉得说不过去。

    第一个飞腾奔上永宁门城墙的黑影又瘦又小,却灵敏迅捷,宛如一只猴子。

    他身后跟着两人,轻功亦极高。

    三人用绳索飞爪,借力上窜,速度极快,转眼已经在城墙上攀了一半有余。

    第一个黑影一马当先,一手拉着飞爪的绳索,奋力向上跳跃,猛然间却觉手和脸同时碰到一物,紧跟着寂静的夜空里一阵鬼嚎般的铃声乍然大作,吓得他险些失手掉下城墙去。

    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撞上的是无形无色的牵丝,不碰到根本看不出它的存在,然而牵丝上却系着无数铜铃,只要有人碰到牵丝,铜铃便会大作。

    随着铃声一响,城楼上陡然出现密密麻麻一排弓箭手,虽看得并不真切,但对着城楼之下连射连发,箭如雨下,又密又快,那三条黑影哪敢恋战,朝着浓雾之中一个纵身,消失不见了。

    可惜第二日,大雾仍然没有散,眼看越发的浓重了。

    永宁门外,宛剌人的攻城车天未亮已经开始朝着“梦落花之爪”发起进攻。

    前一天吃了这个家伙的大亏,这一日,宛剌人毫不吝啬弹材,各种石弹、蒺藜弹一刻不停的向着“梦落花之爪”打来。

    梦落花之爪虽然杀伤力巨大,毕竟是木质结构,攻击范围又只限其下方,扛不住石弹、蒺藜弹的攻击。眼看就要被敌人的攻城车打废,亓官初雪向着清哥道:“放信号烟吧。”

    清哥道了声“是”,将信号烟放入空中,然而,大雾弥漫,信号烟升空,只见其钻入雾中,却不见其炸裂四射,就好似浪花入海,连影子也找不见了。

    清哥见状,一连发了十几发,皆是升入空中便没了踪影。

    他急得要哭,“这这,师父,这可怎么好?”

    亓官初雪淡淡一笑:“别怕,天不作美而已。”对着身边一个兵士说道:“遣两人分别到青龙门与长庆门请援。其他人,随我出城迎敌。”

    玄武门前,旌旗招展,战鼓震天。

    两方人马对峙而立,兵力之悬殊,比永宁门更甚。

    宛剌大军每攻下一地,均驱民从军为役,是以军队的人数与日俱增。

    而天汉非但没有作战人数的增加,反而在敌人兵临城下之时,还有人弃城而逃。

    之前有人提议继续固守,不出城迎战。然而封之信心中明白,虽是守城,却不宜拖延久耗,人心这种东西,收拢不易散的却快,既然早晚要有一战,那便不如趁热打铁,趁着天汉这几日皆是捷报,人心正盛,一鼓作气打退敌人。

    否则,夜长梦多,拖则生变。

    此时,玄武门早已紧闭。

    每一个天汉兵士都明白,已经到了要么战胜,要么战死的时候。

    封之信又命人执刀居后督战,早前便已下令:“观人不战者立斩”。

    此时,战场之上,风声中夹带着战士的喘息声,封之信提气朗声说道:“我们身后的城中,有我们的至亲、家眷、孩子。今日一战,哪怕是用血肉筑城,也誓死不退,因为我们退了,不光我们会死,他们只会比我们死得更惨。是以,当我们捍卫城门时,大地不会颤抖,天空不会裂开,敌人也不会退却,但相信我,只要我们坚守到底,必终将通往胜利!天汉将士,结阵——”

    永宁门下,城门也缓缓闭死。

    眼见敌人的两支骑兵前一日至少被“梦落花之爪”削去了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剩下的人马此时正左右奔腾呼啸、庞大的攻城部队迎面而立。

    而永宁门下己方守城之人却只有一千余人,在城门前列阵迎战,简直少的可怜。

    亓官初雪提了内力大声问道:“诸位,知道什么叫族人吗?”

    众人手执武器,本已向死而生,听她如此一问均摇了摇头。

    她回手指了指城墙上的天汉军旗,说道:“为同一面旗帜而战的,便是族人。如今,不论出身、不论年纪,我们已是一族同胞。将士们,随我血战到底。”说完,她身先士卒,向着敌人冲去。

    玄武门前。

    被改良的九人战阵变做了一个个百人大阵,长短相配,取长补短,如果说九人战阵的威力在于九打一,那么这改良的大阵的威力则在于群功,面对大量的敌兵,其杀伤力自是比翊卫司九人战阵大出了许多,也成功的拖住了宛剌步兵的进攻之势。

    然而,宛剌的优势在于骑兵,见到大阵,骑兵便如同鬼魅般在战场穿梭,三三两两组成小队,绕开天汉战阵,四面包围攻击,或抓住机会抛洒箭雨,或猛然之间仅以二三十步之距离,快速发动突袭,专门攻击那些战阵人员已经不全,又来不及补上人员的残阵,且能快速合拢又能快速分散,让天汉的大阵根本无从着手。

    百人大阵虽有多个兵种相配合,其中却并无骑兵,面对敌人骑兵的冲击,只能任人宰割。

    封之信看着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心中惊骇。

    宛剌人的骑兵似乎知道自己一定会用战阵破敌,于是早已设计好这一套犹如“天空中散步的星星”一般的打法,不但灵活既神秘又不可预测,竟完完全全能克制天汉的大阵。

    他明白,这一定是王兆向夫蒙令洪献计,知道他封之信善于用各种战阵之法,尤其是各兵种相互配合的九人战阵,便事先谋划好,无论战阵的人数、配合怎么变,只要还是马下作战,便毫无优势。

    然而在人数奇缺的情况下,封之信又不得不利用战阵迎敌,否则更是毫无胜算。

    王兆正因算好这一点,才利用宛剌的骑兵优势,大破阵法。

    封之信凝神静观着宛剌骑兵的打法:灵活机动,不见利不进,动静之间,洞察敌情。时而聚集,时而分散,时而远攻,时而近战,让敌人难以捉摸,然而一旦天汉的战阵出现缺口,宛剌的重骑兵就会抓住战机,发起猛烈的冲锋,一举击溃。

    其百骑环绕,可以裹挟扰乱己方的大阵。其千骑分张,可以覆盖百里,玄武门前,才过了一个时辰,天汉的兵士已经眼看不支。

    永宁门前,亓官初雪挥剑击退一个敌兵,趁机回头看去。

    就见太子礼的死士,各个武艺高强,竟然都在腾骧四卫营之上。

    她心中稍安,如此,一来坚持到正午并非难事,援军如论如何也会来了。

    然而,她们直等到正午已过,却仍不见一兵一马的援军前来。

    众人已经伤痕累累,清哥更是累得要脱力,忍不住问:“师父,大雾不散,援军不来,我们是不是都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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