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尽忱愤怒地抬高嗓音,大声喝道,“你们是哪国人?你们是谁的警察?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要抓捕人是谁?”

    一连几问,几个巡警你看我我看你,迟疑着不动手。

    子川站出来,将双手递向带头的巡警,双目如炬,大声道:“我是芜城张若水之子!你尽管来!”

    芜城张若水,这个名字太熟悉了!由官到民,应该没有不知道的。此人在政途上虽然起起落落,但在军界,素有名气。他任芜城府最高执政长官时,就杀了一大批贪官,无人敢弹墨,即使如今退下来了,也无人找他清算复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

    这些巡警不敢真的抓捕子川,或者说,原本只想做做样子,将子川二人带走,狠狠训诫一番再偷偷释放。这样,于日本人好交代,也不至于引起巨大的舆情风波。他们也并不知道子川的身份,一旦得知,也都着实吓了一跳。谁还敢动手呢?

    子川与何尽忱并不清楚他们的算盘,但无论如何,这些行径都叫人不耻,叫人痛恨。

    最后,在众巡警的安抚下,两个日本人不情不愿地离开了。被打的日本人临走时还挑衅地冲子川大声喊了一句。

    何尽忱赶紧拉住子川,因为刚才,就是这句话激怒了子川。

    子川差点又没忍住。何尽忱奋力将他拉走,劝诫道:“子川,切勿再冲动!你母亲叮嘱,赶路要紧!”

    “何叔叔,这两个畜生,他们脚踩中国的土地,享用中国的物资,却大肆欺辱中国的贫苦百姓!还大骂中国人是‘劣等人种’,我实在,实在是忍不了!”

    何尽忱若有所思,叹息道:“子川,我们……迟早要把侵略者赶出这片土地……”

    子川等人回到泊车的路边,就看见母亲和白露站在那儿翘首等待,她们脸上写满了担心。这时,子川心中的余怒才渐消。

    没等子川走近,白露就飞奔过来,紧紧抱住他,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小声抽泣。

    “阿霜,你……哭了?”

    白露满脸泪水,抬头看着子川。“我看到……看到他们,有一个人拔出短刀……那刀刃差点,差点就……”

    那万分惊险的一幕,让白露心惊胆战又十分无助。

    “哥哥,以后……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再让自己以身涉险了?”

    子川看着妹妹的泪眼,心头滋味百种,思绪万千。他轻轻拂拭她眼角的泪水,沉重地说道:“阿霜,我非如此不可——但是,哥哥答应你,今后定好好顾惜自己!”

    还有,保护好你,我的妹妹。

    放眼望去,天阴沉沉的,正如子川此刻的心情。

    子川出于放心不下那对父女,决定想想办法,做点什么。于是出了城门时,将他们妥当安置在一家会馆里。子川将自己所带的钱财和一些物资送给了父女俩,他对女孩父亲说道:“阿伯,寒冬不远,拿着这些钱换点冬衣。天无绝人之路,寻个出路吧。为了她——您也要保重自己。”

    这个浑身上下充满苦难的父亲,无以为报,拉着女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想要磕头。子川连忙搀起,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眶的泪水,转过身去,将泪拭尽。

    “阿伯,小阿妹,同是中国人,我理所应当……”子川语气沉重。“那么,保重!”

    从会馆出来,子川都还心情沉郁,心中难受不已。这世道,究竟还要造出多少这样苦难的父女?

    我之心力非无限,须得改变这个世道。

    此时,碧空万里,时而白云蔽日。前路悠悠,车辙道道。孔韫华一行,也在车马悠悠中收拾好情绪。

    却说江家所在的三桥镇虽也在芜城,但距市中心较远,属于芜城的南大门。即使是何尽忱驱车过去,也得个把小时。

    得知张夫人亲自携儿女登门造访,江家极为重视,江氏夫妇携一众老小相迎,江家上上下下也各自忙碌起来。

    江母引客至中堂,命人奉上瓜果点心,吩咐后厨准备稍后的筵席,又着人去告知女儿有客莅临。江父端坐上首,脸上虽不显山不露水,却犹见慈爱之色,几番问询子川和白露的功课,并向张夫人问及少川一切可好。

    孔韫华只道“托明公福,一切都好”。

    张夫人与江母先是寒暄一番,在闲话家常时,张夫人才将送衣之举引出。

    衣服展示出来的时候,就连江父江母都不禁怔住了,盛衣的箱子如此朴素,更反衬得里面的衣服流光溢彩,夺目耀眼。旁的物品就已经很让江氏夫妇领受诚意了,没想到重中之重的心意在这里。

    佣人们将这一箱服饰抬下去时,频频侧目,艳羡不已。

    张夫人只是简单诉说着次子藉由这些外物所表达的心情。

    而这些谈话内容,尽数被帘后的江家小姐听见,一时之间,千丝万缕的情愫在心间翻涌,抵达耳际。江家小姐原本听说张夫人携儿女到访,并应母亲要求准备前来会客,且她早就想与白露叙旧了。

    也许是觉察到女儿过来了,江母转而对张夫人笑道:“绘云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女工绘画,弹琴习字外,也就读读书。今日有客莅临,这便让她过来见礼。”

    于是,江绘云轻移莲步,从帘子后面款款走出。她对张夫人福了福身,称呼了一声“夫人”;又向子川、白露微微倾身颔首,还悄悄朝白露眨了眨眼。子川和白露微笑回礼。

    张夫人心里喜不自胜,她招了招手,笑道:“我儿绘云,近来可好?”

    绘云走到张夫人身侧,任由张夫人执手于怀,只点点头。

    茶过几盏,众人便出了中堂,子川随江父一同移步到书斋,而江母则陪同张夫人游园解闷、信步闲谈。此时此刻,绘云早就期待着白露的到来,能与之自由畅谈。

    平日里,白露没有年龄相仿的姐姐妹妹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虽然有绿兮几个伙伴,却终究与江家姐姐给她的感觉不一样,她愿称之为——共鸣。是多少年前如红莲般的姐姐给她的感觉。

    白露很喜欢这个准嫂嫂,人又貌美,又谦和,富有才情,知礼而不守旧。最重要的是,她与二哥相爱。

    关于与张少川之间的缘分,是江绘云一直珍藏的一段心史。

    犹记那年初见,还是在三四年前,时值端午佳节,芜城的龙舟竞渡隆重拉开序幕,这样的赛事并非每年都有,尤其这些年来,局势纷乱,更加少见芜城“千帆竞波”之盛景。所以,但有赛事,芜乡人没有不热切期盼、尽心尽力的。

    端阳日当天,人们起的很早,偏远一些的人们,甚至天未破晓就早起赶路了。尽管披星戴月,也不减期盼这场赛事、这番盛景的人们丝毫热情。

    政府当局提前几天就张贴了公示,敬告近期可能来往的官商民用船只,为免贻误航期,特请改道为谢。

    早上七八点的光景,江面上的龙舟就已经蓄势待发。江两岸设有观众席,到了八九点的时候,望江两岸就已经挤满了人,有观众,有来往行人。龙舟竞渡的参赛人员也陆续到场。

    江绘云平日是甚少出门的,出这样的远门更少。她跟随父母过来时,岸边、港口都挤满了人,人头攒动,一直延伸开去。幸而,父亲命人提前预定了席位。

    坐在高台席上,江绘云借着眼镜将十几艘风风火火的龙舟尽收眼底。只见其中一艘龙舟劲头最猛,他们的队员个个赤膊上阵,麦色肌肤喷薄出青春的力量,就连上臂肌肉的起伏也隐隐可见。整条长河中,他们的号子最响。

    最前边那个队员瞧着最年轻——在一群二十出头的青年里。绘云心想:他有二十了?看着最多不过十八九岁。

    江面上,每艘龙舟上都配有鼓手,每个鼓手都拼命擂鼓呐喊。一时间,号子声、呐喊声、擂鼓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看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不管是江上的竞渡者,还是两岸的观众,都情绪高涨、激动不已。绘云并没觉察到自己已经盯着那个最年轻的队员出神了良久,他的龙舟驶向何处,她的目光便追至何处。

    “小姐,那是张顾问长家的公子,听说——今年在二十一里面了。”旁边的丫头心思细,早就看出来了。小丫头掩饰不住笑意,对绘云耳语道。

    这一说,倒叫绘云十分难为情,脸颊迅速飞红,她用帕子半掩着面,移开目光,不敢正视下面的赛事。只支支吾吾道:“你这丫头!谁叫你多嘴了,我……我并未……哎呀!”

    除了自己身旁这个心细如发的丫头,并没有人注意到绘云的女儿心思。后面赛况如何,绘云已然不关心,脑海中唯有那面容、那身影令自己魂牵梦萦。

    都道,无巧不成书。后来,张顾问长托媒人上门为其长子平川说亲,江父江母尊重女儿,询问女儿意见。绘云听说,心内欣喜不已,忙说全凭父母做主,自己并无意见。于是,两家定下婚约。

    过了一年,迟迟不见张家下聘,江父江母不知缘故,打听后得知,张家长子留学德国,并不同意婚事,一直不肯回国。江父大为恼火,绘云为此私下哭了一场,一直郁郁不乐。张若水夫妇二人登门赔礼,张夫人携女多次上门宽慰开解绘云。

    又过了一年,张夫人亲自郑重上门提亲,并备下厚礼,称为次子少川求娶绘云。张夫人应儿子要求,将礼盒中儿子的一张近景照转交给绘云。

    绘云拿起照片,映入眼帘的是照片背面的题字:江小姐惠存。翻过来一看,绘云整个人都震惊了,照片中的人,一身新式学生装,看上去神采斐然、明俊动人,那一双桃花目和那美人沟更是令人难忘。一时之间,绘云又羞又喜又惊讶又疑惑。

    思来想去,原来,这一切都是误会!绘云喜极而泣,用帕子连连擦拭眼泪。

    今年中秋佳日,也就是前些日子,张家正式过来下聘,连订婚的日子都确定了。张少川还允诺:只待自己毕业,便即刻返乡商定大婚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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