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船之上的水暗神军见风向一变,立时人人戴起帷帽,钻进船舱。

    丰光门的守将曹铎,正是出自水暗神军,此时他立于城楼之上,看了看风向,大喊一声:“撒灰。”

    立时便有数十座鼓风机大转,将城楼上原先已经挂好的一包一包垩灰,顺着大风吹起,垩灰随风飘扬,直刮到了宛剌战船上。

    战船本已渗水,又遇大风,不论水手还是兵士,哪个身上没有沾到水?垩灰一来,铺天盖地,飞入宛剌兵士眼、鼻、口中,又落其身上,凡是暴露在铠甲之外的地方,又哪里有能幸免的?

    顿时之间,鬼哭狼嚎之声响彻河面,宛剌兵士不明所以,纷纷跳入水中,然而身上沾满垩灰,跳入河水中只会加剧其对人身体的灼烧之痛。

    那些跳入河中的,哀呼惨叫之音听得令人心中生畏。

    垩灰对船体的腐蚀虽不足以让其毁坏,但渗水之处明显增多,沉入河中的速度也在加剧。

    曹铎不禁感叹:“指挥使真是神机妙算,不但算准了今日宛剌人会走水路,让我命人昨夜已将敌船凿开了几个窟窿,还准确算出了此刻风向会倒转,真神人矣。”

    正德门下,一队宛剌骑兵来势汹汹。

    忽然,自道路旁的矮木丛中,猛的窜出几十只白虎,鼓吻奋爪、呲嘴獠牙,样子凶猛无比,宛剌骑兵的马匹一见,吓得皆惊,四散逃窜。

    白虎追击了一段,并不远追,马匹们跑了一会,刚刚被主人叫回了神智,猛然之间,又从四面八方窜出无数身披虎皮的战士,马匹一见虎皮,哪里分得清是人是虎,魂魄再次被惊出,只是夺路狂奔去了。

    马匹发狂,不少马上的宛剌兵士直接坠马而死,另有不少成了身披虎皮战士的刀下亡魂。

    封之信在玄武门内听着兵士的报告,明明两门都是捷报,却心中一沉,他算了算人数,不禁眉头紧皱:“不好,看来丰光门和正德门皆是虚晃一招,夫蒙令洪真正的大军恐怕是绕路向着永昌门去了。”

    此时,永昌门外已是旌旗招展。

    这一次的宛剌大将是个天汉降将,名曰郭药师。

    此人骨瘦如柴,坐在马上几乎只见铠甲不见人形。然而知道的,却晓得此人最是势利阴狠,原本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主簿,竟然通敌卖国,杀了当地的治事官和其家小,直接打开城门迎接敌人入城。不但将城中的美丽女子尽数抓起来“进献”给夫蒙令洪,更是将城中谁家有财,谁家有藏,统统报与了宛剌人,结果城中不论达官显贵还是穷苦百姓,无一幸免,全都遭了宛剌人的烧杀抢掠。

    永昌门前,郭药师抬起了右手。

    宛剌弓箭手立时弯弓搭箭,箭头齐刷刷对准的却不是城楼,竟是城楼上方的天空。

    每支箭头上都绑有一物,里面似有乾坤,这物既不像矾油小皮囊,也不似其他什么武器毒物。

    随着郭药师右手落下的瞬间,几千支箭铺天盖地射入了城内。

    此时城中兵士早已躲避,无数箭支射了空,然而有人拾起箭支,打开箭头上的小匣,里面竟都有一封书信,乃是用天汉话书写,情辞真切,规劝百姓士兵们开城投降,宛剌人必定以宽仁之策待之,否则克城之日,男子必坑杀,女子必为奴娼。

    箭雨放完,却不见城中有一点动静,郭药师又派人叫阵,大话不惭、好话说尽,依然毫无反应,永昌门的守将华松始终没有露面,也没有一兵一卒出城迎战。

    郭药师冷笑几声,也不着急,继续骂阵、放箭。直等到天黑,才命兵士后退至空旷之地安营扎寨。

    这郭药师为人向来老奸巨猾,贪生怕死,是以他选的营地远离永昌门,已远远超出天汉射手的射程范围,不论安庆城内之人站在永昌门上,用任何弓箭弓弩亦或弩车弩塔,都无法射到郭药师的营寨。

    眼看月已高升。

    郭药师不敢掉以轻心,加派了人手巡营放哨,自己却回大帐喝酒吃肉去了。

    子时刚过,忽见永昌门轻轻一动,竟然打开了一道缝隙。

    昏暗不明的月色中,一小队人牵着牛马推着车,慌慌张张出了城。

    这队人约有几十人,一刻也不敢耽误,一出城便开始奔跑,其中竟有老有幼,相互搀扶,赶牛催马,背着包袱推着车,一看就是有人拖家带口要趁着夜色出城逃命而去。

    眼看就要跑出城楼上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忽听城门楼上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哪里去?”

    逃命之人夜深人静中,被这一声断喝吓得脚步都直踉跄,其中有人更是将包袱丢到了地上,却无人敢回头,只是拼命向前跑。

    城楼之上那人更大声呵斥道:“再不停下,弓箭无眼。”说着将弓拉满,“嘭”的一声空放一箭,又大喝道:“此乃空弦示警,若继续跑,可就要放真箭了。”

    逃命之人中却无人敢停,几十人拼命奔跑,时间稍久便逐渐拉开了距离,跑得快的,已经跑出了城楼之上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年老体弱的,以及年幼小儿,腿脚不及壮年之人,跑得慢则落在后面。

    此时城楼上的弓箭手已经各个弯弓搭箭,对准出逃之人,“嗖嗖嗖”几声轻响,弓箭以极快的速度射出、飞来——

    几个老人发出几声惨叫,身体应声而倒,紧跟着有年轻的声音喊道:“阿爹!”

    老人倒地不起,看来已经毙命。

    又一排弓箭射到,几声稚嫩的惨叫声划破夜空,紧跟着几个小儿模样的人也纷纷倒地。

    有男子女子的哭声乍起。

    然而城楼上的弓箭却密而迅猛,一波一波射来,身强体壮跑得快的不敢留恋,只好弃老人小儿尸体不顾,逃命而去。

    两军对峙,相去并不甚远,这一幕自是逃不过郭药师部下巡查之人的眼睛。

    郭药师冷笑道:“看来咱们的书信奏效了。”于是一声令下:“将逃出城之人通通抓来。”

    那些出逃之人推车赶牛,好不容易逃离了安庆城上的弓箭,却被尽数抓进了宛剌人的大营。其中一人怒声骂道:“真是才出龙潭,又入虎口。”

    宛剌兵士推推搡搡将这些人抓到大帐之前,有人进帐去禀报,哪知禀报之人前脚刚走,忽然之间,这群逃命之人猛的掀起推车上的遮布,抱起遮盖之下的一坛坛火油,朝着宛剌的营帐扔去,他们训练有素,一人扔完火油马上便有人扔形状特异的火蒺藜,火油遇火,一触即燃,火蒺藜中又有硝石、硫磺等物,能炸燃大火,同时伴有暗器飞出,瞬息之间,宛剌大营便如有火龙出没,没过须臾便成了汪洋火海,哀嚎四起。

    那几十名“逃城者”,却终于无一人生还。

    唯独被射在城楼之下的几个老者,几个小儿,“尸体”却已不见了踪影。

    郭药师部下兵士为了自火海中逃命,慌不择路,私下乱逃,正当一片混乱之时,永昌门陡然大开,华松亲自率领弓箭手出城,远远排开阵势,继续朝着宛剌人的大营射火箭。

    郭药师初时也慌作一团,然而他很快镇定下来,率人冲向华松处,却因火箭攻势,始终无法离近。

    眼见座下部队死伤惨重,迫不得已,只好退了兵。

    三门皆传捷报,坐镇玄武门的封之信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色。

    他看了看布防图上永宁门的位置,对兵士说道:“今日恐有大雾,时刻关注永宁门的动向。”

    夫蒙令洪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英明神武的三路进军方略,其结果竟然是路路皆输。

    气得他正与王兆发作时,有人向王兆秘密报告了什么,王兆浅浅一笑,挨近夫蒙令洪的耳朵低语了几句。

    夫蒙令洪阴寒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随后下令:“大举进攻玄武门,另派两路骑兵与一路攻城兵攻打永宁门,攻不下,提头来见。”

    天色微微擦亮。

    永宁门内,大树之下,亓官初雪拎着清哥的耳朵骂道:“笨手笨脚,会不会轻点?”

    清哥脸上脏兮兮黑乎乎,一看就被火熏了许久,他捂着耳朵“哎呦”惨叫一声,撇嘴道:“师父,最后一次,我一定能做好。”

    两人蹲在树下,已近一个时辰。身后的死士都搞不懂大战在即,主帅与这小儿鼓捣这些有何意义。

    清哥自身边的地上拾起最后一个梨子,嘴里念叨着:“酥梨插满花椒,裹上面团......放进火里烧烤......”一边说一边照着做。

    亓官初雪则在一边仔细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原来趁着众人休息,亓官初雪回封府取了酥梨、花椒、面粉,叫醒清哥让他跟着做这道“梨落如泥”,就是为了开战之前能让情郎吃上一口甘甜爽口的美味。

    这一次,将梨子自土里挖出来时,一阵清香扑鼻,“终于成功了!”清哥激动得直跳。

    “快给你家大人送去吧。”亓官初雪知道封之信定是不日不夜的操劳战事,之前封长清离世不久,他刚刚大病一场,生怕他这一次劳累又急火攻心,这才连夜做了这道“梨落如泥”。

    清哥小心翼翼的将食碗放进食盒,骑上马向玄武门飞奔而去。

    他刚走不一会,城楼上就有人来报:“亓官将军,敌人有两路骑兵,正向着永宁门而来。”

    亓官初雪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泰然道:“迎敌!”

    宛剌的骑兵狂奔到永宁门下时,天已大亮。

    他们在距离城门不远处停下,只觉城门之外格外安静。

    安静得仿佛风吹沙土碎石之声都听得真切。

    可是不应该如此才对。

    兵临城下,难道不应该兴师动众的派人出城迎敌吗?为何无一兵一卒,甚至连个野狗飞鸟也看不见。

    宛剌两队骑兵的首领是一个名叫泰亦兀赤的人,此人雄勇善战,他所带的骑兵便不用马蹬,可见其部队马上战斗力之强。

    泰亦兀赤远远就见永宁门上方有一大物,高高悬在城门之上,用黑布遮盖。他心中奇怪,之前他看过安庆城的舆图,更仔细问过王兆永宁门的构造与布防,完全没有听说城门之上有异物。

    于是他叫停了自己的部队,既然并不急于一时,稳妥起见,准备等后方的攻城车到来再发起进攻。

    谁知,就在此时,永宁门的城楼上忽然出现一排人,手中各执一个类似小钟之物,置于嘴前,陡然之间齐声共喊了一句宛剌话。

    声音经过小钟之物,瞬间被放大了数倍,且传播得极远,泰亦兀赤和其部队只觉这句宛剌语好似就在他们面前喊出一般清晰。

    然而这句话的意思却极是刺耳。

    大意是:“你们这群胆小如鼠打不了胜仗的龟孙子,见着天汉的英雄,还不喊爷爷。”

    一句话音未落,言官们又吸气张口,扯着嗓子继续道:“见到爷爷躲得如此远,原来宛剌人都是怂包,真是丢你们父母祖辈的脸。”

    宛剌骑兵听到这话,气得当时就要冲到城门之下。

    泰亦兀赤却摆了摆手,叫他们不可意气用事。

    言官们又卖力气的叫骂了几句,泰亦兀赤却始终没再前进。

    亓官初雪走上城楼,叹口气,向着众言官说道:“我说大人们,你们骂得如此斯文,怎么能将敌人引到城下来?”

    张知臻一脸难以置信,哑着嗓子问:“这还斯文?”

    亓官初雪看着这位张大人喊得通红的脸,笑道:“骂人不带娘,犹如聊家常。”

    张知臻瞪圆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亓官初雪大声说道:“都跟着我学——”她夺过张知臻手中的小钟,运满内力喊了一句话......

    张知臻与言官们闻言都惊骇得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读书人,平日里以斯文著称,这些腌臜下作的脏话哪里说过。

    亓官初雪的苦声剑本就是将内力与声束相辅相成,此时又有小钟扩音,一句话横空飞出,划破空气钻入宛剌骑兵的耳朵,宛剌骑兵立时各个气得炸发爆眼,再加上随着声音进入体内的内力,听到辱骂之人,只觉气血翻涌,不发泄似乎就要爆体而亡。

    她喊完,张知臻等人咬牙切齿,憋得脸更红了,但他们明白此时关系重大,机不可失,终于运气张嘴依葫芦画瓢又喊了一遍,人多势众,这一句脏骂更是让人忍无可忍。

    于是,不等泰亦兀赤一声令下,两支骑兵部队已经策马扬鞭,朝着永宁门飞驰而来。

    亓官初雪微微一笑,对商寂说道:“咱们的‘梦落花之爪’,也该揭开盖头,见见人了。”

章节目录

江湖并不如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安易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安易甦并收藏江湖并不如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