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云的父亲江守成是本地闻名的先生,前清举人,民国初建后进过内阁。后来归隐回乡,旨在教书育人,还出资修建了一栋藏书阁。

    绘云祖上几代人都是旧式知识分子,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她的祖父和叔祖父曾为翰林院学士,都是进士出身。到了父亲江守成这一代,虽然国家易主,改朝换代,但归根到底,祖业不曾废。

    江守成因无心于官场上的经营,民国五年,请辞归隐。回到乡下后,便开始着手筹备开一家塾馆,后来绝大部分的酬资都用在了修建藏书阁上。

    而江守成只有一女绘云,他教绘云从小便与堂兄弟们一同在自家的塾馆里读书识字,未有懈怠。

    因着今日有客来访,且芜城各校休假,塾馆便也放学生休沐一天。

    江守成的书斋里,此时已经十分热闹,他的几个侄儿、门生们原是过来问安听训的,恰见有客至此,遂各自介绍引荐了一番。

    这不大的一方书斋,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从先生到学生,无有不畅谈己见的。

    时间稍纵即逝,酉时一刻时,太阳便歇了势头,不一会儿,残阳已落尽,只有路边的枯枝败叶在秋风中摇曳。转眼也快到双十节了,家家户户门上早已挂上了各式红灯笼。

    南京那边,少川已经打点好一切,来信告知,只等学校的录取通知了。孔衡将中央大学外文系需要备考的书籍翻得滚瓜烂熟,心中自是十分有把握。闲时,还会翻译一些文稿投向各大报社、出版社,赚取酬资的同时,也算是考学的一点履历。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九一八事变后,中央政府严令东北军,莫作抵抗。东北三省在短短四个多月内全部沦陷,东北民众痛失家乡,怀着被日军侵略的悲痛心情和随时面临的血腥屠杀,纷纷逃离故土,远走他乡。一首《松花江上》传唱南北,中国人群情激愤。

    时有学者悲愤交加,遂吟诵此句。大有讽刺当局不思进取,偏安一隅的意味。各个地方爆发学生运动、工人运动,纷纷谴责当局,芜城也遥相呼应。

    这一连几天,子川并未如往常一样,散学后准时回去,只将两张准入券交给白露后便与同学们汇合去了。

    一路上,白露都心事重重,一边走一边等着好友。

    “白露!这儿!”隔着一条马路,就听见有人遥遥招手,呼唤她。

    白露循着熟悉的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与自己一样的短发女学生,神采飞扬,朝自己走过来。正是夏纾妤——那个拉自己断发明志的女同学。

    “纾妤!今日怎么迟了点?”

    “没办法,有一处没听明白,去找了冯先生。”夏纾妤过来挽住白露的臂弯,“走吧,阮校长还等着咱们,要赶在五点之前过去。”

    夏纾妤说的,五点之前赶到阮校长家,正是她们二人应阮校长要求,这段时间一散学就过去帮忙整理誊抄一些古籍佚本一事。

    白露将一张准入券递给纾妤,加快了脚步。纾妤接过来一看,差点没惊掉下巴,她瞠目结舌道:“白露,你……你从哪儿搞来的?双十节的时候,我们真能进芜城府公立中学看话剧演出吗?”

    白露一脸“你低调点”的神情,点点头。“官方渠道,有保障!”

    芜城府公立中学一向都是封闭式管理,平时,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第二天一早,白露早早地来到学校,发现校门外的地上撒满了彩色宣传单,捡起一张一看,上面大字写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打倒日帝,革除军阀。

    虽然,民国十六年,北洋军阀各派系大部被打垮,民国十七年末,国民政府名义上统一全国。但党内军□□系林立,俨然新式军阀。中原大战以来,新军阀们从未停止争权夺利。

    并且,国民政府一直致力于对红色革命的围剿。

    而这宣传单上的“军阀”无疑指的是,由日本帝国主义暗中扶植,盘踞长江一带,芜城实际的操纵者,直隶人士向柄伦。此宣传内容一出,无异于指着向氏其人的鼻子大骂,就差直接骂他是“走狗”“汉奸”了。

    谁能忍受被这么指着鼻子骂呢?于是,时任军区总司令的向氏命芜城城防司令部警卫队配合日本宪兵队搜捕“破坏中日友好分子”,只怕是冤狱中关满了不满向氏做派的爱国人士吧。

    接着就是请愿——镇压——游行——再镇压。《民国日报》《晨报》《热血时报》一天一个号外。

    芜城府公立中学的大礼堂里,一群学生群情激愤,尤其为首的学生组织部部长齐剑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眸子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同学们,我们不能再坐而论道,置若罔闻了,总得做点什么!”齐剑虹环视了一下众同学,继续说道,“杨柳同学与我商议,是否要在闹市街区进行巡回讲演。我们准备请国文老师陈先生做我们第一期主讲人,那样更有号召力。”

    她旁边的杨柳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一想法得到了近半数的同学的肯定。

    但也有同学立刻提出反对意见,他们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认为他们现在不应该这么激进,日本宪兵队不是北洋军阀,这些侵略者只会更加野蛮残暴地镇压中国人。请愿、示威无异于将自己的胸膛抵在日本人的枪口上,给他们做活靶,毫无益处。

    赞同后者说法的同学还指出,长江一带,整个芜城看似由国民中央政府统辖,向柄伦直接控制。但是,自日军以军事演习为借口,将一艘军舰驶进长江口岸以来,向氏便对日妥协,暗中与其勾结。而中央政府正忙着围剿工/农/红/军,根本无暇西顾,大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姿态。这便是“攘外必先安内”了。

    子川只是静静地听着几位同学的观点,不发一言。

    “子川君,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你难道没有什么意见想和大家交流的吗?”一位女同学说道。

    “是啊,子川!你父亲是芜城军部顾问长官,你如果加入,那在学生中的影响必然是不小的!”主张公开讲演的同学激动地说道。

    子川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最近,忙话剧团排演的事情倒让我有了点新思路,‘坐而论道,置若罔闻’是不行的,但也不能白白流血牺牲,至少,我们的流血不能毫无意义。如果,我们能联合更多的力量起来斗争就更好了!比如说——”子川看向身旁的欧先声。对方十分默契地接着说道:“——学生罢学,工人罢工,商人罢市!”

    “对呀,我们不能孤军奋战,要联合更多的民众力量!这是‘五四运动’就教会我们了的!”学生宣传部的同学说道。

    “不仅如此,我们的舆论武器也要紧握在手!我草拟了一篇随笔杂谈,你们看看是否可行?”子川说着,将手上课本中的文稿抽了出来。

    “《论‘狼’与‘狈’的关系》,‘前二足短者曰狈,能知食之所在;后二足短者曰狼,常与狈相附而行,离则颠……盖二者譬如芜城当局之与东夷也……’,子川君,妙啊,剑锋直指司令部!”

    经过一致讨论,众人决定此稿由子川自己稍加润饰后投至《民国日报》。

    与此同时,一向“温良恭顺”的女师附小也掀起了一股反抗热潮,是针对自身解放的。白露自去年被好友纾妤拉着剪掉长发后,在学校里引起不小的风波。记得当时,校长及教务部主任将纾妤在内,为首的几人拉到办公室,严厉地批判了一番,认为几人不务正业,过分反叛,并责令写千字检查。

    当然,白露也被“波及”了,她被主任训诫了一番。

    而今,高年级的学生们纷纷以剪掉长发来表明自己的观点:支持女性独立自主,反对父母包办婚姻,女性万岁!

    这两股思潮很快就席卷了芜城一带。

    下午散学时,还很早,白露知道三哥近期很忙,便没有等他一起回家。她和夏纾妤今日不用赶去阮校长家,于是在路口处便分开了。

    回家前,白露还特意去了趟复兴路邮政局,希望能收到大哥的家书。不过,大哥的书信没有收到,倒是收到两封二哥的家书,也是可喜的事情。

    捧着二哥的家书,白露心里觉得暖暖的,一路哼着小调,情绪高涨。不经意之间瞥见马路对面有个熟悉的人影,正朝自己这边过来。

    不行,得避开,得走小路,不能碰上!白露心里乱打鼓。刚想转身往回换道,不料,对方早就看见自己了。并挥手朝自己打招呼:“阿霜!”

    对面的人三两步就跑到自己面前,和自己并肩而行。“好巧,阿霜!刚散学?一起吧!”

    “表……表哥。好,好呀……”白露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孔衡一身长衫,个子修长,一下子就将小表妹笼在自己的阴影里了。“阿霜?”

    “嗯?”

    “你刚刚……是不是在躲我?”

    ……

    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了!“哪有!我只是……只是……”白露拿着家信的右手随意拢着耳边的碎发,借以掩饰内心的尴尬。实际上,她的脸颊深深出卖了自己。

    孔衡很识趣,不再围绕这个话题。而是用眼神指了指她手里的书信。

    “这个,是二哥寄回来的家书。”白露很满意地走下台阶。“衡表哥,你这是……”

    孔衡扬了扬手里的其中一个牛皮纸袋,说道:“今天和另一家报社洽谈顺利,稿酬已经送来。我顺便去了郭氏糕点铺,买了点你爱吃的点心。”

    听到衡表哥说特意为自己买糕点,白露觉得十分别扭,便不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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